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归从前老是嫌从前殿到寝殿的那条走廊太长, 每次都要走很久才能走完,可这一次她却觉得太短了,她还没完全收起震惊的情绪,就已经出现在寝殿门口。
【这一步要是迈进去, 可就什么秘密都没了。】
乐归突然停在门槛前。
帝江已经自顾自进去, 虽然没有回头, 却也好像能看清她的动作。
“还不滚进来?”他语气没什么起伏, 说完察觉乐归还是没动,便停下脚步回头。
四目相对, 乐归突然意识到就算她不进去,她竭力保住的秘密也早已经被他知晓,自己这么拖着毫无意义。
想清楚这一点,她深吸一口气进了寝殿。
这段时间帝江不在无忧宫,她便一直在前殿待着,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这次进门才发现屋里好像多了些东西——
床, 梳妆台,衣柜还有桌椅。
这些东西占据了忘还池的位置,而原本放在寝殿正中央的忘还池被挪到了东南角, 用一张华丽的屏风挡住,整个寝殿被布置得满满当当, 看起来更像是人居住的地方了。
乐归还没从这些变化里醒过神来,一抬头就对上了帝江似笑非笑的眼眸。
她:“……”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清了清嗓子, 故作无事地往帝江面前走, 只是走到还有两米距离时又堪堪停下。
“尊上。”乐归只唤了一声, 便又安静了。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 做的大多数事都是帝江推着她做的,她也习惯了这种状态,所以即便知道这会儿或许主动坦白会更好,但还是习惯性地等着帝江先说话。
帝江显然也已经习惯了她的性子,独自在桌前坐下后,划破虚空取出一壶酒,一边斟酒一边问:“站得这么远,不会是怕我知道你现在正在心里骂我吧?”
第一次听他把心声的事摆在台面上,乐归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没、我怎么会……”
本来想说怎么会骂你呢,但一想到自己以前还真是经常骂,而他显然也听过无数遍了,辩解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下去。
寝殿寂静,唯有酒水倾倒入杯盅的声响,乐归的情绪松了放放了松,最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看着她眼角倏然出现的晶莹,帝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却第一次忍住了情绪。可忍住之后,便更觉新奇,毕竟他活了上万年,主打的便是一个随心,这还是第一次忍着什么,哪怕那情绪并非不好。
一杯酒斟满,他往她的方向递了递。
乐归面露迟疑,接过来后却没有喝。
“怕我下毒?”帝江眉头微挑。
乐归老实回答:“怕醉死过去。”
毕竟第一次见面时,她只是给他斟酒,就闻着酒味睡了许多天。
帝江似乎也想起了往事,唇角浮起一点弧度:“这是那只狸猫送的酒,改过配方,比你上次喝的酒味更淡。”
乐归这才放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帝江突然面无表情:“骗你的,这就是我的酒。”
乐归:“……”
“而且我还下毒了,”帝江刚才一直克制的笑意终于扩散,只是怎么看怎么透着点恶劣,“不出三天,你便会肠穿肚烂而亡。”
乐归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把杯子放在桌上,三两步迈过两米的禁忌距离,捧着他的脸亲了几下。
帝江的表情僵了僵,那点恶劣终究是维持不了太久就烟消云散了。
乐归叹了声气,跨坐到他腿上面对面抱住他:“尊上,我好想你啊。”
帝江静默片刻,并未听到她相反的心声,便慵懒地扶上她的腰:“我才不在几日,撒谎的本事便更精进了?往日还需要想些下流东西遮掩真实心思,如今却是不用?”
听到他说到下流东西四个字,乐归的脸不受控地红了红,警告地勒紧他的脖子:“……尊上,不提那些事,我们还是好朋友。”
帝江感觉到抱在自己脖颈上的双臂在慢慢收紧,倏然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衣裳传递给乐归,乐归羞窘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抱了良久,帝江往后靠了靠,乐归察觉到后便主动放开了手,两人又一次对视上了。多日未见,乐归仔细观察眼前人,发现他似乎也消瘦不少,白里透着粉的耳垂上也有一点豁口,虽然已经痊愈,如今也在缓慢地恢复完整,但也能想到他受伤时的险境。
乐归看得心惊肉跳,没忍住摸了摸那个豁口:“你到底干嘛去了,怎么还受伤了?”
指尖的温热透过耳垂传递至四肢百骸,帝江盯着她看的双眸暗了暗,似有夜间的波浪起伏,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直直地盯着她看。
【看来是躲不过了。】
乐归撇了撇嘴,第一次主动开口:“尊上,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知道你能听到我心声这件事的?”
【不会是阿花告密吧?】
“哦,原来她也知道。”帝江言简意赅。
乐归:“……”
【对不起了阿花,我不是故意要卖你的,你也知道心声这种东西,有时候真的控制不住啊。】
乐归赶紧集中注意力:“那什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帝江搭在她腰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说话也是淡淡的:“你知道这件事那日,我便发现了。”
乐归:“?”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帝江很快回答了她的疑问:“知道真相的你,心声比不知道时更下流。“
乐归:“……”
“你还在心里夸我,”帝江似笑非笑,“以前只有骂,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夸。”
乐归:“……”
【真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件事。】
乐归深吸一口气,扭动着要从他腿上下去,帝江也没阻止,甚至主动松开了手。乐归成功落地后立刻往后退几步,再次保证两人之间的距离超过两米后——
【帝江你是王八蛋!】
“又骂我。”帝江眯起长眸。
乐归震惊:“不是超过两米就听不到了吗?!”
帝江冷笑:“还真骂了。”
乐归:“……”
【大爷的,被套话了。】
乐归搓了搓脸,讨好:“怎么会,我才舍不得骂尊上呢。”
真舍不得,也不会特意保持两米距离了。帝江扫了她一眼,又看向已经已经空了的杯子,乐归赶紧拿起酒壶斟酒,又殷勤地凑了过来。
帝江勉为其难地尝了尝,啧了一声:“寡淡无味。”
“明明很好喝,”乐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尝过后再给他倒,“你再试试。”
两个人你尝尝我尝尝,直接用一个杯子尝完了大半壶酒,乐归的脸比刚才红了些,但思绪还算清醒。
“尊上,”虽然酒劲不大,但壮一壮怂人的胆也足够了,乐归轻呼一口气,一脸郑重地拉个椅子坐到他对面,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明天就是大婚之日了,你明明早就发现我知道你能听到心声的事了,却早不提晚不提,偏偏等到今日才提,是因为要悔婚吗?”
帝江眼皮抬起:“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啊,”乐归有些丧气,“虽然我目的不纯,可我自觉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至于被你这么报复,可仔细想想谁知道呢,你一向有仇必报,又喜欢看戏看热闹,说不定这么久没动我,就是为了看我在自以为成功时却又失败的痛苦绝望呢。”
由于某人恶劣的前科太多,乐归越说心里越难受,之前一直没察觉的酒意也好像蒸腾入脑,平白生出一股委屈。
“你先骗人,怎么还委屈上了?”帝江倒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情绪,难得露出一分不解。
“我只是没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怎么就是骗人了?再说就算我骗人,你不把我召来低云峰,我能骗到你吗?”乐归觉得自己真是醉了,不然怎么这么理直气壮地反驳,“我当时都决定离开魔界了,是你非要留下我的,留了之后还不管我,要不是有橘子在,我早就饿死了。”
“守着那么大一片忘还水,能饿死也是你的本事。”帝江扫了她一眼。一个凡人,真以为没了辟谷丹,每天只吃一点水果就能一直保持活蹦乱跳?
“别以为我不知道,忘还水喝太多是会死的,之前那个偷喝忘还水的男人不就暴毙了,你骗不了我,”乐归说着说着,突然点头对自己表示认同,“对,你明知喝太多忘还水会死,却也没有提醒过我,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就是故意的,但凡我贪心一点,可能就跟那男人一个下场了!”
帝江这次倒是没有否认,毕竟当时虽然挺喜欢观察她,但她若是本性贪婪,他便会立刻失了兴趣。而他失去兴致的人,一般下场都有点难看。
乐归见他不反驳,顿时像抓住了什么大把柄:“你看吧,我心里虽然想着骗你,但从来没有付诸行动……”
“是不敢吧。”帝江突然打断。
乐归:“……君子论迹不论心懂不?我没做,就说明我没有骗,王后之位也是你自己为了报灭魂阵之仇,主动许给我的,我可没有骗你什么。”
“说这么多,重点是什么?”帝江看着她的眼睛。
乐归被他看得默默咽了下口水:“重点就是……我没有对不起你,你、你不能悔婚。”
绕了这么大一圈,重点还是明日的婚事。帝江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玩味地盯着她看了半天,乐归仿佛被什么危险的野兽盯上了,正浑身发毛时,他突然开口:“我不悔婚。”
“不悔婚?”乐归睁大眼睛。
帝江:“嗯,不悔婚。”
“那、那就是说,我们明天能照常举行大婚?”乐归激动地站了起来。
相比她的激动,帝江要淡定得多:“那就要看你了。”
“看我?”乐归顿了顿,又迟疑地坐下,“看我是什么意思?”
帝江与她对视,漆黑的眼眸仿佛能看穿她的魂魄:“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也该知晓我眼里容不得沙子吧?”
乐归一时没听懂,但直觉他要找自己算账了。
“狸君问我,从渺茫山到无忧宫,有几十条路可以走,为何我偏偏要从秘境穿过,还在桃源村逗留这么久,乐归你说,我是为了什么?”帝江的声音少了平日的慵懒,多了一分意味不明的蛊惑,不动声色地引诱唯一的猎物。
乐归困惑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回答。
“不知道?”帝江勾唇,划破虚空取出一瓶药,“此药名为‘尽欢’,可助凡人与魔灵修时养护身子,不至于被魔气所侵伤了根本,世间只有东山狸君有,你说,我绕远去秘境一趟,究竟为了什么?”
帝江第二次问出同样的问题,乐归意识到什么,神情逐渐局促。
“你说我许你王后之位,只是为了报灭魂阵之仇,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即便不许你王后之位,只要我想,你就一样要为我所用?”帝江勾唇,“但我还是许了,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第三次问了,乐归后背绷紧,心跳也开始乱了。
帝江突然起身往她身后走,经过她身侧时随意地按了按她的肩膀。他的动作轻缓,乐归却感觉肩膀重如万钧,不自然地躲了一下。
帝江也不介意,走到窗边看向天空。
今夜无星无月,单调得有些无聊,他衣袖一挥,便是繁星满天。
“你听过荒野废屋里生锈琴弦发出的声响吗?”帝江问了一句,知道她回答不了,停顿片刻勾起唇角,“声音短促,倒也清脆可听。”
他转过身来,看到乐归已经站起身面朝自己,唇角的弧度便愈发深了,“你刚才说没有对不起我,可你整日在心里肖想我,又花言巧语骗我动心,等我真心要与你成婚、要与你结为道侣平分天命了,你却只想着大婚之后拿到无量渡离开我,这难道不算欺骗、不算负心,也不算对不起我?”
朝夕相处,虽然许多事已经心照不宣,可当听到他亲口承认,乐归还是愣在了原地。
“你不是问我这些日子去做什么了?”帝江缓缓开口,“我走了这么多日,是为了这些。”
话音刚落,他掌心酝起精纯的魔气,翻转之间抬手一挥,魔气便冲向她。乐归潜意识里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没有闪躲,魔气急急冲来,却在距离她还有五步远的地方撞在空气上,如一颗雪球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发出过于强劲的光芒。
乐归被光线刺得闭上眼睛,等光线恢复正常时才小心睁开,下一秒一抹鲜艳的红便映入眼帘。
那是一件由红色羽毛钩织而成的嫁衣,此刻正无风自动地漂浮在魔气消失的地方。嫁衣精美绝伦,每一寸都透着华贵神圣,一看便知非世间所有,而在嫁衣一侧,还有一顶丝毫不逊色的王冠,华美的冠上镶嵌着无数珍宝,每一颗珠子都胜过狸君私库里的那顶。
当初帝江让她把王冠还回去,说无忧宫的女主人不需要顶着别人的王冠成婚,她便以为是因为无忧宫里有规定要用的冠子,如今看来竟是他要亲自做一顶出来。
是的,不论是嫁衣还是王冠,乐归都能一眼看出是帝江做的,这世上似乎也只有他,会不惜代价不看成本,肆无忌惮地浪费只为呈现一件满意的作品,那嫁衣和王冠上与他相似的不羁和狂肆,几乎要抢走她的眼睛。
乐归像是魂魄被牵引,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衣裳前,触手生温,又只觉轻薄和柔软。
看来他在做衣裳时,还记得她在狸君洞府穿那些沉重华服的窘迫与不适。
乐归呼吸轻颤,低着头轻轻摩挲嫁衣袖子,帝江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单手将她扣在怀里低声道:“我方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他方才说了好多话,但耳边传来呼吸的热意时,乐归只想到一句——
‘我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回答,后背上便突然一轻,帝江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桌前坐着,手里还握着一块巴掌大的罗盘。
无量渡。
乐归心神一动。
“我知你身患癔症,才会生出拿着无量渡离开的执念,但别有用心就是别有用心,我帝江不要、也不接受别有用心的道侣,但看在你是我唯一动心之人的份上,”帝江掂了掂手里的无量渡,抬眸看向她,“我给你选择的权利,要么接受嫁衣和王冠,别再想什么无量渡,一心等着明日大婚,要么……”
“婚事取消,本尊亲自替你开启无量渡,你回你所谓的现实世界。”
乐归怔怔看着他,终于明白他那句‘我不悔婚、但能不能成婚得看你’是什么意思了。
嫁衣和王冠还在身后无风漂浮,时不时会抚过她的脸颊,轻柔得好像情人的低喃。而帝江就坐在她对面,手里的无量渡泛着幽暗的光,似乎正在被他注入灵力。
时间在大片的留白中流逝,帝江的神情从一开始的从容含笑,到慢慢变得没有表情,再之后气压也低了下去,可乐归仍然没有做出她的选择,只是定定盯着他手里的法器。
漫长的沉默中,帝江平复一下呼吸,可一开口还是如同裹了冰碴:“与我成婚,便是这魔界的女主人,我不仅会护你周全,还会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力,你可以平分我的寿命,我的王座,我所有的,你都会有,我没有的,你若想要,也会有。”
乐归闭上眼睛,似乎陷入巨大的挣扎。
“我这次出去,也有意外的收获,”帝江掌心凭空出现一只黑沉沉的镯子,“这是啼鸣兽的心脏所制,模样虽不好看,却又阻隔万物之声的功效,你日后有不想叫我听到的心事时,便可以戴上。”
乐归倏然睁开眼睛,看向他手心里的镯子。
帝江眼眸微动,语气缓和了些:“这镯子除了隔绝心声,还有别的用法,待成婚之后,我可以一一教你……”
“尊上,”乐归突然开口,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我、我没有癔症,现实世界是存在的。”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乐归一直在想他们两个的未来,本来想在更合适的时机更委婉地聊一下这件事,可是……就当她头脑昏聩吧,在他将所有真心都摆出来时,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把最大且唯一的底牌亮给他看了。
“现实世界真的存在,我是从那里来的,这里……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书中世界,但对我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从书上看到的,”乐归认真地看着他,“我看了这本书,无意间来到了这里,只有无量渡才能带我回去。”
帝江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乐归知道他在怀疑自己犯病了,连忙解释,“一个人活在世上,即便再孤僻再没有朋友,也总该有父母有来处,可我在这里就是什么都没有,我刚穿过来三天,就被合欢宗机缘巧合下带来了魔界,在凡间的那三天一直在一个名叫刘庄的村子里待着,三天再往前,绝对没有人在这里见过我,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查。”
“所以呢?”帝江语气淡漠,“我让你做选择,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知道,”乐归语气艰难,“我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姥姥的身体也不好,我妈动不动就血压高,我爸年轻时干活儿太多,现在一下雨就腰酸腿疼……”
“我家那边的整体环境还挺重男轻女的,大部分家庭都有男孩,我爸妈生了我之后,好多讨厌的亲戚都劝他们,反正也没有正式工作,完全可以再要一个,可他们坚决不同意,说要给我最完整的爱,我家老人们也开明,每个人都很疼我,所有积蓄都攒着要等我大学毕业后买房……”
“我家……我家就是普通家庭,家里大人也不指望我能成多厉害的人物,他们就希望我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能时不时回家看看他们……尊上,凡人很脆弱的,家里唯一的孩子没了,是真能要了他们所有人的命,”乐归一步步靠近他,眼圈渐渐红了,“我如果没有机会回去就算了,如果有的话,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是为了亲人才回去。”帝江淡淡开口,言外之意是她为了亲情才被迫做出这样的选择。
乐归却没有顺势而下,静了静后道:“我也很想我的妈妈,很想那个秩序分明的世界,所以……”
帝江不愿再听,将无量渡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看来你已经做了选择,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乐归抿了抿唇,将无量渡拿了起来。
帝江余光扫见她的动作,眼神正越来越冷时,突然听到她的心声——
【所以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帝江倏然抬头,恰好落入乐归认真的眼眸。
她在心里,把刚才没说完的那半句话给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