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长生(二)
包括云素在内,白阙宫中所有仙人,无论境界高低,在白清净登台之后,都能看到那柄从过去白清净手中凝现的长生剑,那柄剑握在他的手中,由上而下洞穿他的胸口、洞穿他的心脏,再洞穿古今无数个白清净。
他们的身体乃至心灵,无一不被其中的长生之意震慑的颤抖。
而当这柄带着老师熟悉气息的长生剑落到云素眼里时,这股最亲近的长生意落到他心田时,他才彻底接受这个早已存在的事实,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人能救得了白清净,包括他自己。
长生无关过去现在未来。
他的死也无关过去现在未来。
这就是长生。
只要他不想死,没人能杀死他,可是他已经想死过了。
车前羊后的桃花香飘来,钻进了云素鼻孔,刺激着他的鼻腔,让他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思考,停止了悲伤,停止了绝望,停止了一切。
他依然下意识牢牢的抓着白绫的手,抓得她好疼好疼,他不允许她动弹分毫离开分毫,心中那早已编织好的四季笼也随时准备锁住她。
直到花香来。
他闻过那花香,识得那朵微风吹来的桃花。
疏忽间,这些时日内的无数个她出现在他跟前,投给他无数个复杂难言的目光,这些目光化成了丝丝缕缕蚕丝,被她那些烦不胜烦的劝说声织成了名为疑惑的衣裳,再严丝合缝穿在了他的心灵上。
他无法理解,真的无法理解。
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会是她?
花香之后,车前那一缕清风飘起,云素望着那清风之上高台,脑海中涌出惊涛骇浪,汹涌恐怖的浪花将他的思想意识打得七零八落连疑惑也没了半分,白色面具下漆黑的双眼一片茫然。
她的速度太快,他的境界太低,只能看到那缕清风。
那已经超越了一个通明该有的速度,她离去时花香依然残留在车前,她牵着的缰绳依然停留半空,而她的身影已然来到白清净身前,来到那柄一连洞穿阵中二十三年的长生之剑前。
今年是二十三年,是最后一年。
她搭乘清风去,留下一地桃花香,就这样在所有人都来不及的时候站到了最后一年之前,站到了白清净之前。
万千思绪,数不尽多少疑惑的茫然大海中,一条小鱼脱颖而出,它在云素心田变大再变大,风卷残云般吞没其它念头,翻身席卷着浪涛牢牢占据他的一切思想。
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结束这一切。
在那柄剑未曾洞穿二十三年之前。
在那柄剑未曾洞穿她的胸口之前!
挽回什么向来很难,毁掉什么向来很容易。
在场无数仙人之中,数他的修为最低,就连白绫的境界也比他高上许多,他无法去救任何人无力去救任何人,更来不及去救。
但他可以将这一切停留在这里。
无论是这座堂皇富丽的白阙宫,还是那几位境界高深的黄天公子,又或是台上那些个美艳不可方物的仙子,亦或者那位最好的乐手与他最好的琴音。
这些人,这些羊,这些叹息,这些欢快…他要将它们,通通停留在这里。
他来不及再去看一眼白清净。
他这么想,然后就这么做了。
在他拨动节气的一瞬间,三个念头同时出现在二十四节气的阵理中,一个庞大一个微弱一个似乎气绝,三个人都在看着他,三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心思,却没有一个前来阻止他。
因为他们也来不及。
只在弹指一挥间。
云素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毁掉自己的二十三年冬,轻而易举的让这个世界支离破碎。
白阙宫那些白玉宫墙在正午的阳光下融化汇成一条白金色的长江,那些雕龙画凤的玉柱成了江中一朵朵浪花,玉霄宫里的云雾从斑斓浪花中跑出像条小船,载着月亮与长江尽头太阳交相辉映。
仙人们带着最后时刻存留的神情,一个个从粼粼碧波的江水中飘出,他们来不及惊恐,那番拥挤的场景让他们像是无比惊恐,像是在拼了命的登上这艘月亮船。
白金色江水中无声的碧色浪花拍打在船身,打湿了云雾化去船的一角同时化去停留在欢喜容颜的仙人,而跑到那些甲板上的、月亮边的,则像是咏离江岸上的细沙,被冲上来的浪花一一抚平。
许多沙砾之中,那些平静的仙人是浪花最难拍打的沙砾,他们境界通常都很高,在世界支离破碎之前还来得及做出一些表情,发出一些恐惧的惊叹。
浪花需要几次的拍打才能抚平这些强壮的沙砾,常常是一朵未落一朵又起,残余与新生在甲板上堆叠融合,然后再慢慢消散在缓缓下陷的惨白月光里。
直到他们也被抚平,载着月亮的船全然沉没,月亮沉入水底溅起新的浪花,碧玉沾上几许惨白的新鲜浪花继续翻滚,汹涌的撞在仙子起舞时甩出长袖上,再与那剑落曲也落的尾声相会,席卷白阙宫中最高的高台,将那长生剑停留,将那长生人也停留。
止步桃花花落前,止步莲花绽放前。
这支离破碎,悄无声息。
云素站在江外,望着立足江水尽头的唐晚晴,他的指尖已经刺入了白绫的肌肤,一抹殷红从指尖流到掌心。
他没有感觉到粘稠,白绫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只是难过,然后茫然,然后清醒。
她清楚的感觉到天地生息的变化,清楚的感觉到了旧天的远去新天的到来,所以她清醒。
他只是平静,一种于他而言根深蒂固如影随形的情绪,一种淡漠到极致的平静。
他那方在白清净手下天翻地覆的初境中,跑出残留的最后一抹长生,留在了黑白两副面具上,使得其不在江水之中。
再然后,一缕阳光从另一个世界天穹照下,穿过同样支离破碎远去的江水,直直照在了他身上。
这一缕光明只落在他身上。
再然后,从内而外,光明无量。
他不喜欢悲伤感慨也没有可以去悲伤感慨的时间。除却脸上的面具与其余几个器物,他体内体外的一切,如那时在那座碧游塔前一般,又一次被那耀眼的光明洗礼,净化。
在那光明之中,响起了代表审判的声音,那般洪亮不知是何等的大义凛然,有若滚滚天雷,响彻云霄。
“孽畜!”
江河与江河中的万般色彩在云素瞳孔中缩小远去,最后凝聚成那方空白夜色里唯一的光点。
他松开白绫手的同时用力将她推远,以最快的速度撑起黑木,在光明中撑起一角漆黑阴影,然后尽可能的将身子躲藏在狭小的阴暗里,艰难的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池塘与池塘旁的如尘。
“你可真是好大胆!我以为,你会在这座阵里,一直躲到后土宫开启。”如尘望着他脸上的面具,尽管阵已经不在,阵中往昔也已经不在,他仍然深深恐惧着阵内那位无视境界的圣人。
他单单就这么困着云素又不敢动他分毫,打起万分精神看向池塘里残破的二十四阵,直到确定白清净已死,确定云素孤身一人,确定他好像没有了任何助力,确定他的确已经死到临头,他才开始暗自感叹起世事无常。
如尘看着他的知初,嘲讽他说道:“没有那位白先生,你是否还能向天再借三剑?”
云素看了一眼一动不动好像失了心魄的唐晚晴,暗骂她那骄傲强大的修为境界下,心境怎就如此白痴如此软弱。
他讽刺得想笑又不想浪费力气只是微微动着嘴角,勉强的开口说道:“我是这么打算的,奈何这世上白痴实在太多。”
“父亲!”
见此情形,玉言道先前白阙宫中拍着胸脯打着包票许下的承诺,连忙求助玉子亭。
玉子亭同样想起入阵时与他说的话,然而他很快在两者之间做出了选择,仅仅望着儿子默默摇了摇头,然后将那只陈落月死前传出白阙的纸鹤给他。
玉言道接过看了看,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却被玉子亭用严肃又纠结的目光呵斥。
玉言道心里天人交战,先前承诺时的信誓旦旦此时全然成了羞耻,变成一块块石头打在了他的脸上心上。
云素脸上的面具虽说是人世间的东西,但后土弟子得到使用也算不上什么证据,至于与白清净亲近,在场诸位大半皆与其亲近,同样算不上证据。
他理着思绪,紧紧咬着牙,依然试图履行这份约定,然后开口说道:“世人皆知他会朝思暮想,是后土弟子,又如何会与人世间有关?”
如尘叹息着,似乎也很是惋惜的说道:“玉公子有所不知,人世间之中有不少弟子,都是从各圣地叛逃而去,所以他身上有后土的法不足为怪。”
“若公子要实证。”
他痛心疾首的抬起手,怒目圆睁的指着阴暗里的云素,说道:“我便是证据!是我亲眼所见!他借着人世间的力,杀了陈家大公子!”
话及此处,这座残破的大阵边,无论是在实力还是在道理上,他都已经完全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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