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困了
苏一一看着他指尖留下的痕迹，那些愤怒忽然间无影无踪，淡淡的说道：“我困了。”
云素捡起那卷被她打落的书，头也不抬的说道：“晚些我把饭做好，叫你。”
苏一一沉默的看了他一眼，又一次说道：“我说我困了。”
云素看向她，心平气和的问道：“那你要睡多久？还是要我替你睡？”
她怒火突然又升起，不发一语转身出门去，一路上烦不胜烦的说道：“是我困了又不是你困了，你替我睡又有何用？我刚才就困了，不去睡觉非得看书非得看书！这书就那么好看？比睡觉还好？饭又做的那么难吃！真是白痴！白痴！”
云素想不出她在想些什么，看着那卷放回书架上的《清净》，他犹豫片刻后又将它从书架上取下，放进怀里。
又过一会儿，他也回屋睡下。
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浓重的困意瞬间将他吞噬，窗外的阳光与暖意从桑叶间隙照进屋里。看着墙上那些斑驳的光影，云素想着自己今日应该会很容易入睡。
直到他垂上双目的一刻，他才发现看完那卷书后，这世界哪里不一样了。
他与这世界多了一缕与那一笔一样的联系，这联系无时无刻不在。也就是说，从此刻开始，他便无需什么月光、什么声音，或是其它任何事物来帮他确保与这片天地存在联系。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所以他做了来到世上后的第一个美梦。
这一觉，是他除了降生那次外最久的一次，久到第二日下午他才昏昏沉沉的醒来。
他双手撑着床铺起来，耷拉着眼看到那些墙上的光影与昨日相差无几，就连外头天上那轮太阳也好像昨日那般明媚。
想着苏一一也许快要被饿死，云素急匆匆推门出去，在院子里呼唤了几声。
听不见回应，他鼓起胸，又大声的唤了几声。他很少如此大声说话，所以喊声听起来难听又此刻。
喉咙的撕扯与干渴使得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见到她还没如往日般叽叽歪歪的跑出来，云素微蹙眉头推开主屋的门。
他一扇门一扇门的推开，边走边说道：“饿死了没有？没饿死就快出来。”
“一一？太阳都好高好高了，别睡了。”
“苏一一，别躲了，父亲回来了，母亲带了你爱吃的糖，快出来。”
“死哪里去了？”
“苏一一！”
…
云素推开了每一扇门，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他还是没能找到苏一一，心里生出剧烈不安，闭上眼开始倾听院子里的一切。
桑叶声，老鼠声，风吹书卷声，木门摇动的吱呀声…所有该有的声音都有，唯独缺了一种。
平日里他只有在临睡前才会这么去听。现在他很认真很认真的在听，却听不到任何苏一一发出的声响，代表苏一一不在这座院子中。
他默默的安慰着自己，许是去哪里玩耍去了。洗漱过后，他开始砍柴生火揉面。
他揉好面等了很久才将面下锅，最后将其从沸水中捞出，又撒上葱花等等。
苏一一还没回来。
面凉了她还是没有回来，凉了很久她依然没回来。云素饿意全无也无心去吃，他走进她的睡处，看到属于苏一一的许多东西都还在家中原封不动，但还有一些无影无踪。他同样找不到那些东西的踪迹，心里愈发不安。
你到底死哪里去了？父亲母亲回来找不见你我怎么交代？我是没给你吃好还是没给你喝好所以你要离家出走？你都多大了？还是因为那卷书？还是因为那个梦？难道那天夜里的东西真与你有关？
离家出走是家里年纪尚小的孩子一种常用的向长辈宣泄不满委屈的方式，但苏一一不是这样的孩子。自从云素将她抱回之后，她几乎对所有事情懒散无所谓。
他回到主屋将碗里冷下的面胡乱吞下，然后去到祖父祖母的牌位前将香火续上，最后熄灭了院里的火炉，锁上院门。
云素仔细回想着她可能去的地方，然后选了其中一处前往。
他几年也不会进一次山，只能从幼时的记忆还有苏一一的讲述中寻找路线。他顺着田埂路走，本来还想伪装一下面容，看到秋日的田地里空空如也便也不再去浪费时间。
鸢山人都以此为生，此刻已经正午田野里却一个人也没有，这本身就极为反常。
秋天里到处都是金黄的麦田，云素走过的田埂边，玉米长得比他还高，枝叶交错拦在路上。听着耳畔田地里不断传来的叶子刷刷声，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袖里小剑，加快了步伐。
很快他就从田埂上下来，到了山脚的另一个房屋外，看见那家的女儿正在屋外磨着镰刀，他在曾经见过这张微垂的脸。
确认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云素走过去朝她问道：“一一有来过么？”
“一一？”
她停下手里的镰刀，看着这张陌生的脸许久，总算记起是哪个一一。她无比慌乱看向屋里喝酒的大人，急忙推着他出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多数人在山里认出他来时应该都是这副样子，云素早已习惯，面静如水的说道：“一一不见了，我来找找。我不逗留，要是见过你就与我说。”
她松了口气，说道：“我和她很久没见了。”
云素问道：“她还有别的朋友么？”
她害怕又好奇的看着他，不敢也不太想说出那些话，只能轻轻的说道：“她哪里还有别的朋友。”
云素知道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沉默片刻，继续问道：“之前你们会去哪里游玩？”
她一处处指给他看，说道：“那里的荒地砍草，那里的溪里摸鱼，那里的树上摘果。别的地方离山里太近了，不会去。”
云素看向那些空无一人的田地，说道：“我来这路上在田边走过一段，看见田里空无一人。”
她说道：“族长跟大家伙说了，今年的稻子晚些收，至少这几日不要收。”
马上要入冬了，这是最好的时节。云素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她摇摇头说道：“我没去听，不清楚。”
她看了眼屋里，接着吞吞吐吐的说对他道：“我和一一很久没有往来了，以后你少来，最好别来。可以吗？”
云素平静的答应下来，说道：“我不会来。要是见到一一请让她回家，有劳。”
他匆匆的去到她指向的地方，那些地方都在鸢山的边缘，没有什么人烟，更没有人认出他来。
云素去了那条小溪，那片长满杂草的荒地，那片树林，仍然没有找到苏一一。他看着天色，想着也许她已经回家了，而且云寻离家已经多日，也该回来了，便打算回家看一眼。
他回到家里，推开院门，火还是熄的，门槛上的秋叶还在那里，似乎就连风也未曾来过。
云素实在想不出她会去哪，也不清楚父亲母亲去了哪里。这两日里，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比一件突然，这让他莫名的觉得苏一一并非简单的出门游玩或是赌气的离家出走。
他不这么觉得，却必须逼自己这么觉得。
山里的巡逻队会找家里失踪的儿子女儿但不会帮他找，他没有方向可以去，于是他开始深思细想，试图将这些事放在一起想。云素从怀中取出那卷书，这是一切事情的起因，是它留下的东西。
他知道它的目地已经达到。
它将书放在那里，也许当时正透过窗户用那道满是戏谑的目光看着自己带着苏一一离开。
它的目地很明显，就是让自己看到这卷书。苏一一不一定会看，不一定会在自己看书时刚好就在身旁，但是自己一定会看，并且一定会从那个地方拿起来看。
他渐渐有了一个新的方向，弄清楚这卷书，还有弄清楚这道看书得来的东西。
他抽出小剑一剑将其斩出。
看书之后，他便与世界多了一种联系，而他只要顺着这股联系一去感知，便会感知到这道无形无色的东西。
他想的多了，它自然也便多了。
这是它目地的一部分，但远远不会是目地的终点。云素原先无心去想也不能贸然去想，现在他需要去想，所以他想着去追溯它的尽头，发现它是石头，是风，是树，是水，是一切。
每当他感知，它就会像是飞蛾看到了火。飞蛾会扑在火上将自己烧死，它也会奋不顾身的扑向云素这盏明灯，将它自己杀死。
它将自己杀死之后，它便不再是木头石头或是风或是水或是一切。
尽管它好像对此无比情愿，似乎甘心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云素却清晰的感觉那些石头木头…失去了些什么。
它只是像飞蛾但不是飞蛾，他的心思像烛火但也不是烛火，更像是为了这只飞蛾所以点起了烛火。
然后飞蛾扑火。
这更像是，掠夺。
先欺骗，再掠夺。
一种比明目张胆掠夺更无耻的掠夺。
这只是云素的直觉，他无由来的感觉这样的想法很危险，所以他不愿细想。他只知道，当它不再是它，云素便能让它成为自己，但这些已经成为自己的它无处可去。
云素不知该把它放在何处，此刻他也无心去为它找个合适舒服的地方，便把它草草放在了小剑上。
他追溯着它在院里行走。
看到了那些失去它的木头，石头，那些风。
他追着它去到一个个房间里，最后停留到苏一一的房间。
这里有只蛾子没有朝着他的烛火飞来，因为它已经有了自己的烛火，云素从它的身上感知到了苏一一。
它的烛光还在，所以它还在，所以她也还在。
活着就好。云素微微放下心来。他看向屋里一件件器物找寻它。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床榻上。
它在床下。
就在床下一尺半的距离里。
云素坐在床上，弯着身朝床底看去，一双苍白的眼睛与他正好对视。
那双眼睛只有苍白，眼球恐怖的凸起，几乎凸出了眼眶，它很苍白很干涸，将猩红的血丝留在了眼球上。
与眼球相连的，是一张同样苍白的脸，风干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肉，脸皮紧紧贴着颅骨，仿佛风一吹就要破开。
与脸连着的是脖子也是昏暗。
那张脸上有虔诚。
他就在趴在床底的阴暗里，虔诚的看着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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