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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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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鬼车驶在凄清夜色中。

离开妖鬼群居的城池后, 周遭迅速陷入崎岖难行的黑暗丛林,护卫在两侧的玉京女使与十二傩神轮班警戒,以防止林深处暗藏的疫鬼伏击。

遥遥望见琉玉他们的鬼车熄了烛火, 刚与朝鸢换班的朝暝坐在车顶上出神。

又罩着一层势隔绝外界。

也不知道小姐和那个泥腿子妖鬼独处时, 能有什么话题可聊,自从到了九幽后, 小姐陪他和朝鸢的时间都少了许多呢。

朝暝颇有些吃味地想着, 耳畔却捕捉到身后鬼车内传来一声很低的轻呼。

是阿绛所乘的鬼车。

“出什么事了吗——”

落在车门边的朝暝本想挑帘,指尖却顿了一下,并未入内。

“只是方才车轮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车内的阿绛声线放缓,温声答:

“妾身没事,朝暝大人不必担心。”

朝暝松了口气。

正欲离开时,忽见一只手轻搭在车帘上, 淡粉色的指甲, 指尖修得圆润, 她轻撩车帘, 让朝暝能看清昏黄烛光下只着一件单薄里衣的身影。

“朝暝大人……要进来吗?”

她的语气带着试探, 由于她口吻寻常, 朝暝乍一听还以为是她有什么话想说。

直到他瞧见阿绛的手指已经落在衣带上,他才慌里慌张地将车帘扯下,动作飞快地关上了外面的小门。

“——我没那个意思!”

朝暝咬着后槽牙挤出了这么一句。

周围有妖鬼好奇朝这边打量,被恼羞成怒的朝暝瞪了回去。

“我真不是来——”隔着镂花小门, 面色尴尬的朝暝尽量向她解释, “我替你向月娘借书也不是为了这个,你……你不用这样。”

阿绛看着小门上倒映的身影。

少年扎着高马尾, 身型清瘦, 靠近她的时候, 没有那些酒肉妖鬼带来的浊气。

干燥又清爽,和那个长得与他很像的姐姐,还有琉玉小姐身边的那些女使一样。

阿绛袖中紧绷的手指松了几分,软软垂落在膝上。

“那妾身没有办法感谢您了。”

除了这个,她再没有别的价值。

“不用你谢,”朝暝挠了挠脸颊,轻声道,“我就是看你喜欢,想给送你,也不为别的,你要是觉得喜欢,就算是最好的感谢了。”

阿绛认真答:“我喜欢的。”

“那就好。”

朝暝还想说些什么,却怕再说几句,她又要叫他进去。

“那你早些睡。”

镂花小门上的倒影消失了。

阿绛挑开车帘朝外探看。

竹林风声婆娑,月华如练,穿过竹影洒落在鬼车车顶的玄衣少年身上。

车轮碾过颠簸不平的小路,队伍中隐约有姑获鸟的鸣叫。

阿绛倚着车窗,不知为何瞧了他许久。

直到右眼处再度传来刺痛。

她咬住舌头,以免再度发出声响引来旁人的关注。

是生病了吗?

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记不起来了。

……还是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吧。

-

抵达咸池鬼道院时天光大亮,掌管此间鬼道院的院长带着十多名妖鬼于门外相迎。

“……昨日我们收到尊主尊后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就将招贤令发往整个咸池城,今日一早,便有二十余人族女子前来鬼道院,想了解到鬼道院授课的事……”

琉玉很难不多瞧几眼这位院长额角上的肉须。

还好,除了这一对像虫子的触须,院长看起来就像个寻常老者,比时常甩着八爪鱼似的触肢的揽诸要好许多。

她敛去打量神色,问:

“可有了解过她们水准如何?”

院长笑容慈祥:“在尊后眼中,可能不值一提,不过我等粗略了解了一番,能识字断句,这就很不错了,还有一位年纪最大的老太太通晓诗文,能解经书,更是绰绰有余。”

琉玉略觉意外。

“应该是最早被送去献祭邪魔的女子之一。”

墨麟向她解释:

“据说当时大晁帝室送去的,都是宗室女子,受孕魔胎后,她们的体质被妖鬼之炁影响,即便未开炁海,寿数也不同于寻常凡人了。”

琉玉偏头看他:

“所以即便她们是人族,也会被修者察觉出身份。”

“没错。”

琉玉穿过遮蔽天光的槐树,在这一片绿意深深中有些出神。

很快,院长带着他们见到了那些人族女子。

如他所言,这些人族女子并未开炁海,是没有踏入仙道的寻常凡人。

但从她们面容的沟壑,和眼中沉积的世故来看,她们的年纪显然远比在场所有人和妖鬼都大。

“我与山魈他们要去检查城池的疫鬼防御部署,你在这边,有事可随时遣人来唤我。”

琉玉理好衣摆坐下,闻言不禁抬头笑了一下:

“能有什么事?你去吧。”

待墨麟离开后,对面有一位老者忽而开口:

“尊后是阴山氏的后代?”

说话的老者头发花白,布满沟壑的面庞有层层叠叠的褐斑,望向琉玉的眼是灰白的浊色,琉玉不太确定她是否能够看清自己的模样。

但她衣着十分整洁,腕上素银首饰,面貌并不颓唐,反而比这鬼道院里大半不讲究的妖鬼要有精气神。

她身后那些或年轻或年长的女子,也似乎隐隐以她为首。

“没错。”

琉玉回答道:

“敢为尊驾籍贯何处。”

面见尊后的场合,这位老者并未有半分怯场,手中甚至还握着缝到一半的鞋垫。

“中州天虞,从前也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呢,如今王畿败落,天虞恐怕也成了乡下地方了吧?”

她说得没错,自世族崛起之后,王畿周遭诸城皆渐渐落败,南陆仙都成了大晁实际意义上的王朝都城,仙家世族皆汇聚于此。

琉玉笑了笑:

“玉京在尊驾眼中,不也是乡下地方吗?就连阴山氏,在尊驾从前的年岁,应该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养马户而已。”

对面的众妇人打量琉玉的神色似有微妙的变化。

方才这位贵女进入鬼道院的排场可不小。

修者之身的玉京女使侍奉在她身侧,执掌九幽的妖鬼之主对她似乎颇为礼遇,她身披流光溢彩的华服,乌发间珠玉琳琅,神玉制成的剑簪在日光下通透如水。

然而一开口,却不像那些眼高于顶的世族子弟,对她们这些孕育了妖鬼的人族女子怀有成见。

“阴山家如今虽无神州玉玺,但实力深厚,为大晁之首,怎可再和昔日相提并论。”

老者凝视着眼前的华服贵女。

“只是老身不解,以尊后的立场,应该不会希望九幽实力增强,为何还会下这样的招贤令,要让九幽妖鬼识文断句,教他们礼仪廉耻?”

琉玉歪着身子,倚着身后凭几,似笑非笑道:

“我的立场?我也很想知道诸位的立场呢。”

老者静静迎上琉玉审视的目光。

琉玉道:“妖鬼之主与降魔派的矛盾与日俱增,将昔日同生死的九幽妖鬼撕裂成水火不容的两半,诸位虽是人族,但身在九幽,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者徐徐轻笑:

“尊后是想彻底拔除降魔派在九幽的根基?”

琉玉没有回答,那老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论武力,论钱财,咱们这位尊主都能毫无疑问地碾压玉面蜘蛛,但却容忍他至今,无非是因为他们的根基不在玉山,而在人心。”

对大晁人族的仇恨,才是真正滋养着玉面蜘蛛的助力。

这些被奴役百年的妖鬼没有那么多远见。

他们只知道墨麟有替他们复仇的实力,却与大晁那些人面兽心的仙家世族和谈。

而玉面蜘蛛却承诺,若他能掌控九幽,必定会替他们杀光大晁人族,报仇雪恨。

被仇恨所蒙蔽的妖鬼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琉玉看向老者的眸光闪动。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个缝鞋垫的老者,竟能将时局看得如此通透。

“尊后若问我们的立场,我们的立场只有一个——”

老者浑浊的灰白眼眸忽而有一线光流淌而过。

“天下动荡已久,这个乱世,应该迎来终结,而不是再开启一个新的乱世。”

窗外风摇绿影,槐树飒飒作响。

像有一场瓢泼大雨落在琉玉耳中,她避无可避,被这雨势浇透。

-

墨麟正指着墙上的布防图,向鬼道院的院长示意易被疫鬼突破的位置。

鬼女听得直打哈欠,脑袋都快砸进墨麟面前的沙盘里。

倒是咸池鬼道院内的妖鬼,俱是听得无比认真。

九幽地势辽阔,被崇山障岭里外环绕,天然地分割成了十座城池。

每个城池之间,都有大片的深林作为屏障,其中藏匿着大大小小的疫鬼,疫鬼灵智未开,是一种以人与妖鬼为食的魔物,还会四处传遍疫病,在大晁各地都能见到它们的踪迹。

仿大晁的仙道院而建的鬼道院,既是妖鬼修行之所,同时也是都城抵御疫鬼的一道防线。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墨麟执兵棋的手顿住,抬眸看向跨过门槛的少女。

“谈完了?”

这么快?

琉玉朝墨麟走去,围在墨麟身边的妖鬼自觉替她让出了一条道。

拿起墨麟手边的朱漆耳杯,琉玉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谈完了。”

缓了缓,琉玉才将耳杯放回他手中。

众妖鬼盯着那只杯子,虽一言不发,但场上已是眼风乱飞。

这位便是尊后,那位阴山氏的贵女?

之前分明听说她对九幽妖鬼多有轻蔑之举。

今日亲眼瞧见,虽说的确排场很大,气势够足,样貌也生得出尘绝俗不似凡人,但她却与尊主同杯而饮……好像也没有那么拿腔拿调,高不可攀嘛。

墨麟也觉察到了众妖鬼的打量。

视线扫过,众妖鬼后知后觉地收回过于露骨的眼神,纷纷退至一旁。

墨麟垂眸摩挲了一下琉玉喝过的位置,开口问:

“如何?”

“书读得很多,”琉玉道,“就是有点太多了,你当初是怎么想的,竟将她们也一并带到了九幽?”

“如果不入九幽,她们除了死,没有别的下场。”

将妖鬼带到这个世间的女子们,世间已无多少人记得她们献祭邪魔的功绩。

留在大晁,她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墨麟瞧着她仿佛受了极大冲击的表情,有些不解:

“不是谈让她们入鬼道院给妖鬼授课的事?你跟她们说了什么了?”

“你应该问她们跟我说了什么。”

琉玉木着脸对墨麟道:

“她们不只想给妖鬼上课,还想给我上课——简单来说,她们试图说服我,将所有的仙家世族统统干掉。”

就连复述这番话的时候,琉玉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说的是所有。

琉玉以为自己想向那些位高权重的世族掌权者复仇就已经很狂妄了,却没想到这些老得牙齿都快掉了的妇人们比她更有野心。

可真是……老当益壮。

之后,琉玉甚至没听完她们在九幽的计划,只匆匆交代了她们在鬼道院授课的月俸,便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听上去,是很离经叛道。”

墨麟盯着琉玉头上有些歪了的玉簪。

“她们的想法,你不必强加在自己身上。”

“那是自然,”琉玉偏头看了眼他身后,“你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结束。”

玉簪斜斜垂下流苏,随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看上去随时都会落下。

琉玉并无察觉,只点点头:

“那我先在这附近随便转转,来时我见城中都在为鬼戏仙游祭做准备,正好出去四处逛逛……”

还没说完,琉玉就忽然见他抬手抚上她的鬓发。

将落未落的玉簪被插回了她发间。

“多带些人,在外小心。”

昏昏欲睡的鬼女瞌睡都散了,捂着半张脸从指缝里笑眼弯弯地瞧:

“尊主真是粘人呀——”

替她扶正玉簪的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依依不舍的丈夫在轻抚妻子的发顶。

意识到周围的妖鬼都在明里暗里看着,墨麟迅速撤回手,冷眼朝鬼女扫了过去。

“这么爱说话,接下来就你来说。”

鬼女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在外人面前稍微碰到一下,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想到晚上他缠得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的样子,琉玉微妙地翘了翘唇角。

没逗留太久,琉玉很快便与朝暝一道上街。

咸池城繁华不逊于邺都,如今还有四日便是鬼戏仙游祭,街头巷尾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祭典筹备。

鬼戏仙游祭与大晁的花灯节截然不同,在街头矮凳上坐着的匠人,手中正在雕刻着青面獠牙的傩面,演练大鼓的妖鬼们抡圆了胳膊,敲得震天响。

赤色的灯笼,青色的驱鬼服,绿松石穿成护身符垂挂在小摊上,雷击木雕刻成辟邪法器堆成小山。

四处都透着诡谲靡丽的色彩,神与鬼的界限并不分明。

琉玉随手拿起一只獠鬼面具戴上,透过面具上的孔洞打量心不在焉的朝暝。

“——怎么突然和朝鸢换班,不是让你看着阿绛吗?”

朝暝答:“就她那点修为,谁看着都行……这九幽还真是个不开化的乡下地方,转了一圈,连个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也没有。”

铺子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多而已。

琉玉笑意微妙地问:“文房四宝,我那儿多得是,你为何要在外面买?”

“……那不一样。”

朝暝被琉玉瞧得有些脸热,绷着脸道:

“小姐的东西,就算赐给我,也要好好珍藏使用,若是送人,自然得用自己买的才有诚意……”

阿绛喜欢大晁的诗文,也喜欢大晁的书法。

他想送她一支羊毫湖笔,作为她习字的第一支笔。

“找到了!”

朝暝朝前面不远处的店铺快步而去。

琉玉瞧着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背影忍不住想笑。

才认识阿绛几日啊。

比起朝暝,她看阿绛对鬼道院,对阴山岐都要更感兴趣一些。

这趟路途带着阿绛,本来是想让她自己选一处鬼道院修习,但见朝暝这副模样,或许还是问问阿绛自己的意思,愿不愿意跟着他们回邺都……

街道上的喧嚣中,忽然夹杂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原本噙着笑的琉玉面色一变。

“小姐——!!”

朝暝转过头来,看向琉玉的瞳仁骤然紧缩。

琉玉自然也察觉到了身后有混杂着杀意的鬼炁靠近。

那道藏匿于人群中的身影动作并不矫健,甚至可以算得上拙劣。

但正是因为拙劣,除了琉玉与朝暝,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刻竟没有任何一人被来者惊动。

她没有立刻出手。

寒芒倒映在琉玉眼底,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如风暴盘旋,在即将被刺中的一瞬突然清晰。

“朝暝!住手!她是——”

朝暝的剑从琉玉身后飞驰而出,纵然在听到琉玉呼声的那一刻踟蹰,但也已至对方身前。

而就在这一刻。

刺杀者没有躲避,反而迎上了朝暝的剑尖。

兜帽落下,朝暝看到对方右眼之中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倏然爬过。

紧接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逐渐分崩离析。

月辉流泻般的长发。

雪白的长睫,极浅的瞳仁。

被他刺中的人,分明是本该在鬼道院内等他的阿绛。

……怎么会这样?

阿绛的眼中倒映出少年瞬间空白的神色。

她想起来了。

原本的计划,在那只蜘蛛从她脑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全都想起来了。

让她去引诱妖鬼墨麟不过是一个幌子。

那位主宰她命运的大人用触肢托起她的下颌端详:

“不够……远远不够……以你的姿容,还不足以让拥有阴山琉玉的墨麟对你倾心。”

“阿绛,你是个无用的废物,是个除了出卖身体外别无用处的废物,但你的废物之处,偶尔也是你最惹人怜爱的地方——发挥你的长处,在她身边留下来吧。”

“若是能替我办成这一件事,你卑贱如蚁的性命,也算有了一丝丝的价值。”

吞心蛛吞掉了她的记忆,让她能够通过法家的审讯手段。

且吞心蛛没有丝毫攻击性,只会让被寄生者自爆,所以即便旁人探查,也无法觉察到潜伏在她大脑深处的吞心蛛。

如渊天大人预料的那样,阴山琉玉和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世族不同,并没有杀掉她这个敌人。

没有人会防备一个蹩脚的奸细。

她虽被看管着,却反而与阴山琉玉身边的人走得越来越近。

她在鬼道院旁听诗文。

她收到了朝暝所赠的书。

金尊玉贵的贵女握着她污浊的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还赠她新衣。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衣裳,却并不图脱下它。

但一无所知的她,却在吞心蛛的操控下改变了容貌,从鬼道院内脱身,追随他们至此。

只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爆,完成这场玉京人族当街斩杀妖鬼的大戏。

“……琉玉小姐……”

剑尖贯穿她的心脏,阿绛倒在朝暝怀里的同时,一贯轻声细语的女子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握住了琉玉伸来的掌心。

她是百无一用的废物,是卑贱的姬妾。

她的主人用她熬成一副毒药,要她亲自喂她的恩人服下。

但哪怕被人煎熬成药渣,她也要让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尝一尝这穿肠毒药的滋味。

阿绛从胸腔中爆发出一阵几乎像是怒吼般的声响:

“相里慎……将……给了渊天大人……玉山的妖鬼都……”

“无量海!那个东西叫……无量海!”

这是她无意窥见的秘密,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秘密是否有价值,是否能够反刺那些在背后操纵她的人。

琉玉瞳孔骤缩。

相里慎。

无量海。

这六个字如一道闪电在琉玉的脑海中劈开。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这个东西。

前世在西境虞渊,就是相里慎带着百余名八境修者,将琉玉和一众阴山氏家臣拦在了关山一带。

那一战,阴山氏的尸骸在关山堆成一片小山,琉玉炁海被毁,命悬一线。

朝鸢朝暝为了掩护琉玉脱身,被相里慎所生擒。

后来琉玉才知道,相里家是靠着一种名为“无量海”的仙药,以性命为代价,将一众三境四境的修者短时间内提升至八境。

而被他们生擒的朝鸢朝暝,也成了相里慎炼药的试验品,死后被草草扔进了乱葬岗。

相里慎的无量海,为什么会与玉山的玉面蜘蛛联系起来?

他们在谋划什么?

“……小姐,她在说什么?这是到底怎么回事……”

街道上的妖鬼纷然退去,只余下扶着阿绛的朝暝跪坐在血泊中。

玄衣少年昂着溅满鲜血的脸,茫然地望着琉玉。

“小姐,你救救她。”

周遭一片混乱的喧嚣中,琉玉听到浑身血液翻涌的声音。

琉玉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尸骸遍地的关山。

朝鸢和朝暝背着她,翻过那座看不到尽头的山,将让她交给前来接应的老仆。

琉玉想救他们,但到最后,却连替他们敛尸都办不到。

咸池城的街道上,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玉京人族杀了九幽的妖鬼!”

“我认识他!他是阴山琉玉身边的亲信!”

“地上那个是渊天大人的姬妾,他色欲熏心!强抢不成便当街残杀!”

琉玉猛然回过头。

说话的那道身影如一尾鱼没入人群中,如一滴水落入大海,了无踪迹。

但被他煽动的人潮却一浪接一浪,朝着琉玉和朝暝的方向拍打而来。

“这里是九幽!我们妖鬼在九幽岂能还被这些人族欺凌!”

“将他带去见渊天大人!还有渊天大人姬妾的尸首,绝不能留在他们手里!”

“杀了他!杀了他!”

愚昧的、未经开化的、充满仇恨的妖鬼们。

他们无法分辨方才那人所说的是真是假,只能看到眼前死于朝暝之手的阿绛,只能联想到那些曾经奴役他们残杀他们的人族修者。

非人的肢体从他们的体内钻出,片刻前还与人无异的行人,纷纷展露出他们的妖鬼之姿。

这便是玉面蜘蛛扎根九幽的根基。

他的蛛丝潜伏在每一个九幽妖鬼的心底。

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稍加挑拨,这些看似平和如寻常百姓的妖鬼,便会在一瞬间变成他的拥趗。

“交出凶手!”

有妖鬼在怒吼。

“就算是尊后,也不能包庇随意屠杀妖鬼的凶手!”

有妖鬼在咆哮。

“玉京人滚出九幽!”

一层一层的妖鬼围在周围虎视眈眈,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碎他们。

“我跟他们走!”身后传来朝暝带着愤怒与悲恸的嗓音,“让他们带我去见玉面蜘蛛!我要亲手杀了他!”

玉面蜘蛛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要他们当街手刃妖鬼,要琉玉和她身边的人成为众矢之的,从而墨麟也失去九幽的民心。

在这沸腾的喧嚣中,琉玉的心却奇异地冷静下来。

她绝不能动手伤人。

不知是谁的触肢缠住朝暝的脚踝,拖拽着他没入人群,要从他怀里将阿绛夺走。

符箓就在他腰间,朝暝却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

布满血丝的双眸紧盯着玉山的方向。

阴山氏的人不会怕死。

他只怕拖累小姐,只怕毫无价值的死。

即便是死,他也要拖着玉面蜘蛛一起死!

温润流光自琉玉周身释出,纯澈炁流化作莹白灵光冲开人潮,将朝暝夺回来的同时,也用炁流将他暂时束缚起来。

“——你们说得没错,即便是九幽尊后,也不能包庇随意屠杀妖鬼的凶手。”

少女面上的波澜一点点平复,语调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然而她此时此刻释出的势,却也前所未有的强大。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阴山氏传承的【势】就如同此句。

周遭杀意越强,越能激发修者炁海共振,释出更强的【势】。

在琉玉周身之势的镇压下,群情激奋得以暂时压制,至少能够安静下来听她说话。

“但朝暝并非是凶手。”

立刻有妖鬼高呼:

“大家亲眼所见!有什么可狡辩的!”

“就是!”

“说得没错!”

琉玉冷冽的视线立刻朝那个妖鬼扫去:

“亲眼所见?那我明日杀一名侍从丢在你家门口,也是你杀的?”

琉玉又看向满脸愤然地另一人。

“又或是我给你下药,再安排一名玉京女子衣衫不整与你同榻,我也可以说你们九幽妖鬼奸.淫我们玉京人族了?”

在这两名妖鬼的哑口无言中,琉玉环顾四周。

“我阴山琉玉嫁入九幽,乃是为两族长治久安而来,然利益使然,必定有蝇营狗苟之辈不愿见我们两族和平共存,使出阴谋诡计来挑唆两族关系。”

“今日一案,不管凶手是谁,但凡做事,必定留下痕迹,我们不以权势来断正邪,就用事实真相来断,鬼戏仙游祭之前,朝暝就作为凶案嫌犯关押于咸池鬼道院内,任何人不得求情。”

“待鬼戏仙游祭后,若我拿不出证明朝暝无罪的证据,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便于邺都十方街公开处置朝暝——诸位意下如何?”

咸池街头一片寂然。

妖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被琉玉这番通情达理的说辞说服,又因为她太过通情达理而有些无措。

世族还会同他们讲证据?

在妖鬼的生存经验中,他们与世族的交流从来只有纯粹的武力较量。

谁的拳头硬听谁的,谁拳头不够硬,那就要受欺负。

方才这位尊后放出自己的势来镇压妖鬼,他们还以为是要用武力强行杀出去,没想到……

“万一你是假意调查,实际上是把人带回去消灭罪证怎么办!”

说话的那名妖鬼打破了沉寂。

琉玉定定望向他的脸。

他并不逃跑,就站在那里任由众人审视,看不出到底是玉面蜘蛛的人还是寻常百姓。

不过也不重要了。

这件事已经让琉玉认识到墨麟为何会对玉面蜘蛛容忍至此。

就像阿绛脑中那只无人能够察觉的小蜘蛛一样,玉面蜘蛛放在九幽民心中的蜘蛛,是无形的,在恰当的时候,任何一个寻常百姓,都可能在那一瞬变成他的人。

这样的妖鬼是查不完,也杀不完的。

琉玉正欲分辩,忽听人群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便由我来担保。”

众妖鬼齐齐朝那道绿衣身影望去。

鬼炁缠绕在朝暝身上,为他加上第二重束缚,同时也将缠住朝暝脚踝的一根触肢震开。

他站在琉玉与朝暝的身前,挡住了落在琉玉身上那一道道怀疑敌视的目光。

“若阴山琉玉及其下属有任何伤害九幽妖鬼之举,妖鬼之主的位置,我可拱手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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