听他说起做盏河灯, 蒋星重蓦然便想起很多年前,大昭未曾动乱时的日子,那时日子轻松自在, 她也常会带着兔葵和燕麦一道去做河灯。
重生回来之后, 大昭虽然安稳, 但是她满心里救国, 确实也有许久未曾放松下来过。
此刻听着谢祯的提议, 蒋星重忽觉神经松弛了下来,好像精神终于得到了休息, 她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点头道:“好。”
谢祯冲她一笑, 拿起食盒中剥下的粽叶,对蒋星重道:“随我来。”
蒋星重点头应下, 跟着谢祯一道起身。
谢祯提着宫灯,绕过水榭, 小心来到池边,蒋星重也跟到了池边。
谢祯特意选了池边有一块临水太湖石的位置,位置正好不远不近, 弯腰能够到水,水也正好不会湿了脚尖和衣摆。
谢祯看了蒋星重一眼, 二人便并肩坐在了那块太湖石上,谢祯将宫灯放在了脚边。
宫灯暖黄色的光芒中,谢祯递了两片粽叶给蒋星重。
蒋星重伸手接过,随后换手,搓了搓手指。谢祯见此笑道:“有些黏?”
蒋星重失笑, 点头应下:“是。”说着, 蒋星重便摆弄起自己手中粽叶来。
谢祯亦笑, 他坐姿松弛,两腿自然撑开,双肘撑在双膝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摆弄着手里的粽叶。
蒋星重转头看了看他的手,问道:“怎么用粽叶黏河灯?我不会。”
谢祯闻言道:“我也不会。”
蒋星重愣了一瞬,随即二人齐齐失笑,氛围变得莫名轻松起来。谢祯笑着道:“若不然便两片粽叶,黏个小舟的形状吧,这样容易些。”
蒋星重面上笑意依旧笑意盈盈,连连点头,对谢祯道:“好,反正粽叶本身也能漂起来,两片黏个小舟。等放河里,在咱俩看不见它们之前,他们能保持不散掉就成。”
说话间,蒋星重手一翻,便将两片粽叶的头黏成了小舟的三角形状。
谢祯见此,身子不由往蒋星重那一边侧了侧,看着她手中的粽叶道:“给我瞧瞧,你怎么黏的?”
蒋星重作势藏了藏自己的小舟,佯装诧异道:“哎呀,怎么反倒你瞧上我的了?你自己说黏个河灯,我以为你会呢。”
谢祯面上笑意愈甚,神色间还带着些不好意思,告饶道:“我不会,你教教我。”
蒋星重挑眉道:“你求我。”
谢祯略沉吟片刻,随即笑道:“好阿满,给我瞧瞧,可好?”
一声好阿满,蒋星重的心复又跟着一颤,她忽就有些开不出玩笑了,便将手中小舟往谢祯面前送了送,道:“你……你瞧吧。”
谢祯侧头看去,边看,边照着蒋星重的样子摆弄自己的,不多时,便也将两头黏好。
蒋星重看他弄好,问道:“会了吧?”
谢祯点点头,道:“嗯,会了。”
蒋星重便也继续低头黏自己的小舟,一旁的谢祯开口道:“端午节,纪念屈原沉江而亡。”
蒋星重闻言,眸光闪烁,再复想起了前世。
“阿满……”谢祯看着手中的粽叶,对蒋星重道:“在你的梦中,你也是沉江而亡,对吗?”
蒋星重看向谢祯,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祯道:“那日你冲进火场后昏迷,我来看你,你昏迷时说,水冷。”
蒋星重忽地想起那日,她当时好像是梦到了前世。蒋星重忽地失笑,道:“不止我,还有无数百姓,官员……”
谢祯静静听着蒋星重说着,这一刻,他忽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孤单,大昭无数臣民,有卖国如晋商之流,亦有忠贞如阿满之人。
谢祯沉默片刻,再次开口道:“阿满,我再也遇不到一个女子,如你这般。”
蒋星重的心再复一震,抬眼看向谢祯。
但听谢祯接着道:“你同我有着相同的理想,一心一意,只想大昭国泰民安,只想守住大昭的每一寸国土。你辅佐我,帮助我,效忠我。一切的努力和忠诚,都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
蒋星重怔怔地看着谢祯的侧脸,言公子说得没错,他们有着相同的理想,这世上,她也找不到第二个如言公子一般,和她有着相同理想的人。
有权势者未必一心为国,一心为国者,能力未必能匹配理想。只有言公子,既一心为国,又有能力。
谢祯平缓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继续对她道:“我知道你面对严厉的父亲,依旧坚持习武的做法有多难。我知道你走出家门,走进东厂的决定是冒着何等的风险。我也知道你根本不会依附于任何人,你心中只有大昭,不过恰好选中了我。”
谢祯转头看向蒋星重,同她四目相接,他姿态依旧松弛,神色也平静,可说出的话,却是那般的具有力量,“我明白你的坚守,明白你的掣肘,也明白你的理想。阿满,我都明白……”
蒋星重怔怔地望着谢祯,但这次,她却不想再逃离他的目光。蒋星重的心因他的话而深深震荡。
这一瞬间,她恍然如梦初醒,他是这世上,唯一明白自己的人。
她相信他确确实实明白,因为明白,所以第一次见面时,他便帮她解围,叫父亲允了她习武。之后更是帮她安排运作,叫她无有牵累地走出家门,走进东厂。如今更是叫她手握京营提督之职,纵然身份是个太监,却实实在在地有了领兵之权。
他明白自己的坚守,自己的理想,所以信任她,重用她。明白她的掣肘,所以帮助她,甚至每一次安排都想得周到详细,她在东厂都不必担忧身份不慎暴露该如何……
她也再也不会遇到一名男子,如他这般。
蒋星重看着眼前的谢祯,心间忽地就漫起一片铺天的悲伤。如若她没有未婚夫,如若她未曾先许他人,该多好?
沈大人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是无辜的,她不能做见异思迁的人。
念及此,蒋星重忽地呼吸颤抖,蓦然垂下了头,躲开了谢祯的目光。
蒋星重强自讪笑两声,故作轻松地道:“这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就是不一样,瞧这些话说得,多有水准。”
谢祯自是瞧得出她故意躲闪的模样,心不由一沉。
他话已经说得很清晰明了,他不明白蒋星重故意躲闪是什么缘故?不喜欢他?亦或是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这些?
谢祯如何肯放弃?他忙继续开口道:“阿满……”
怎知话未说出口,谢祯却忽觉脑中一阵刺痛,疼得他蹙眉扶额。
蒋星重觉察出不对,忙问道:“你怎么了?”
谢祯揉了揉太阳穴,眼睛疲累地眨巴几下,方才对蒋星重道:“头有些疼。”
蒋星重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关怀问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没休息好?”
谢祯脑中疼得发蒙,但又不想叫蒋星重瞧见他脆弱的模样,便侧身撑住了头,对蒋星重道:“许是,我稍缓片刻。”
蒋星重身子向前探去,侧头去看谢祯,正想问要不要去请太医瞧瞧,怎料却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便暂且闭了嘴,且叫他稍缓片刻吧。
蒋星重重新直起腰身,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手里的粽叶,见小舟已经黏好了,便顺手放去了一边。
小舟刚放下,身侧却忽地一重,一股热量席卷而来。蒋星重一惊,侧头一看,竟见谢祯靠在了她的身上。
蒋星重呼吸一瞬间凝滞,下意识唤道:“言公子?”
他很高,她又身量纤细,谢祯根本靠不住她的肩,继续往下倒。
谢祯压到她的衣袖,蒋星重便抽袖,谢祯失了力,继续往下倒。谢祯手肘压到了她的腿面,有些疼,蒋星重下意识直腿,谢祯直接倒进了她的怀里。眼看着人要摔出去,蒋星重又连忙曲高了另一条腿,谢祯的脑袋稳稳枕在了蒋星重腿面上,人停了下来。
蒋星重看着枕着她腿面,倒进她怀里的谢祯,人彻底僵住。
好半晌,蒋星重方才反应过来,唤道:“言公子?言公子?”
谢祯没有反应,蒋星重生怕他有个什么好歹,忙伸手搭上了脉息。发觉谢祯脉息沉稳,并无异样,蒋星重浅浅松了口气。
那他这是怎么了?
蒋星重凝眸在谢祯面上,数着他平稳的呼吸。好半晌,蒋星重方才相信自己的推断,他……睡着了?
蒋星重不由失笑,连连摇头。
约莫他自己也不想睡着,只是太累了,方才说稍缓片刻,怎知这一合眼,人直接睡了过去。
而且看着沉睡毫无反应的模样,怕不是困到睡晕过去了?
心间嘲笑归嘲笑,可一个大男人……还是言公子,这般躺在她的怀里,还是无法叫她平静。
蒋星重很快便觉怀中一股热量从怀中遍布全身,鼻尖处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
她凝眸在谢祯安睡的侧颜上,只觉心在心口中阵阵紧缩。
直到此刻,蒋星重算是明白,她怕是有些喜欢他了。她也不是傻子,今晚他顶着那么重的黑眼圈,不去睡觉,却专程跑来给她送粽子,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她约莫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今晚发生的一切反复在脑海中回放,她欣喜,甜蜜,乐见其成……可她唯独不敢叫自己的感情放任自流。
纵然今生她和沈濯未曾订婚,可前世,她实实在在是许了沈濯的。别人不知,她却心知肚明,她无法骗自己不知前世,无法做出这般朝三暮四的事。
她当真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蒋星重微叹,待他醒后,跟他说明白吧,这样对他,对自己,对沈濯,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