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远是被皇帝亲自陪着回的宁国公府。
彼时已至晚膳时分,老夫人站在门口着急地东张西望,显然是从某个多嘴的下人口中听到了自己儿子回来进了宫的消息,在门口候着呢。倒是没想到皇帝会跟着过来,手忙脚乱地行了礼,又着急忙慌地看宁修远,见他虽然看着哪哪都不大妥当的样子,但精气神还好,倏地松了口气,才顾得上问皇帝,“陛下,可要留下用晚膳?”
这个时候已至饭点,若是留下,显然是还要麻烦膳房做几个菜出来的。
皇帝摇摇头,只说自己是觉得心下亏欠了宁国公府,一个好好的小儿子,被朕派出去,回来成这副模样……自个儿看着也难受。
又客气寒暄了一阵,皇帝才告辞离开,宁老夫人指挥着下人将宁修远抬进了他自个儿的院子。
遣走了下人,关了门,方才还一脸疲惫倦容的宁修远直接坐了起来扯走了脑袋上一层又一层的绷带,起身就朝外走去。
老夫人连忙唤住,“诶!你去哪儿?!晚膳吃了吗?”
“去姬家吃。”说完,摆摆手,人已经一步跨出了院子。
宁老夫人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这小子装伤被发现,若是他在自己府里还能被发现的话,这宁国公府交给他,也实在令人不放心。
只是这小子“好不容易”能回来了,也不多待会儿?忙不迭地又跑过去了?当真是男大不中留……
……
其实这倒是老夫人误会了,她以为自己儿子是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其实宁修远只是去姬家告知郭文安案件进展情况的。
被“断头饭待遇”给惊破了胆的郭文安,刚下囚车就腿软,一路被人架着进了御书房,早已魂不附体,压根儿不用如何审,就和盘托出了——他的确就是受他的顶头上司白尚书的吩咐,贪没了几十万两雪花银。
他跪在御书房冰凉的汉白玉砖石上,匍匐于地泣不成声,“陛下!微臣也是没办法啊陛下!微臣若是不听白大人的吩咐,他说他就弄死微臣的一家老小啊!”
话音落,太监过来通传,说是白大人求见。
白父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递上几本册子,说陛下看过便知事情原委。
厚厚一沓,都是账册,上面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些年来那些银两不为人知的去向,小部分用来打点,不过万两之多,绝大部分去了东宫,极少一部分去了左相府,可见左相这位恩师在郭文安心里的分量倒也不算重。
剩下大部分,置办了田地、家宅,还有好几位姬妾,就养在那些宅子里,甚至已经在外头生儿育女了。
当真潇洒。
姬无盐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蓦地出声问道,“这套说辞,你信?”
早间在茶楼见其一面,菜叶鸡蛋纷飞间,郭文安油腻肥胖的身子缩在囚车一角,像一只受了惊的肥兔子。
姬无盐陈述着听来的传闻,“听说,郭文安的夫人是出了名的母老虎,郭文安为数不多的几个妾室都是他夫人一手安排,几乎都是她娘家的亲眷,是以,郭夫人在郭家愈发作威作福。”
“平日里,郭夫人银子也管得紧,郭文安就算是出门和同僚喝个茶都要找夫人报备拿银子……听说,这件事在朝中人尽皆知,也因此,大家就渐渐不再找他吃饭喝茶。这件事……宁大人可知晓?”
她叫他宁大人,侧目看他,眼神微利。
宁修远莫名地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略有耳闻。”
“既如此,宁大人又是如何会轻易信了这套说辞呢?”她侧目看他,姿态懒洋洋的,眼神却认真,“家宅、田地、姬妾,若是一二之数,我信。但花三十万之多的银钱置办却没有人察觉?外头姬妾众多,便是每日抽出一日时间作陪,也要花上不少时间,郭夫人就没怀疑过?”
“宁修远,这套说辞明明漏洞百出,你就没指出来?”
宁修远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状似无意地说道,“结局是好的,就行了……左相被罚了三年俸禄,李裕齐禁足东宫,这太子之位日后再添把火,也就不保了,至于郭文安,死罪难逃……结局是好的,就行了。”
他重复着那句“结局是好的”,摩挲着茶杯又搁下了。
姬无盐直接给气笑了。
她不明白今日的宁修远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看着他连连摇头,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似的,声音都拔高了质问他,“你管这叫好结局?东宫只是禁足,你要添的那把火现在在哪里?还有左相呢?若是账册上的账目是真,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些宅子、田地、姬妾都是左相的!”
姬无盐多少有些难以置信,宁修远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不惜落水装死换来的机会,就为了大动干戈地弄死一个郭文安?明明这是对付左相最好的时机!
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来,按理说,白尚书若是真有这样一本账册,根本不需要等到这一刻才拿出来……
“宁修远,之前有阵子,你天天早出晚归的。彼时我没问……如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去了哪里?见了谁?”
彼时宁修远还是失踪人口,之前还整日待在屋子里闭门不出,就那阵子,天天出门……那时候觉得他不会出事,便没有去管。她看着宁修远,忍着胸膛里的钝痛感,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去见了白尚书?”
宁修远微微一愣,抬头看去。
这是今夜他第一次直直撞进姬无盐的目光里。两厢对视,他又倏地避开了目光。
风吹进屋子,屋子里烛火摇曳。坐在对面的男人沉默又陌生,他像是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他的心里有个地方从未向姬无盐开放过。而这一点,姬无盐一直到这一刻,才隐约地觉察到。
她张了张嘴,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像是卡涩在喉咙里模糊不清,“三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