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云灼回到小梦楼后门处, 看见一个十分诡异的场景。
晚月吟眉毛下撇,一脸怒容,但嘴角又上勾, 噙着恶毒的笑意。
双手抱臂, 一脸趾高气昂地站在那里。
而墨无疾垂手立着,在看见她的那瞬间, 眼皮飞快地眨了一下;眸色中的点点金光犹如湖面上的浮萍, 不安地微微晃动。
“皇姐!他把你的小灵鸟弄死了。”
晚月吟看见晚云灼,上前一步,指着墨无疾,先声夺人。
晚云灼微微一怔,下意识看向墨无疾。
墨无疾手指微微动了动,立刻道歉:“抱歉, 是我不小心……”
晚月吟火上浇油:“你哪里是不小心了?明明就是故意的!你还说了你不想要它, 是也不是?”
墨无疾张了张嘴, 本打算自己辩白一二。
但想到的确是自己先把小灵鸟扔走的, 于是闭上嘴, 一脸无条件立正挨打的表情。
他明明比晚云灼高出快两个头, 但此刻气势极弱,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狗。
晚云灼抿了抿唇,视线在二人之间扫了一个来回,神色从容, 淡淡道:“没事。”
晚月吟以为自己听错了, 眼睛瞪大:“哎?怎么就没事了?这可是我送你的!”
晚云灼平静地剜了她一眼:“明日你就跟着莫紫微离开这里。”
晚月吟一直闹着不肯走,莫紫微拿她没办法, 两人就在小梦楼生生耗了一日。
晚月吟万万没想到, 自己挑拨离间不成, 反而引火上身。
“你讲不讲理?是他害了你的灵鸟,你干嘛赶我走啊?且你早就应了,我说出金乌子是谁,就能跟着你,你这人……唔嗯?”
她被晚云灼噤声了,愤怒地瞪大眼。
晚云灼望着她:“灵鸟是怎么死的,我不清楚,但定然有你一份功劳。”
她听上去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凉意。
晚月吟不服气,说不了话,就伸出双手不停比划。
晚云灼给她施了个定身咒,将她整个人定住。
然后无视晚月吟愤怒的表情,从她跟前经过,迈入小梦楼的后门。
路过墨无疾时,晚云灼没有停下,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弯,温声道:“别放在心上。”
乍一看上去,她似乎,真的没有生气。
可墨无疾并没有真正放松下来。
他看见,晚云灼在跨入小梦楼后门时,垂在身旁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互相摩挲了一下。是她捏小灵鸟耳朵的常用手势。
虽是灵力所化,但对她来说,就是一只陪伴了几十年的小鸟。
怎么可能一点都不难过呢。
墨无疾嘴角一拧,无比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他的手不小心碰到魔角生长的位置,动作当下缓了缓。
他最讨厌的自己的魔角,或许能派上用场。
次日一早,按照约定,晚云灼早早就在小阑山脚下等重光了,身边站着墨无疾、玉无凭和虞昭明。
不一会儿,重光也到了,带着自己的卦师和几个随从。
他看见虞昭明,先是一愣,而后皱眉,问晚云灼:“这位是?”
晚云灼回答:“是我的侍女,若公子介意,她就留在此处。”
重光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神色有些古怪,摆了摆手:“无妨。”
他们一行人进入小阑山。
一开始,玉无凭还兢兢业业地比对着舆图,看路线是否正确。
但逐渐发现,重光根本不看地图,就能在崎岖的山路中找到正确的路,于是放弃了,老老实实地跟着重光走。
他悄声问晚云灼:“他就去过一次大衍谷,如何能记这么清楚?”
晚云灼反问:“你如何知道,他就只去过一次?”
玉无凭瞳孔微张,待要追问,却见晚云灼轻轻摇头,于是闭上嘴。
走了没一会儿,他们便进入一个密林。
这里树干粗壮,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日光无法透进来。
因此,林间十分阴冷潮湿,
走了没一会儿,众人皆觉得寒气从皮肉浸到了骨子里。
“这里浊气很多,大家小心。”
重光拿出灵石,分给众人。
玉无凭接过灵石,手没用劲,灵石差点掉到地上:“哎哟好沉!”
他把玩了一下重光给的灵石,一脸惊奇。
从未见过如此上品的灵石。
玉无凭腆着脸,一路小跑,同重光并肩而行:“重光小公子,你这灵石质地绝佳,可否告知是在哪里采到的?”
重光回答:“就在这小阑山中。大衍谷位于此处,受金乌子灵气滋养,山中的灵石自然是上品。”
玉无凭听了,大喜,眼神一直钉在地上,心心念念着希望能找到一块灵石。
突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十分眼见地发现不远处的石头夹缝中,有一点亮光。
“哎!灵石!”
玉无凭兴高采烈,小跑上前,蹲下身,伸手就去拿那“灵石”。
晚云灼瞥见了,立刻辨认出那并非灵石,于是叫玉无凭:“小心!”
玉无凭还处于发现灵石的兴奋之中,就被一张拔地而起的金色大网给网住,然后快速上升。
他惊喜的叫声丝滑地转变为惊恐的叫声:“啊啊啊!陛下尊上救我!”
紧接着,虞昭明和其他人也都跟着被吊起来了。
晚云灼的身形快速掠过,抓着重光的腰带,将他带离。
玉无凭气愤地坐在来回晃荡的金色大网里,问晚云灼:“为什么不救我!”
晚云灼把重光放下,心平气和地回答:“我跟他签了血契。”
玉无凭哽了一下,幽怨地望向十分悠闲的墨无疾,没敢质问。
“奇怪。”
晚云灼吐息感受了一下。
“这里的浊气,怎么这么厚重?”
墨无疾眯了眯眼:“的确。快赶上幽墟了。”
玉无凭居于高处,凭借视线优势,四下环视。
他瞳孔放大,压低声音,给晚云灼和墨无疾递话:“是鲛人,他们在摆阵,好像是个召唤浊气的阵……哎哎哎!他们朝我们这边来了!”
玉无凭话音刚落,山地突然微微震荡起来。
晚云灼抬眸,朝玉无凭所指的方向看过,果然看见一群鲛人举着长矛,向这边奔来。
这些鲛人,又在布阵召唤浊气并吸入,企图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自己的修为。
跑在最前面的,是花流朱。
他看见晚云灼,脚步一顿,停下来,示意后面的人也停下。
他后面一个棕瞳鲛人不解地歪了歪头:“流朱将军,怎么了?”
花流朱皱眉:“是晚云灼,撤,打不过。”
“那怎么行!”棕瞳鲛人面上鱼鳞纹路清晰地浮现出来,戾气十足,“你见是晚云灼就怕了?咱们有上百号人,怕什么!”
“蠢货。”花流朱咬牙,幽蓝色的瞳孔恹恹一转,瞪了一眼那棕瞳鲛人,“你是将军我是将军?我说撤就撤!”
“不行!若是金乌子落入她手中,她就会像掀了羲和海一样毁了我们的碧落海!”
棕瞳鲛人举起长矛,高声疾呼。
后面的鲛人们立刻群情激愤。
“就是!况且这里都是浊气!她便没那么厉害,不如趁机杀了她!”
吸入浊气后的他们,情绪暴躁,极易冲动。
花流朱根本拦不住,眼睁睁地望着同胞们一往无前地扑向晚云灼。
前去送死。
强大的浊气像风暴一般,将林中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沙石飞扬。
晚云灼墨色长发和绯曛色衣袂翩然,她手掌一摊,破军枪应召而来。
破军枪受她指挥,在空中划了一圈,荡出强大的灵力,将那些鲛人逼退。
晚云灼凝眉,对花流朱道:“你赶紧带着人离开,这里的浊气不对劲。”
花流朱也发觉了。
他不愿意吸入浊气,于是一直靠身上的灵石供给灵气,因而一直保持在清明状态。
但是,这里的浊气实在是太过粘稠,仿佛能化为实质,强行钻入他的五官中。
可棕瞳鲛人大怒:“不要危言耸听!怎么不对劲了!这是我们的阵所召唤来的浊气!”
墨无疾冷笑出声,懒洋洋道:“就你们那破阵,能召来这么强的浊气?”
“小心!”
晚云灼瞳孔微张,脚尖一点,纵身向前,一掌推出。
破军枪呼啸着穿过浊气,刺向花流朱。
花流朱感到一阵强大的杀意,可他来不及躲开。
他眼睁睁地看着破军枪势若破竹地朝自己而来。
咻——
破军枪枪尖精准地挑起花流朱肩上衣料,将他整个人抬起来,钉在一棵大树上。
而同一时刻,花流朱身边的棕瞳鲛人突然炸开了。
他血肉横飞,炸成一朵血花。
但不是墨无疾动的手。
棕瞳鲛人炸开后,体内钻出一条黑漆漆的人形虫子。
它脱离棕瞳鲛人的肉身,迅速膨胀壮大,三尺宽,三丈长,宛若黑龙一般,撞入鲛人群中,一口就能吞噬一个人。
“什么东西?”晚云灼蹙眉。
“浊虫,我的师父之一。”墨无疾唇角微勾,语气散淡而轻松。
把人炸成血花,就是他从浊虫这里学来的本事。
“本以为,只有幽墟才有。”
一时之间,本来将矛头对准晚云灼的鲛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开。
可紧接着,又有几个鲛人炸开了,体内钻出更多浊虫。
玉无凭庆幸自己被高高挂了起来,怡然自得地观战,还有闲心评头论足:“我看出来了,这个浊虫会钻入人的五官,吃掉内脏,披上皮肉。”
“幸好它们不会飞太高,够不着我……啊啊!救命!”
他说到一半,一只浊虫突然飞了起来,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玉无凭吓得脸色惨白。
眼见着浊虫越来越多,而墨无疾却一动不动,没有出手的意思。
玉无凭快哭了:“尊上!救命啊!我快死了!”
墨无疾心情很好地安慰他:“放心,它们只吃修为高的人,看不上你。”
玉无凭害怕极了,听不进去,试图激将墨无疾:“你是不是不敢!”
但墨无疾不为所动。
晚云灼见哀嚎声四起,拿起破军枪,就要动手。
墨无疾伸出手,拦住她:“别动。”
晚云灼抬头,不解地问道:“在等什么?”
墨无疾回答:“燃料。”
什么?
燃料?
什么燃料?
晚云灼懵了。
浊虫越来越多,有一只已然盯上了玉无凭,蠢蠢欲动。
玉无凭汗毛倒竖,绝望地发出最后一声哀嚎:“玉衍神君救我啊!”
墨无疾眯了眯眼:“够了。”
他伸出一只手,手腕翻转,整个林间的浊气突然停止流动,包括那些浊虫。
玉无凭松了一口气,暗骂一句“早不出手装什么装”。
紧接着,墨无疾的手重重往上一推。
所有的浊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牵引,齐齐往高空飞去,
霎时间,所有人的头顶都变成漆黑一团。
晚云灼茫然,问墨无疾:“你在作甚么?”
墨无疾垂眸,望向她。
那双平常总含着暴戾之意的桃花眼,在周遭浊气弥漫中,显得异常干净透亮。
就像十五岁那个尚未落入幽墟的少年。
他扬了扬眉,对她勾唇一笑:“生辰快乐。”
同时,高举的手五指倏然合拢,仿佛是摁下了什么开关。
怦——
头顶的黑色浊虫们,全部炸开。
黑色的气体呈放射状四散而落。
一眼望去,白日青空中,炸出了一朵又一朵漆黑的烟花。
劫后余生的玉无凭,震惊了。
呆呆地抓着金色绳子,望着漫天烟花,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有人居然用魔物的尸体当烟花,给人庆祝生辰……
玉无凭敏锐地嗅到浊虫的血腥味。
他一边呕吐,一边感动。
真是……又残暴,又浪漫啊。
晚云灼也愣住了。
她抬眸望向墨无疾,眨了眨眼。
她都忘了,今日是七月朔日。
是她的生辰。
从来没人给她庆祝过生辰。
晚月吟的生辰,也是今日;可晚月吟有母亲,她的母亲会为她过生辰,求着晚苍梧给女儿办生辰宴。
而晚云灼没有母亲,也就没人为她操持这些。
习惯了以后,她就再也不过生辰了。
墨无疾摊开另一只手,举到她面前。
手掌上,是一只用浊气捏出的黑色小狗。
而且,是顶着一对魔角的黑色小狗。
晚云灼摊开手,魔角小狗立刻蹦到她掌中,摇了摇尾巴,兴奋地“汪”了一声。
墨无疾郑重的声音落下来:“本座以后再也不对小动物动手了。”
晚云灼嘴角上扬,捏了捏小狗的魔角。
小狗舒服地躺下,四脚朝天,尾巴快乐地摇晃。
晚云灼抬眸,凝视墨无疾,轻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接着,她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生辰?”
墨无疾与她的目光交汇。
思绪回到他七岁那年。
他的母亲试图将他的魔角割下来,折磨了他整整一日。
顶着残破流血的魔角,他气息奄奄地靠在院中大树下,逐渐丧失求生的意志。
到了子夜时分,他被痛醒。
一抬头,看见漆黑的夜空上,铺满了漫天灼灼云霞。
他惊奇地瞪大眼,一时忘了头上魔角那钻心的痛楚。
他突然,很想好好活下去。
想变得厉害,想带着母亲离开这小小的院子。
走出去,去看人间山河美色。
后来,他才知道,那日,是人族的大公主出生了。
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公主,能引来如此盛大璀璨的奇异天象。
在他十五岁那年,他见到了她,彼时不屑一顾,只觉得她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可爱小公主。
第二次见到她,是他二十一岁那年。
他游荡在幽墟附近,望着浊气弥漫的无尽深渊,不知自己这一跳下去,到底是不归路,还是绝地逢生。
紧接着,仿佛天意,他又一次见到她。
清瘦的少女身着绯衣,像是将火烧云穿在了身上。
她眉间云纹跃动,举着一杆长枪,迎风而立,孤身面对百名魔兵,一步不退。
她明明那么瘦弱娇小,却像一匹冷静而凌厉的孤狼,时刻准备绝地反击。
彼时,于这惊鸿一瞥中,他方明白:
若他是那金乌西坠时才会出现的璀璨晚霞,也会想要在她诞生之时,逆转天地运行之力,为她于子夜绽放,贺她生辰。
于是,他为她引开魔兵,跳下幽墟。
并告诉自己,他墨无疾要走的是一条绝地逢生路。
既然千年以来,无人能从幽墟活着出来。
那他,就当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