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手的陈老,脊背比平日里弯曲地更厉害些。
古厝低着眉眼侧目看他,“您……还好吧?”老爷子身子骨不大好,医者不自医,平日里倒还好,就是一到冷雨阴寒的天,就浑身难受。具体难受到什么程度,古厝没见过,只听姬无盐说,有一回她撞见陈老疼地满地打滚。
其实,陈老是不适合来燕京城的,燕京城的天气对陈老来说太艰难了,他在云州调理了多少年才算稳定了些,如今这一遭怕是功亏一篑。
可他还是来了,义无反顾的。
“老毛病了。”他说,容色平静得很,就好像是在说,这雨不错的样子,“习惯以后,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古厝斟酌片刻,“听说太医院院首,医术也不错,不若……找他给你瞧瞧?”
“瞧什么瞧!”陈老顿时不乐意了,“论医术,是他好还是我好?平白无故的,让那些个还不如我的给我瞧什么,他们懂什么?”虎着脸,执拗地很,多少头牛都拉不回的样子。
有些孩子气。
“医者不自医。”似是哄着老小孩的样子,古厝劝他,“你这般讳疾忌医的模样,倒是和小宁有几分相像。往后你也莫要说她了,自己也是一般无二的。”
“瞎说!”
吹胡子瞪眼的,吼完,陈老也觉得自己看起来过激了,便是沉默。对方倒是不觉得如何,自己反而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尴尬,咳了咳,又咳了咳,看着大雨下吹刷地台阶,目光悠远深邃,似是看向更加遥远的、触手不可及的时光尽头。
“年轻时候的老毛病了。那时候没顾得上治……后来,就治不好了。”算是对自己这病的解释,不过言语之间却似漫不经心的敷衍,说完,似乎还扯了扯嘴角。浓密的胡子遮掩下,并不明显。
古厝没说话。
屋子里,小丫头抽抽噎噎的,外头,雨势未歇,这一小片廊下的区域,竟然成了最闲适的地方。陈老拉了一旁矮凳,又踢了踢古厝的鞋子,“诶。”
他说,“年轻人,想不想听听……老头子的故事。”说着,指了指一旁另一张矮凳。
于是,肩并肩坐了。
陈家,可以说是医学世家,据说从之前的老家主往上数,三四五代,都是在宫中做太医的,再往上兴许也是,只是乱世之中,没了记载,便无据可考。
这样的家族,权势不一定极盛,但人脉一定最广,不管哪个犄角旮旯里,都能找到受过陈家恩惠的人。
而陈老,叫陈崧,于四十多年前,他就是陈家那个声名鹊起的天才。
“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陈老看着古厝,温和地笑笑,半张脸被花白的胡子覆盖,眼底却已经瞧不见半分年轻人的轻狂和志得意满。
“是……晚辈晓得。”古厝颔首,并不否认自己暗中调查过陈老。姬家有好几位这样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老头儿,平日里经常看不到人,有些无所事事,但关键时候却很镇得住场子。
古厝自是好奇,问了姬无盐,又暗中调查了一番,当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世人都说,你是进山草药的时候失踪的……也有说您已经……没了。”可如今看来应该不是这回事。
“呵……这些年,怕是连陈家的后辈都快要把我忘记了吧……”陈老笑着摇摇头,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遗忘。他的情绪很平静,以至于古厝也很难从他的表情上看出半分端倪来,便只靠着背后的墙壁,一边看雨,一边听陈老娓娓道来那些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亦猜不到的内幕。
一些年代足够久的家族,大多有些不为人知的陋习。而陈家……大抵不能算陋习,只能叫龌龊。
他们痴迷医术,醉心于制作各种各样的药丸,并且以人试药。
族中老弱妇孺,皆是他们用来试药的对象……包括,天才少年陈崧的母亲。当然,这些事情是不会有人告诉陈崧的,他被族长亲自带着,每天都有族中不同的长辈对他进行授课、测考,每十日才能半日,回一趟家,吃一顿饭,同母亲说说话。
是以,母亲被迫试药之事,他从未察觉。
直到……出了问题。
察觉的时候,已过数日光景。
那日回家,母亲没有在家门口候着,也没有他喜欢地饭菜,锅是空的,灶是冷的,而母亲,满脸虚弱躺在床上,冲着他笑,说是前两日偶感风寒。而父亲,坐在院中,一声接着一声地叹。
“我自然看得出母亲不是风寒,我自是明白她吃了药吃坏了身子,可天纵奇才的我……治不好我的母亲。”时隔半辈子,那人早已入土为安、转世轮回,可说起此事陈老仍红了眼眶,他说,“我去族长那里求药,求能够治好母亲的药。可是没有……如此,我才知道,母亲日便要试药,而那药便是我的父亲所制……这个大半辈子于医术一途上毫无建树的男人,因为不甘被族人取笑还不如自己的儿子,便铁了心地发誓要解决族中数百年来都未曾解决的难题……”
“我知道陈家有一颗足以起死回生的神丹,是老祖宗留下的。我求族长赠药……那年数九寒天,大雪下了整整三日,我在族长院中跪了三日,一双腿,就此废了。”
“我是被人抬回去的,醒来后……母亲已经没了。心灰意冷之下,我自愿自陈家除名,又答应这辈子不收徒、不传道、不受业,远走他乡。母亲头七一过,我就离开了。彼时腿伤未好,途中也无心治疗,至此落下病根,药石难医。”
漫天雨幕里,廊下的两个男人,一个已近古稀,一个刚至弱冠。彼时陈老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是家族里最骄傲地、备受关注的、倾尽阖族之力培养出来的天才,几乎被所有人期待着,期待着他长成、带领陈家走上另一个不可及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