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岁的户部侍郎邵含仲,眉宇间流出一丝苦闷,他望了谢祯一眼,随后不忍侧头,行礼道:“回禀陛下,算上胡坤和周怡平抄家所得银两,共四十万两。”
谢祯闻言抿唇,一个国家的国库,仅四十万两白银。
先前下拨的赈灾款项,是三十万两,可这三十万两,对灾情未得半分缓解的陕甘宁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这四十万两下拨下去,又能坚持多久?
灾情不解,百姓无业可守,朝廷赈灾款项又跟不上,他们为了活着,便只能抱团叛乱,成为流寇。
见谢祯沉默,久久不语,兵部尚书赵翰秋,看向谢祯,神色间似有些踟蹰,他犹豫片刻,似下定决心般,开口陈情道:
“陛下,如今国库空虚,陕甘宁旱情不解,百姓无业可守,流寇即便归顺,亦会如韩守业般复叛。陛下,为了大昭的长治久安,依臣之见,更改‘招抚为主,平叛为辅’之策,趁现在军饷尚足,流寇不成气候,应当以雷霆手段,肃清流寇。”
谢祯看向赵翰秋,似是在思考他的话,一旁的邵含仲看向赵翰秋,开口道:“赵大人,此言差矣。纵为流寇,仍为我大昭百姓。若有地可种,有粮可吃,百姓怎会沦为流寇?”
邵含仲转头看向谢祯,陈情道:“陛下,天灾不可控,可百姓无粮可吃,此乃朝廷的过失,我等不该迁怒于民。当务之急,理当想法子充盈国库,追加赈灾款项。”
谢祯闻言陷入沉默。
他如何不知百姓为何会成为流寇?诚如邵含仲所言,若有地可种,有业可守,百姓何至于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要去做朝不保夕的流寇?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以雷霆手段处置自己的百姓。
可国库只剩下四十万两白银。
这些年气候变化,北边土特部亦是天灾不断,时常侵扰边境,国内又有流寇作乱,必须得有一笔钱,用在军费上。
除此之外,宫内的花销,先帝一朝九千岁把持朝政时,遗留下的庞大宗亲,还有许多无能而添居其位的官员……
眼下还要追加赈灾款项,国库里那点银子,根本不够用。
谢祯沉思许久,暂且做下决定。
谢祯先看向兵部尚书,对他道:“赵尚书,流寇皆乃朕之子民,不到万不得已,朕不愿他们成为刀下亡魂,对待流寇的政策,暂且不作更改。”
赵翰秋闻言,抿唇蹙眉。
谢祯再复看向户部一众官员,对他们道:“先往陕甘宁三地下拨十万两白银应急。朕会在这两日间,抓紧想出些节省开支的法子,尽快省出一笔银子。明日早朝,朕会与百官商议此事。如今国库空虚,又面临多重阻碍,当行节俭之策。”
谢祯又对户部官员道:“将户部这三年的岁报,还有记录月报和季报的银库的月报、季报,都给朕送来。”
户部众官员行礼应下。
一席话毕,谢祯示意户部众官员退下,只留下兵部尚书赵翰秋。
户部一众官员退出养心殿后,谢祯对赵翰秋道:“赵大人,朕知你平乱心切。但流寇皆乃我大昭子民,他们因旱灾而叛乱,实乃朕之过失,朕着实不忍叫他们成为刀下亡魂。”
赵翰秋闻言一惊,忙提襟跪下,颤声行礼道:“陛下……”
赵翰秋万没想到,这位御极不久的皇帝,居然会对他这样一位臣子,说出“朕之过失”的话来。
这些时日来,陛下励精图治,恢复中兴之心百官有目共睹,此番又听他出言罪己,着实震撼感动。
赵翰秋忙道:“陛下,先帝常年缠绵病榻,难理朝政。如今一切遗祸,皆乃先帝一朝阉党所留,陛下何故罪己?”
谢祯轻叹一声,示意赵翰秋起身,接着对他道:“陕甘宁三地百姓沦为流寇者众,若朝廷赈灾粮跟得上,他们又何至于此?朝廷的过失,同朕的过失又有何区别?”
赵翰秋闻言垂眸,陛下所言不差,百姓并不知换个皇帝对国家有什么影响。在他们眼里,朝廷与皇帝是一体的。更不知如今国库空虚,面对如今这诸般困境,皇帝要调派赈灾款项有多少掣肘。
他身为兵部尚书,常能得知前线消息,流寇痛骂皇帝之事,多如牛毛。在他们眼里,朝廷给些钱,给些口粮的事,如何就这般艰难?如今他们所受一切困苦,皆乃皇帝不体民心,不怜百姓之故。
谢祯接着对赵翰秋道:“赵尚书,朕知你疑虑。你担心若不以雷霆手段惩治流寇,给他们壮大的机会,日后必成大患。你给朕一些时间,且先叫朕试试,若能找到法子渡过此番国库空虚的掣肘,便是两全其美。若实在不成,再依你所言,以雷霆手段除之。”
赵翰秋看着眼前的谢祯,竟从这位少年皇帝的眼里,看到万分的真挚。
为官十数载,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这样一位如史书中记载的贤君般的皇帝,励精图治,殚精竭虑,谦逊开怀,有主见亦能纳谏……
这一刻赵翰秋忽地无比地相信,眼前这位皇帝,或许真的会叫大昭,这个传承三百年的国家,再复中兴之象。
赵翰秋行礼应下,谢祯又问了一些关于陕甘宁流寇的事,这才叫他回去。
赵翰秋走后不久,户部官员便送来了户部的岁报、季报以及月报。
谢祯坐在书桌前,开始仔细翻开这三年来的户部的财报。
天色逐渐昏暗,养心殿里,恩禄不知何时已给他点上烛火。桌角的托盘里,还放着早已凉掉的饭菜。而谢祯的眼睛,始终未离开过眼前的岁报。
养心殿中安静得可怕,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随侍在旁的恩禄,看着谢祯干得已有些起皮的唇,奉上茶水,小声提醒道:“陛下,喝口茶吧。”
从回来到现在,陛下便没有闲过。身上还穿着去蒋府习武时穿的曳撒,晚膳没用传,连灯油都添了两回,在励精图治,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谢祯听到耳旁有人说话,眼不离桌,只叹道:“朕竟不知,户部还欠九边军饷,难怪今日赵翰秋说,陕甘宁的叛军当中,还有不少边军的逃兵,原是这般缘故。还有很多错、烂账……”
恩禄听着,看了看自己手中托盘里的茶水。显然,他们陛下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便顺口搭话,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耳里听了,心里没听。
谢祯又道:“恩禄,替朕研墨。”
恩禄闻言,忙放下手里的托盘,上前帮谢祯研墨。
谢祯看着这些财报,眉心便丝毫未曾舒展过。他知道在九千岁遗祸的影响下,六部都烂,但未承想,户部竟是烂到这等地步,已是濒临破产。
除此之外,如今国库空虚至此,他必须先行节省。宫中不必要的开支,全部裁撤。
比如从前,皇帝的衣袜须得日日换新,从今日起,穿破再换,浆洗使用便是。还有皇帝制衣,用的是云锦,从现在开始,除祭祀大典所用衮服冠冕外,其余常服,皆用寻常布料便好。
从今往后,宫中停办所有宴饮,包括太妃们的生辰宴……
谢祯从宫中开始,裁撤了一系列奢靡且不必要的开销。宫中还好说,可朝中百官,那些无能而添居其位者,他短时间,怕是无法全部裁撤,毕竟选拔新人才也需要时间。
还有庞大且无用的宗亲。大昭开国至今三百余年,皇室宗亲的数量,已发展至难以想象的规模,他们大多好吃懒做,拿空饷而无用于朝廷与百姓。且宗亲不好以强硬手段得罪,他须得缓缓图之。
谢祯看了复又翻了几遍岁报,发现如今大昭境内的官驿极多,且很多无用,官驿倒是可以尽快改革裁撤,能省下一大笔开支。
盘算一圈下来,节俭宫中用度,以及裁撤官驿,这两件事可以抓紧实施。但择贤官,以及对付宗亲一事,则需要徐徐图之。
除此之外,从现在起,他必须详细了知户部财政状况。岁报倒是年年有,可月报和季报,只有少数几个银库才有。
谢祯琢磨片刻,提笔写下圣令:自明日起,户部饷册,当十日一报。户部所辖边镇饷司,当一月一报。
圣令自养心殿送出时,已至丑时,恩禄服侍谢祯休息。谢祯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卯时未至,便已起身去上早朝。
早朝之上,谢祯命众官员共议节省之策,又将已经定下的宫中节省之策,以及裁撤官驿的事提上议程。
宫中节省之策百官并无异议,但是裁撤官驿一事,百官提出不同意见,只得搁置再议。
而蒋星重,这日早起练武后,又去房中读兵书。快到晌午时,她便又去厨房亲自给父兄做午饭。
现在她得着重留意着朝中的变故,所以自练武那日起,每日便派瑞霖去打听当天早朝上的事。
这日晌午,和父兄一道吃过午饭后不久,蒋星重刚回自己院中,瑞霖便回到了府中。
蒋星重见他回来,放下手中兵书,看向他,道:“说吧,今日打听到些什么?”
瑞霖行礼回话道:“姑娘,今日没什么特别的事。不过还就是国库空虚,陛下要裁减宫中用度,还有说是要裁撤全国多数官驿,其他……就没什么了。”
“什么?裁撤官驿?”蒋星重闻言变了神色,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瑞霖见蒋星重这般反应,格外不解,不由问道:“姑娘,裁撤官驿,这事怎么了?”
蒋星重却似全然没有听到瑞霖的话,只蹙眉抿唇,看着桌面发呆。
裁撤官驿,此事原来是发现在这个时候。前世景宁五年之时,几乎打到顺天府门外的反王孙成栋,便是甘肃临兆府官驿的马夫!
若说断送大昭的外部强敌是土特部,那么内部强敌,便是各路反王,其中最强的便是这个孙成栋!
她人在顺天府,甘肃鞭长莫及,她没法对这个孙成栋做些什么。即便派人前去,陕甘宁如今有流寇之祸,派去的人能不能活着找到孙成栋都不一定。
所以,提前杀了孙成栋这个法子,不太能行得通。
蒋星重的心跳得极快。眼下大昭国库空虚,景宁帝必须想法子弄到钱,所以他便想出裁撤官驿的法子,可这个法子,虽能节省开支,却会导致很多百姓失去生存之业。
蒋星重的神色愈发肃然,她沉思片刻,似是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下去。
造反的事尚未到时机,还不能提。可不代表她就得坐以待毙,今日傍晚,待言公子到府,她便先送他一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