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之穿着一身轻薄的白锦云衫,静静的站立在圜殿中央。
殿内各处的烛灯打照在他身上,能够依稀看清那张精致无比的轮廓,眉目硬挺深邃,鼻梁高耸如峰,翘起的双唇薄而凌厉,叫人一目之下很是舒心。
见到傅归云入内,他先是上前恭敬的抱拳作了作礼,各自行完礼数后,陆临之才浅笑着开了口:“三嫂近来可好?”
眼里语里尽是关切之意。
“一切无恙。”
傅归云利落回了四字,瞧他整个人像是清瘦了许多,本想礼尚往来回问一句,可想着他这人向来行踪隐秘,也不好多问。
他虽只是公爹婆母的子侄,可夫妇二人待他好像要格外亲厚许多,就连府里的内务婆母都放心交给他掌管,可见信任不同寻常。
想到前阵子他托程奎交给自己的东西,傅归云便由衷的谢了句:“劳四弟替我费心肃清内宅纷乱,还将小奎子留在我身边听用,我心中实在感激。”
她知,若没有陆临之送的那些杜九娘遗物,吉春不可能那么迅速的获得世子爷青睐,更不可能叫他短短几月间就彻底厌弃了云苓。
“王府总归要清静些才好,陆家这样的门第经不起心怀叵测之人肆意折腾。”
陆临之也未提自己是如何得来杜九娘的遗物,只是道:“但愿三嫂没因这些繁杂琐事伤了心神。”
傅归云冲他吟吟一笑:“虽说是有些繁杂,倒也不至于令我心神大乱。”
她这随心的笑意却叫陆临之耳根不由一阵泛红,连忙克制住那闪过心头的错乱。
这一刻,陆临之似乎是真看穿了她心底的澄澈,而且也清楚她绝非是个只拘泥于內闱琐事的庸人,欣慰的点了点头:“三嫂的智慧与气度自然不是常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默了片刻,便将话题引向寻她过来的来意:“我听小奎子说三嫂将自己库里的存银都换成了银票,再过两日就要起行了,这个时候该是没什么大的花销,若是用云都的银票回漓阳城兑当地的花票,实在不是笔划算的买卖。”
饶有深意的打量了眼傅归云,他语气幽幽的问道:“三嫂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他眼神里突然充满古怪,傅归云顿时起了警惕之心,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不妨让我来猜猜吧。”
陆临之权当不觉,冲她会心一笑:“眼下昌平伯爵府大难,我听闻傅宋两家乃世交,三嫂向来重情重义,怕是并不忍心看着那一家老小就此落难,所以想使些银子看看能否从中斡旋。”
话落,杏眸微眯着盯紧她:“不知三嫂觉得我猜得对也不对?”
傅归云听得有些诧异。
倒不知他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是心思太过缜密,竟然直接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
即便宋傅两家有些交情,可这云都城里与宋家交情深厚的大有人在,光是那入宫求情的朝臣有几个不是真心想挽回宋家的,他怎会单凭自己调动银子这一块就联想这么多?
尚在思忖中,陆临之却已话头又起:“大理寺卿的确是很合适的人选,不过用银子收买的人心终究是不牢靠的,而且这事仅凭他一人实在难办,若是再加上顺天府的府尹,那必然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傅归云心头又是一阵错愕。
她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计划,这家伙怎生知道自己心中盘算,连寻大理寺卿这事都与他不谋而合?
这人实在是太过聪明了些。
她强装镇定的蹙了蹙眉:“顺天府的府尹?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此人可是惠帝一手提拔的心腹。”
“心腹这种事真不好说,不过是势利所导罢了。”
陆临之语气淡淡道:“要说惠帝心腹,宋唯昭不也是他看重的?还自称是他的手足兄弟,北境一仗此人不是也背叛了惠帝,还跑到敌国给人当驸马去了。”
这话倒是说得在理,傅归云当即认同了他的观点。
“让我来吧。”
陆临之浅笑着,主动请缨道:“我们陆家子弟说起来的确是都有些怪癖,三哥喜欢结交江湖女子,而我嘛同样喜欢结交江湖人士,这些年也有幸识得些能人异士,由他们出马周旋,即便是将来惠帝察觉到什么,鱼入大海,他也寻不到任何踪迹,更难追究到你我头上。”
听他这话,傅归云随即想到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江左离人帮?”
整个大康王朝最神秘的组织,传闻离人帮的成员皆是些超脱尘俗之人,故有此名,他们几乎掌握了整个南方的水路网,就连官船有时也要求他们庇护。
想到此,傅归云紧紧端视着他:“四弟莫非是想求他们出手?”
陆临之并未回应她的提问,只是举了四根手指:“虽说将各路牛鬼蛇神凑在了一起,可要在惠帝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实是不可能保全宋氏满门,我的极限便是四条人命,还请三嫂示下吧。”
“四条人命。”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傅归云的预想,她本想着能救下伯爷夫妇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如今能多救两人,将断人生死的生死簿交到自己手上,她仍是显得无比为难。
伯爷的恩情今生必是要报的,王氏虽不讨她所喜,可毕竟是宋唯昭的母亲,想要将来阻止他的杀戮,此人同样要保全。
还有宋唯昭的胞妹,她才七岁呀,这世间的光景都等着她去看呢。
伯爵府那几位庶出的兄弟姊妹个个也是和善的,宋家九族中不少人前世待她皆是极好的。
想到此,她颇为心酸的闭上了眼,恨不能多救下几人。
前世里的无奈今生注定逃脱不过,她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可爱的生命从自己眼前流逝。
她真恨上天为何会遣下惠帝这样一位不得人心的昏君降世,在他的治政下果真是应验了好人无好报,祸害遗千年的古语。
“三嫂有怜惜苍生之心,可天意不可违,凡事尽力便是对得住自己的心了。”
知她心伤难过,陆临之好声安慰道:“至少三嫂保下了四人性命,这一点怕是令妹永远都无法企及的。”
他此时提及嫡妹,傅归云已是无语至极,不愿再议此人,便语气凝重的道出了想要保全之人:“就请四弟全力周旋,救下伯爷夫妇和他们幼女,另外一线生机就留给庶出的幼子吧。”
“好。”,陆临之淡淡的应了声。
傅归云不知他今日为何主动提及帮着自己拯救宋家,也忍不住多问了句:“即便陆长史将此事安排得更为周到,可毕竟是存了些风险的,我实在不知陆长史跟着冒这趟风险所图为何?”
陆临之默默凝视着她,半晌未开口说话。
有那么一刻,傅归云也察觉到了他眼中的异样。
可陆临之却是微微邪笑:“满朝文武皆入宫请命,大家都能明白的道理我自然也能明白,只不过是行事方式不同罢了,三嫂心中所想便是我之所图。”
对他的话,傅归云听得半信半疑。
别人入宫请命是尽力而为,他与自己可是拼命而为。
自己此举多少存了些私心,陆临之于公于私都不值得为此拼命冒险。
傅归云已然察觉到他心里藏了事。
只是他有顾虑,自己也不便多问,两人作别后,傅归云径直回了储贤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