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马
“家里查她的时候也查过你，知道你的父亲曾经一直在城里教书，在不久之前突然消失。”
云素还没开口，他就自己一股脑的说道：“他消失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找寻圣人传下的万卷书。”
“乌离就这么大，一点点事都能传来，那些人入乌离是因为有冬家，而你，你似乎一无所有，又怎么会突然跑出你这么个仙人？”
他看着代表杨家的牌匾固定在上头，目光有过冬府两字的时候有些追忆，接着又转过身来看着云素，打量一会儿后说道：“我在想，他也许真的找到了那卷书。”
云素平静的看着他，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任何波动，说道：“你那匹灰色的马，已经算清楚还回去了。”
杨释见他答非所问，莫名笑笑接着说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这个知道不仅仅代表灰马是他的，云素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并不知道全部并且不想知道，因为此时的杨释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怪异的神情。
仔细看看，他好像很惊讶，很惆怅，很不甘，很懊恼，还有很多的思念，这些情绪先后从他的眉眼走过，但这些明显不是因为他那些随口说出来的事。
云素望着冬府，又看看他，突然说道：“你不能修行。”
“愿不愿意修行不重要，能不能修行太重要。”杨释说道：“我与她的联姻，不过是爹为了稳定乌离做的手段，于她而言也可能只是为了人世间与冬家。”
云素问道：“于你而言呢？”
杨释怔怔的看着他，说道：“如果早些，我应该很希望和你成为朋友。”
“我不能修行，家里的很多事情都要为二弟让步，当然也包括联姻这件事，而她也需要用到我的身份，去做些隐秘的事情。”
“这一切假得不能再假，处处透着虚伪，尽管如此，她那些脑子里深深刻着人世间的理念，也常常不经意间在我因为不能修行经受某些事情的时候泄露，对我这个废人而言，那也算很好很好的事。”
“相处得久了，我也有一些察觉。”杨释看向那块牌匾，双目渐渐迷离生出浪花，说道：“那天，远处起了好大的火，爹带着县里的大数人马包括我去了鸢山，而她经常想争一争的脾气，却一反常态的平静。”
“我想着大概是时间到了。”他说道：“在走之前，我悄悄找了些人，弄了些兵器还有一些马，东凑西凑的，又把自己养的马也凑了出去。”
他是杨府的大公子，就算因为不能修行在家族资源上处处让步二公子，哪怕他无法做很多事，但在银钱上应该不会如此拘谨。
“你找了什么人。”云素问他。
杨释对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说道：“一些凡人，一些很会杀人并且杀过仙人的凡人，我给不起他们想要的东西，便给了他们身份。”
“我让他们去看看她在做些什么，在这路上，有杨家的身份在，他们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取。”
“只是…”杨释看着他说道：“都死在了你手里。”
云素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一种情绪随着他的注视慢慢将瞳孔填满，他早些时候在唐晚晴眼里见过这种情绪，是一种期待，杨释还多了很多渴望。
自己说的话不多，他回想自己是哪句话让他有了这样的期待，他很快就想到了，大概是自己那句于你而言。
他似乎很需要怜悯同情，云素想着自己是否要用这样的目光去满足他的期待，最后仅仅是平静的泄露些可怜，并非可怜他口中所谓的爱情，只是可怜他这个人。
在他更多情绪涌出之前，云素淡淡说道：“其实，我只是来还足铃的。”
杨释满眼泪花的回过头，指了指府中一侧，说道：“冬老太爷还在。”
他走进府中，一柄剑突然从他身后刺来，剑尖刺在了他背上，刺破了衣衫却刺不进肉体，云素回过头，看到杨释双手握着剑柄，面目狰狞手掌死死的用力按着，他面无表情的慢慢拨开那柄剑，同时也拨开了那握剑的手指。
随后在杨释满是恨意的注视中拿出银两，拿起剑柄放在了他手里，又将剑柄压在银两上。
他的身体没有那么强壮，没有多少力气，剑也不是很好，云素平静的说道：“我的许多生息都在身子上，除非你力气很大很大，或者这剑很利很利，否则刺不进去的。至于这钱，你替我还好了。”
说完他便要离去，杨释失魂落魄的垂着手，整个人没了半分力气，又朝他喊道：“那卷清净，在你身上吧？”
云素蹙起眉头，没有回头继续走。
乌离最高是迟晓，他拔出袖里的剑，正要擦拭干净，好去应对接下来的麻烦事，突然发现黑木头不用擦拭，又收了回去。
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出了城，云素才停了下来，他看到乌离城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有片灰色的影子，再远处还有一些影子。
近处的趴在地上，看不清楚，远处的站着，像是一些人。他朝着地上的影子越走越近，越近越觉得那片影子曾出现在记忆中。
当听到它啃食到满腹昂着头发出满意的叫声时，云素愣了愣。
想着那会儿没空管它，它竟然没被那些人世间的人乱刀砍死用来泄愤，还一路跑到了这处。云素脸上露出浅浅的笑，落在发现他的灰马眼中，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坏。
它记起前几回的惨状，怎么也不想再跟着他，抬起头咧着嘴嚼着草，还没咽下撒腿就跑。
云素抬起腿正打算追，又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远处的人不见了，而它虽然一直在努力的跑，却始终停留在那片草地上。
再然后，他看见自己也站在草地上了。
他看向四周，看见这片草地很大非常大，一眼望不到边。
他继续望，望见这片草地上，只有草和地。
除了高处的草坡上坐着的老人。
老人随意的坐在那里盯着云素看，浑身脏兮兮，衣服没有云素那么破旧但比云素的要脏得多。老人坐在那里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那里比较高看得远。
他张口吐出唾沫星子，挑衅的说道：“我一个糟老头子，你看我干啥？”
云素看着他，想着乌离里的老头们分辨着他是哪一位，回问他说道：“那前辈看我做什么？”
老人挤着眼角皱纹，笑眯眯的说道：“我在问你。”
云素回答说道：“因为您看我，所以我看您。”
他看到老人皱眉不满这个答案，于是云素自己也皱眉。他微微一想，才醒悟是自己答得不够好，甚至可以说特别糟糕。
他重新说道：“我想看便看。”
他看到老人脸上的皱眉不满变成了满意欣慰，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肮脏的老人微抬起手朝他扔出了一团泥土，肮脏泥土飞过草地的同时撕开草地，并非它容不下草地而是草地容不下它。
那道撕裂的光彩刚刚落到云素眼中便刺瞎了他的双眼，随后泥土打到他脸上又封住了他的耳口鼻，那是湿的泥土，流动中又封住了他的听与闻与说。
老人的声音突兀的在他心间响起，他的语气很认真，说道：“你现在再想想再瞧瞧，再试试。”
在刚才乃至现在，云素没感觉到周围有任何生息波动便入了他的天地中，从那团曾经在巷道见过的类似泥土上，他已经确定了老人是谁。
他不明白黄石道人找上自己是要做些什么。这句再瞧瞧听起来并非是冒犯之后的愤怒，反而带了一些诱导的味道。
而此刻他所见所听所闻与更早时候那片使他恐惧的天地，几乎一模一样。
几乎只是几乎，还是有许多差别，比如脚下踩着的是草地，比如指尖相触时还有感觉…
因为这些差别，所以他并不恐惧。不能说不能看不能听不能闻，他便找不到黄石道人在哪，既然都找不到，又如何去睁开眼看？
他知道他会钟灵。
云素还能想。
他想看便看。
在这份想落到实处时，他的眼睛又恢复了清明。
准确的说，是他意韵中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再准确一点，他在意韵中长了一只眼。
当他睁开这只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是瞎了，而是泥土打在他脸上，将那条痕迹拉到了他脚下。泥土在他脸上停下，痕迹刚刚好到他脚下停止。
它虽然是泥土的痕迹泥土的倒影，但太快，甚至比泥土本身还快。
所以它先到，泥土才到。
所以云素先瞎，再聋再哑。
他站在倒影中。
泥土本身并不特殊，若是云素能动，大概用手就能将它从脸上扣下。但它的影子却极其特殊，就连草地撕开后天上落下的光都无法落在其中。
看不到光，当然看不他。
而云素如今身在其中。
他从意韵长的眼，当然看的也是意韵。他看到三块石头在活动，看到了阴影的起点与尽头。
当他看到黄石道人时，黄石道人满意的笑了。
云素听到他粗犷的笑声，看见他张开嘴露出灰乎乎的牙齿，那牙上也满满当当的意韵，他说道：“你当真聪明。”
聪明，耳聪目明。
这描述的确很符合他对云素考验所得出的结论。黄石道人将那道阴影踩入草地中，一屁股坐上那三块石头，再一指点向他，黄色光芒将云素笼罩。
看着光芒里的云素，不管是他还是光芒都没有任何波动，黄石仔细的看了又看，直到光芒自己散去，他脸上才露出异常满意的神情，点点头说道：“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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