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水中月
云素已经进入柳林有段时间了，一路上他常常看着头顶的月亮，找寻着那个看月亮的地方。
他走过很多柳树，抬了很多次头看了很多次月亮。他看着头顶的柳条越来越多，月亮越来越难见到。他意识到如果只是抬头看天空，那么自己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林子里那个最好看月亮的地方。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一直走下去，走得越深，柳树就越密集，这样的念头便越肯定。
再走下去，交错纠缠的柳条就会塞满树与树间的间隙，连进去的路都很难找到，就只能用剑去一剑剑斩出路来。
云素握住小剑，干净利落的一剑剑挥动起来，每一剑落下都会把前方的柳条削成两截。
柳树长得如此密集是件很不合理的事，走到这里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无法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看到月亮。
整个世界即将彻底陷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棵棵在黑暗里矗立的柳树会时不时露出它们那如鬼魅般的身姿。
他不再看天了，如果能看见月如果有月光在这里会很明显。他摸着树干，从一条条分成两段的柳条中跨过。
在黑暗里，事物变得模糊，好像时间也变得模糊了，他走着走着摸到了一些柔软如稻子的东西。
他继续走，手掌摸着的柳树宽大的躯干忽然不见了，整个人走进了种满某种类似稻子的地方。他仔细的摸了很久，确认不是稻子而是柳絮。
而他再向周围摸去，原先无比的密集柳树再也找不到一棵。
云素停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找到了那个地方，然而当他抬起头时，天空依然漆黑，那些晃动的柳叶阴影也无影无踪，没有云朵没有月，只剩下了漆黑。
他轻轻跳起来，朝天上摸去，头顶空无一物。
手指拨动柳絮，听到轻微的唰唰声。
他走过种满柳树的林子，又来到长满柳絮的田地。他为了更快的前进，剑上的生息已经用完。
云素静下心，倾听着黑夜里的声音。
听到林子里的柳叶声，听到水声。
云素回头看向林子中柳叶声的方向，他在林中走了很久，从未听到风吹柳叶的声音。这里应该无风，那么就是有人来了。
他先是寻着溪水声去。
柳絮从他脸上温柔的拂过，拂过脸畔又拂过耳垂拂过掌心。走的久了，走的深了，从掠过鼻尖的柳絮中闻到浅浅酒香。
那酒香之美，光是闻着就无比醉人，云素却微蹙眉头，只因他从不饮酒。
他闻到它来自深处，来自他要去的溪水处。
猜想着那可能是条美酒组成的溪，这可能是块美酒浇灌的田，就连柳絮田外的柳树可能也是它浇灌而成。
云素听到林子里污秽无比的骂声，他加快了脚步，很快来到那溪水畔。
这里的天地仍然一片漆黑，他注意着脚下，寻找着酒香最浓郁的地方，他找到了那条小溪。
低头望去，一轮明月高悬水中。
他蹲下身用指尖沾了一滴酒水，放在鼻尖嗅了嗅，这里果然是一条美酒流淌成的小溪。
圣洁的月光停留在水下未曾穿过水面，只有他看向水中时才能看到月，才能看到月光，否则这里就只有黑暗。
这里的月亮很圆，很美丽，比秋日里的月还要美丽。
月中有座宫殿，宫殿里灯火通明、人影交错，似乎有欢声笑语从那宫殿中传出，穿过这水上水下看似很近却无比遥远的距离，落到他耳中。
他找到了最适合看月亮的地方。
云素不是来赏月的。苏一一不在这里，他轻声呼唤着四周的黑暗，认真的听着柳絮声，想着她会从哪一簇高高的柳絮中跑出。
他没等到她出来，于是决定等一等别人。
他不清楚这是哪里，他觉得他们应该清楚。
听着远处的人声，云素沉默着退入柳絮中。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越来越近。这条路齐细平很久没走了，但当时来来回回搬东西的记忆始终刻在他脑海里。
他带着胆小乞椿来到溪边，左右环顾了很久，说道：“那祸害死哪去了？”
乞椿小心翼翼的指了指水中的月亮，说道：“是不是进去了？”
齐细平恼火的骂了一声，一个猛子扎进溪中。乞椿看了周围一眼，握紧了手里的柴刀紧跟其后。
等到周围再没有任何声音，云素从柳絮中走出。
他听到他们的交谈还有交谈后的巨大落水声，明白他们跳了进去。
他摸了摸脚下柔软湿润的泥土，又将小剑伸进溪水中。他将小剑缓缓下沉，连同自己整只手臂都伸进水中，依然触不到水底。
他不会游泳。云素收回手臂，站起身来，在回忆里确认刚刚听到的就是落水声。
望着溪中的月，月中的宫。
纵身一跃。
落水瞬间，美酒从他的耳鼻涌入，月光让他的视野变成一片银白的朦胧，他缓缓下沉，忽然又听到耳边传来欢声笑语，他从月色的朦胧中看到宫殿，看到人影。
紧接着酒香扑鼻，美丽的女子拉着他的手笑着说道：“公子怎么才来？宴会都开启很久了？”
酒香是从她身上来的，她放下云素的手，在前面走着挥着手招呼道：“快来快来。”
云素疑惑的望着她，她穿着一身绿罗裙背后是一座雄伟富丽的宫殿，问道：“刚刚去追两个男人去了，你见过他们吗？”
她一只手拉开宫殿的大门，让里头的烛光从门中喷洒在他脚下的石板上，说道：“里头是有几个男人，不过可能没有你要找的男人。”
云素问她说道：“你是谁？”
她回答说道：“我是诗绪。”
云素又问道：“诗绪是谁？”
看他不动，诗绪热情的过来拉着他说道：“诗绪是我过去的名字。公子还在那里站着看些什么？待会去的晚了，别说见朱雀了，好酒你都喝不上一口。”
云素摇摇头，认真的看着她说道：“我不会喝酒，而且也不是来见什么朱雀的。”
诗绪摇摇头，不容拒绝的说道：“你是来找朱雀的。”
云素还是摇头说道：“我来找人的。”
诗绪拍了拍他手里的小剑，强行拉着他走说道：“整个宫里的人到这来都是来找人的。你又不是来打架的，这么凶做甚？快快把你的剑收起来。”
云素与她在门外拉扯，他不想莫名其妙的进去，她想让他进去。他无可奈何问道：“你找你的人，我找我的人，你非要让我进去做什么？”
诗绪松开他，走向宫门，罗群裙摆在月光下无风飘起，说道：“这里只有这一条路，你不进就只能呆在这里。而我在这里做些看门的活，来人我就开门让他进去，然后把门关上不让他出来。”
云素认真的看着她，心想到底是自己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怎么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奇怪。他开口说道：“你都说了不让进去的人出来，我怎么还敢进去？”
诗绪深沉的望着他，像是在看某些岁月里的美好时光，她眼里走着无比憧憬说道：“我们等到朱雀了。现在你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人，等你进去，等宴会结束，我们就不用再等着，我也不用再开门关门了。”
她指了指月光源头的月，提醒他说道：“若你此刻不进，等到宴会结束，人去楼空，这方天地烟消云散，你也跟着烟消云散吧。”
云素望向漆黑天穹上那轮月，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经从圆月变成弯月，黑暗吞噬了它的另一半并且还在继续延伸。而它撒下的月光，已经彻底被烛光盖住。
她手里出现一个玉杯，仰头将杯中美酒饮下，似醉非醉的眯着眼看着天说道：“这里原本有山川有草木，白日有太阳，夜晚有月，日月来回转动，云朵也会在天上飘来飘去。”
云素望着月亮缺失的半块问道：“它们去哪里了？”
“烟消云散。”
她说道：“你看到的可不是黑夜，是没有，是连色彩也没有的没有，什么都没有。”
诗绪玉指晃着玉杯缓缓朝他走来，一只手挽着他的手臂，轻嗅着他身上这世界除却酒香之外的罕见气息，另一只手做出请的姿态说道：“没有就是没有了，马上这里也要没有，最后这座宫也会没有。所以，公子来不来？”
云素扶住摇摇欲坠的诗绪，她手一抖将杯中美酒洒了云素满身。他试着擦了擦发现怎么也擦不去酒的痕迹，闻着身上酒香无奈的说道：“我进去之后，还能出来么？”
诗绪喜笑颜开的拉着他朝宫门走去，她歪歪扭扭的走着，说道：“要是朱雀愿意，它会带你出去的。”
她对云素附耳低声说道：“要是它不愿意，我就偷偷给你留个后门。这种事不太光彩，要是被人知道，要说我心不净念不忠的，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她先是关上宫殿厚重的大门，鬼鬼祟祟的给他看她手里的玉杯。云素朝玉杯口中看去，看到杯中有日月，有交错的黑白，还有花草有柳絮有喝不尽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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