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挑出三份卷子,重新读了一遍文章,审阅了卷面,这三人为一甲,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三人不论谁为会元,别人也找不到错处。
这三份卷子也很有讲究,从内容看作者的学术立场,这一份的内容一看就是心学出身,【知行合一致良知】明晃晃的观点亮出来了。作为会试主考,心学一脉,选他一个会元不过分吧?再看另一份,【存天理灭人欲】的B气满满,学术立场偏程朱,文章精彩,但立场不同,委屈他做第二吧。第三位受亚圣孟子的影响更大一些,看内容有强烈的事功倾向。
好吧,这三位排前三!
李清咬咬牙还是无法下决心,犹豫片刻又拿起贾琏的卷子看了一遍,哎,这也是个妖孽啊。想要做文官领袖的李清,最后一狠心,当年林如海中了探花,虽然是太上皇钦点的,但是作为殿试主考的首辅,事后被文官猛烈的弹劾,根本原因就是你不选林如海进前十就好了,给了林如海一個前三的机会,就是首辅的错。
当然文官们弹劾首辅的罪名与殿试无关,总归是首辅大人的屁股不干净。
这也是为何林如海之后,再无勋贵子弟会试前三了,往下就更离谱,当时王之望也因为这个原因,才让贾琏第四。王之望就是运气不好,赶上有人要作妖,直接被连累了。
殿试有皇帝钦点,会试乡试由文官掌握,形成了一个默契,勋贵子弟不进前三。
李清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事情不能摊开说,大家都这么执行。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贾琏自己的问题,文章风格太过鲜明了,算经成绩总是满分。稍微了解一点贾琏,拿到卷子就知道是他。你就不能遮掩一下么?算经错几道,扣几分啊。
李清最终还是排定了前十名,然后召集两位副主考,把前十名的卷子递给他们审核一遍。
这两位也都是翰林院的老江湖了,因为没有基层亲民官的经历,这辈子是不可能入阁了。属于官场上比较佛系的那种,会试结束后,这俩位大概是要外放一任布政司使,退休前能混到巡抚,就是运气很好的那种。
两人先后看了卷子,再看排名时,对李清露出了敬佩的眼神。王之望倒霉的事情,这才过去多久呢?李阁老这么勇的么?李清知道内情,当然不会去解释王之望倒霉的原因,牵扯到有人作妖,还有两代皇帝的拉扯,还前者到人屠柳老头。
没有柳老头力保,青云书院招牌都得换一个,王之望不过是被殃及池鱼了。
当然也有承辉帝要敲打文官的意思在内。
两位老翰林立刻表达了赞同,随后召集一干阅卷考官,前十名的卷子传阅一遍后,众人的眼神对着李清时,都露出了属于文人的那份认同感。
怎么讲呢?明知不可而为之!如同第三份卷子里那句引用孟子的话【士不可不弘毅!】
明知道王之望的事情,还在会试的时候,强行给贾琏第四名。
服气了,真的服气了!
见众人无异议,李清表情淡然:“既无异议,拆封吧。”
“一甲第一,太仓沈明心。一甲第二,赣州冯源,一甲第三,福州林慎,二甲第一,顺天府贾琏,二甲第二……。”
看到贾琏真的就是第四名时,所有人的都意外的松一口气,从某种意义上,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贾琏的文章和算经成绩综合起来,排前十一点毛病都没有。没有给贾琏落选,逼着皇帝去翻落选的卷子,对大家而言还是深感庆幸的。
一直没有太多存在感,人坐在阴影中的裘世安,悄悄起身,招呼没打就走了,李清和两位副主考看见了,也假装当着没看见,不敢叫住他。裘世安这个内廷大BOOS,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张扬,行为低调的很。
尤其是与太上皇身边的戴权比较时,裘世安的存在感简直就是路人甲的感觉。
迈出贡院侧门的时候,裘世安的嘴角微微抽搐,陛下已经收拾过乡试主考了,这次不会收拾会试主考吧?不会吧?不会吧?
其实裘世安很清楚,九成九是不会的,但架不住还有零点零一啊。
回到宫内,恰逢承辉帝早晨起来,正在吃早饭。
裘世安先给承辉帝行礼,再给周皇后行礼,悄悄的打量一番周皇后的脸色后,心里默默的有了结论,昨夜陛下夜宿于此,表现优秀。回头要去问问,陛下是不是用了虎狼药。唉,这个总管不好当啊,陛下身边的太监,哪个不是千方百计的讨好陛下。
等承辉帝放下筷子,裘世安才上前汇报会试排名一事。
承辉帝面带微笑的听完后,脸上还是微微一错愕,旋即笑出声来:“有趣,还真有趣。”
说完转身问周皇后一句:“香奴,你说说看,殿试时,朕取贾琏一个二甲第一,如何?”
听到皇帝唤自家的乳名,周皇后心头一阵暖意,多少年了没这么叫了。也许是老三最近表现得还不错,陛下没再怪我偏心了。
“臣妾也觉得,此事颇为有趣。”
承辉帝听了哈哈大笑:“院试二甲第一,乡试二甲第一,会试二甲第一,殿试二甲第一,这是四联四了。也算是本朝科举一段趣闻了。”
裘世安在一边低声的补充道:“圣人,贾琏县试第四,府试也是第四。”
承辉帝听到这句后,顿时表情微微凝滞,很突然的进入了沉默状态。
过了一炷香前后,承辉帝才起身,对周皇后道:“朕该走了,天生的劳碌命啊。”
周皇后正色而拜:“陛下有上承太祖之辉,下开大周百年太平之心,自不敢有懈怠之心。后世子孙,必当以陛下为荣。”
承辉帝听了脸上的凝重散去,嘴角微微翘起:“知我者,香奴也!”
回到乾清宫里的承辉帝,脸上再无任何不悦之处,倒是挂上了一点讥诮之色,一个人在殿内踱步,来回走了十几圈才自言自语:“君臣默契么?”
裘世安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聋子!缩在案边扮演雕塑,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承辉帝的纠结没有持续太久,但有的事情还是要提醒一下某些人,所谓的默契,只是皇帝不想打破,而不是没能力打破。
张榜进行中,李清忐忑中,等待这最后的判决。
一直到张榜结束,一干考官都离开了贡院,李清也没等到判决结果。
一正二副三位主考,一起前往乾清宫复命。
承辉帝看上去心情不错,勉励了几句之后,把两位副主考打发了,让李清一人留下。
君臣二人独对的时候,承辉帝的语气就没那么客气了。
“朕观一甲前三的卷子,以文采观之,并无伯仲之分,最后的排名,爱卿以个人喜好而定。朕以为,并无不妥之处,只是爱卿要当心了,都察院的有心人,怕是会不安分啊。”
承辉帝的态度很明确,你搞的小手段,朕觉得无伤大雅,就不跟你计较了,但不是朕不知道,而是一清二楚。最后,如果被都察院的人拿排名说话,弹劾你的时候,也别指望朕出面帮忙平事,你自己想法子搞定。
从承辉帝的角度看,会试前三名的排名很有意思,内阁里至少有三位阁老不满意。谁当阁老,手下没点虾兵蟹将,这些人鸡蛋里挑骨头的本事,承辉帝还是很有信心的。
尤其是会元的卷子,里头心学一脉的气质,隔着十几步都能感受到。
程朱一脉与陆王一脉之间的学术之争,从明朝打到大周朝,一百多年了,也没停手的意思。都是圣人一脉,为何要打架了呢?这个事情说起来话就长了。
汉初的时候,皇帝用的是道家的黄老之说治国。那时候儒家各种被歧视,窦太后深知干过一件事,把一个儒生丢猪圈里跟野猪搏杀。那时候是儒家,自己的内部也分好多个派系互相干,互相看不顺眼。
一直到董仲舒出现并与汉武帝达成了一致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在往后想对消停了那么一段时间,东汉的时候,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又干了起来。
这个可以理解为传统门阀与后起之秀之间的干仗。
在往后就是一个对外的阶段了,佛教入侵后并快速壮大,甚至对儒家形成了压制的局面。
从中晚唐到北宋这段时间,差不多都是佛教占了上风。
这个怎么解释呢,人都是需要精神世界的。儒家对比佛教,门槛高了不少。
教派这个东西怎么讲呢,在下沉市场优势明显。
不过佛教的日子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历代皇帝中不乏灭-佛的举动。
具体原因嘛,就是寺庙有田产,还不交税。稍微想有点作为的皇帝,一看这个就表示不能忍了。我得干它!还有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论是寺庙还是道观,总有一些不正经的假修行者。接着信仰之力敛财,各种奢靡银乱。
你都给自己养成肥猪了,还没有自保之力,皇帝看见了会怎么想呢?
反复被收拾后,在这片只有皇权掌握了与上天沟通权利资格的土地上,宗-教也成为辅助皇帝统治的工具,不愿意当工具的,那就请去死好了。
回到北宋年间,当时的儒家为了对抗外来宗教的侵袭,一代学者们进行了反思,并反过来研究佛家经典,将一部分有用的东西纳入到自家的体系内。
主要的代表人物就是二程,朱熹、陆象山,以及后来的王阳明,是二人学术的继承并发扬光大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理学和心学之争,是兄弟之间的学术思想之争。
只不过二程这哥俩,生前怎么都想不到,他们的学生后辈,能打出狗脑子。
那么这两派争的都是什么呢?
自然是话语权,对于儒家经典的解释权!要不是朱元璋横插一杠子,非要以理学为显学,逼着参加科举的人只能学朱熹,没准明朝的两派学者能打的更凶残。
言归正传!
承辉帝的敲打不轻不重,无非就是让李清明白,你们搞学术之争的事情,朕不插手。但是你要想糊弄朕,那是万万不用想的。
李清当然听懂了承辉帝的意思,每个皇帝的执政风格都不一样,李清了解承辉帝的风格,自然要做出明确的表态:“臣谢陛下宽仁,臣知陛下有志复汉唐之风,然则当今儒学一脉执牛耳者,多为因循守旧,暮气沉沉之辈。于陛下之志,多有不谐者。故臣窃以为,破旧立新,正当其时。”李清也是有雄心壮志的,只不过他认清了现实,想改变就必须进行变革。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李清的意境是要高于张廷恩的。
“哦,以爱卿之见,如何破旧立新?”承辉帝来了兴致,吩咐裘世安搬个墩子来。
李清谢过落座,昂首对视皇帝时,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斗志。
“臣以为,明太祖重农耕而轻工商,埋下了明末财政破产的祸根。本朝太祖有所改善,该因立国之初,事事求稳而略作微调。后因开海之利,大大缓解财政之困,旧有势力过于庞大,很多事情耽搁了下来。陛下有太祖之风,臣愿为过河之卒,不求一时,但求一世。。”
话不用多说,李清干脆利索的表明的态度。
通俗一点可以这么理解,我早看朝中这帮虫豸不爽了,当初我上奏清欠,被人群起而攻之,这个仇我得报。传统力量太过庞大,那就想法子拉上新的力量进场。我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慢慢的跟这帮人耗到死为止。
所谓的新,自然是现在看起来还很弱小的工商。
李清这个观点,与承辉帝要解决朝廷财政困难的阶段性目标是高度重合的。
每个朝代其实都差不多,一开始治理成本都不高,越往后,治理成本就越高,同时财政收入的增幅远远落后。这个矛盾无法解决,总是会一直存在的,都是一个阶段又进入一个阶段。可以理解为周期,但不是经济周期。
农耕集权时代是没有所谓的经济周期的,也不存在通货膨胀。明清两朝,全世界的白银都在涌入中-国,也没见整体物价有太大的波动。原因就是白银没有变成资本,也没有出现资本主义。这就是制度性对工商业压制的带来的必然结果。
生搬硬套前苏的五阶段理论,强行套了一个资本主义萌芽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