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看到了弘昼就在她面前,那如同日光一般温暖的微笑。延晖阁中他们的红线相牵,那一抹暖阳,她记得。忽然她又想到什么,抽泣起来,忽然又转过身来,对着香玉冷笑,忽然掐住她的脖子:
“若是没有了你,会不会一切都跟过去一样了?”
纤袅死死掐住香玉,香玉感到气急,然而身子愈发软弱无力。她看着纤袅诡异的笑容,她即将要闭上眼睛。忽然弘昼赶来,见纤袅这形同鬼魅的模样,亦是惊呆了。纤袅瞬间也恢复一丝理智,慌乱松开手,与弘昼四目相对。
“你若要责罚,便罚吧!”纤袅声泪俱下,“我伤了你的妻妾,你罚我便是!”
“我不罚你。”弘昼不断尝试靠近,纤袅慌忙躲闪:
“我知道错了,是我的不是!”
“我们先回韫袭苑,你别怕!”弘昼安慰,“别怕,别后退。”
“我不要,我不要!”纤袅哭泣道,“我活不久了,我知道,免得回去了晦气!是我不配,是我……”忽然她的声音微弱起来,如同弱柳扶风,竟要跌倒。弘昼连忙抱住她,他看清楚了那张满脸愁绪毫无血色苍白的脸,他悲痛欲绝,只见纤袅就这样躺在自己的怀里,逐渐闭上眼睛……
他来不及顾及床上的香玉,抱住纤袅就赶往韫袭苑。崔奇哲本来还在翻医术,便被弘昼连夜叫来。雪璎也正好将安神汤的药渣找出来,很快也得出了结论:
“人参,石莲肉,莲须,麦冬,远志,芡实,甘草。这些药是原本就有的,又因为嫡福晋实在难以安神,因此也加入了极少量的阿芙蓉。可是我方才去查,发现里面竟然有大量阿芙蓉,是极易令人上瘾,甚至出现幻觉的。”
“一般药房都买不到阿芙蓉,以前有少量鸦片烟馆,有少数人吸食,雍正七年就明文规定禁止吸食和开设烟馆,若私开此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监候,为从杖一百,流三千里。阿芙蓉大多是药用,只有皇家钦定的药房中才会有,别的地方鲜有种植,韫袭苑后花园倒有不少……弄到阿芙蓉并非容易,除非是高官显贵,可是哪位贵人会无缘无故害她呢?药里面的阿芙蓉,想必就是来自于韫袭苑后花园。”弘昼冷冷道,“后花园一般不准人进入,除嫡福晋、雪璎、浸月和陪同丫鬟之外,除去花园丫鬟太监以及侍卫,也就只有郑香玉了。”
“嫡福晋虽每日都用,但是毕竟服用时日不多,且过去也停过一些时日,如今重新吃些药调理即可。”崔奇哲道,“但是嫡福晋本身的病却不好治,经水淋漓不尽,若不趁早治疗,恐也活不过几月。如今又拖了许久,也不知是否可治好。”
“一定可以,您医术高明,行医多年,妙手回春,一定可以治好的!”弘昼道,“用最好的药,一定要最好的药,银子不够我有,一定要把她治好!”
“试试吧。”崔奇哲叹气,“这病本就不该拖着,越是拖,越不好医治。嫡福晋不肯吃药,哪怕是王母娘娘的仙丹也救不了啊!”
“吃药的事情我会看着,您且放心开药。”弘昼道。
崔奇哲与女儿连忙回太医院开药,弘昼本想将香玉除之后快,因想到完颜氏临终托付,故将香玉冷落禁足。看见纤袅惨白的脸,弘昼是万分后悔。月上高楼,白雪漫天,树影婆娑,美人可否依旧?弘昼十万分苦恼,所幸纤袅没有一直昏迷,次日也照常醒来。弘昼欲抚弄纤袅的脸,纤袅竟万分惊恐地躲开,怯怯道:
“我亦将去,也是晦气,王爷不如离开,免得沾染晦气。”
“什么晦气,是我害你之深!”弘昼悔恨道,“是我害你啊!”
“且不言你我谁错,我亦知我命不久矣,竟得一下红之症,若是月事不调还好,恐怕是别的脏病!”纤袅叹气,“我这嫁进来也差不多七年,生下三子一女,是我无能,没有保住永瑛。我不如别人美好,我亦是众人口中妒妇,落得如此下场。若阎王怜我,我转世投胎,若你与我来世相见,切不可再娶我……”
“乱说什么!”弘昼抱住纤袅,眼泪簌簌流下:“是我害你至深,是我贪恋美色,竟将你如此冷落;是我欲望难消,竟不知你之美好;是我自命清高,竟害你如此之深!”
“王爷莫哭,实在不值当。”纤袅也忍不住哭起来,“我命不久矣,也不必浪费好药材。只是我心里面实在难受,只想在最后光阴回归过去。待我离去,皇上定会为你重新娶一位美丽知性、温婉端庄、蕙质兰心的福晋。我只希望到那时,王爷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儿。我这心中一直有一桩事放不下,莞儿进宫,深宫似海,我便愿她回家,也避免那些勾心斗角。”
“你不会死!”弘昼道,“崔奇哲医术高明,定会治好你病。”
“但愿如此。”纤袅苦笑,“也是我对不住王爷,是我过去性情高傲,对王爷诸多不敬,还请谅解。纳妾之事,我本不该阻拦,是我心胸狭隘,生性善妒……”
“莫自责,若非汝之管束,我不知今日可在否!”弘昼痛哭道,“今日雪晴,不如我带你去踏雪寻梅?”
纤袅微微点头,裹着裘皮大衣,一手抱着汤婆子,一手让弘昼牵着。方走出韫袭苑,见远处几点红梅,幽香缠绵。忽然,纤袅感到喉咙一阵甜腥,一口鲜血染红白雪,红梅爬上白雪。弘昼慌了神,忙抱着纤袅就要回韫袭苑。一路上,纤袅大口大口吐着鲜血,腥味浓重。崔奇哲又连忙赶来,方才止住咯血之症。
“这病症也添了不少,恐大去之日不远矣!”纤袅叹息,“我这每日守着窗儿,可是独自怎生得黑?我看着梧桐细雨,我望着天边那一抹残阳,亦知我乃一抹残阳!”
“你若信我,便按时喝药,如今可不准任性,一滴都不准剩,我保证你可以很快痊愈。”弘昼道,“小袅儿,你定要信我,更是要信自己。”
“我信你,却不信自己。”纤袅叹气,“何必浪费这上好药材?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我亦是有那终止。”
纤袅既是认为命不久矣十分悲哀,更是数月冷落的绝望。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她亦是埋怨他,如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亦是认为一切错事归于自己,她是如此伤感。
“我不会信誓旦旦,那样定然会不思其反。”弘昼道,“我便海枯石烂,与你一起。你可信我?”
听到这里,纤袅点头如捣蒜,她已经不敢想象过去的生活,更不敢想象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坐在自己面前。她多少次倚着门似乎看到了心爱的人儿,却马上转过身关上门。她是在逃避什么吗?
她每日靠在心爱的人儿怀中,她不语,只坚信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坚守这最后的美好。又是一岁除夕,宫中如此繁华,似乎是不夜城,处处张灯结彩。雪夜还是雪夜,纤袅却感觉不同了。依旧熟悉的作为,依旧熟悉的人儿。
“烧酒你也不便服下,我命人与你准备参茶,若要敬酒,便以茶代酒。”弘昼道,“可知否?”
纤袅点头,她看见弘历带着心爱的二位公主入座,她是百般心痛。她最心心念念的女儿,数月不见,似乎胖了,白了,自己却瘦了不少,脸变得苍白难看。
瑶莞兴奋地跑下来,来到纤袅座旁,便缩到她怀里。纤袅怜爱地抱住她,她知道这样的时日并不多。可怜的莞儿,见见额涅的时候竟都如此短暂。
“额涅,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瑶莞问,“我想哥哥弟弟了!”
“你去跟皇上说,若皇上允许,你自可回家。”纤袅叹息,“除夕到上元,本该一家团圆的。”
听到这里,瑶莞活蹦乱跳地来到弘历身边,张开手就要抱。弘历满脸微笑地将她抱起来,瑶莞悄悄道:
“汗阿玛,你是不是对我最好了?”
“莞儿是汗阿玛的心肝儿,汗阿玛自然最疼你!”弘历笑道。
“没了心肝儿,是不是就会死啊?”瑶莞问。
“当然了,人若是没有心肝,自然就没命了!”弘历道。
“不,汗阿玛是天子,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无所不能!”瑶莞道,“我也是额涅的心肝儿,额涅可只是一个凡人,没有神龙庇佑,额涅没了心肝儿是不是也会死?”
“莞儿是想额涅了吗?”弘历问。
“汗阿玛对我最好,可是额涅对我更好,我不仅是额涅的心肝儿,还是肺、胃、肠……还有什么……反正就是很重要!”瑶莞道,“汗阿玛,你让我回家看看额涅好不好?我弟弟有一岁了,我还没有听过他叫姐姐呢!”
“你也回王府几日,但是汗阿玛也舍不得你,一定要在十五之前回来。”弘历十分不舍。
“好!”瑶莞笑道,“我十五之前一定回来,汗阿玛一定要等我,不然我找不到!”
“好。”弘历笑道。
瑶莞再一次活蹦乱跳地来到纤袅身边,留恋地在她怀里撒娇。她很高兴可以回家,可以见到她的额涅。宴会开始,瑶莞跟着瑶菁去玩耍,纤袅往右一看,竟见不到乌兰图娅。原是乌兰图娅郁结于心,亦是难以下床。本打算强撑起身子来宴会,却不想弘晳认为她“晦气”竟自己先离开。弘晳想着马上进宫,见见自己心尖儿上的人。他早就准备好礼物,他听闻纤袅病体略有转机,更得知纤袅会来赴宴,提前好久就在准备了。只见纤袅素面朝天,不饰珠玉,因为过年才穿上绛红色的旗装。况且纤袅瘦了许多,他也想到了自家躺在床上的福晋。他心里暗道,同样是重病在床,怎么自家福晋就像一个黄脸婆一样,别人家的福晋却是病态美。如同弱柳扶风,弱不胜衣,行走微微娇喘,眼角泪光闪烁。汤婆子也冷了,弘昼担心纤袅冷,故牵住她的手,让下人去换新的来。膳后,弘历命弘昼陪同随驾,弘昼无奈,不敢抗旨,便给纤袅寻一处温暖的地儿让她等着,一会儿一同出宫。纤袅望着树梢上的白雪,不禁落泪。弘晳亦轻轻悄悄地走进来,纤袅一见,方要行礼,被弘晳制止。弘晳随意坐在旁边,哈着白气:
“天也冷起来了,你别光顾着别人忘记了自己。”
“也罢,也罢。”纤袅不断叹气,“你何必跟着我呢?怎不见乌郎罕济尔默氏?”
“天气寒冷,也不必让她出来跟着我受罪,在家里面暖和有何不好?”弘晳道,“你近日可好?”
“不太好。”纤袅叹气,“我便无人怜惜,你看这大雪纷飞,不知道冻死了多少花儿。”
“我给你的药也用完了许久,你又不肯出门,别人给你送药我也不放心,定要亲眼看到才稍稍放心。”弘晳叹气,随即从荷包中拿出一只玉镯,为纤袅戴上。纤袅见这玉镯,冰底透亮,温润如水,透光如轻纱,又飘着几点青绿色淡雅的飘花,美不胜收。
“虽不如弘昼送你的血玉手镯珍贵,但是这只手镯是我千挑万选种水最好的。我也看到了南红飘花,本想送给你,可是与你的血玉手镯想必又无比逊色,故送你这种冰飘花手镯,只是不知你是否喜欢。”弘晳道,“倒也衬你肤色,若是如过去一般,那定是更好的烘托出你的美。”
“您谬赞了。”纤袅略有些害羞,“也是原本的那块玉石好看,也是我的陪衬罢了。”
“你怎就病成这样了?”弘晳叹气,“我看便是他虐待你。换作是我,定不会让你如今日这般。定予你最奢华的生活,最幸福的……”
“这种誓言我听惯了。”纤袅苦笑。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