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御稻果真大获成功。
康熙这一趔趄也便不打紧了, 他挥退梁九功,站稳之后揪了揪胤礽的耳朵,就如从前这孩子调皮起来一般的做派。
胤礽连声告饶:“阿玛手下留情, 儿子错了。”
康熙哼笑一声, 也就点到为止, 带着半身泥回他:“若能叫稻谷的产量翻一番,朕莫说一个趔趄, 就是在水田里滚一遭也没什么。兔崽子, 还敢揶揄起阿玛了。”
胤礽毫不怀疑这话的真伪。
甚至在心里头盘算,若他寻得善于农学的稀世之才,真能叫京西御稻产量再翻, 是不是能看一看阿玛在水田里打滚了?
太子爷想象一番,连连摇头。
他脑子里只有泥猪扑腾的画面, 完全想象不到阿玛,还是算了。
西北门外的这处御田和周围数十顷水田一样, 照样有皇家的庄头带着农丁打理。康熙急于知晓京西御稻的具体情况, 索性吩咐一声,叫梁九功寻管事的包衣佐领来回话。
他得先去沐浴,换身常服。
胤礽因此得了半日空闲。外头太阳正毒, 他索性唤了几个阿哥一道来自个儿院子里吃烤牛羊肉和冰镇西瓜。当然也做做表面功夫一道请了大阿哥, 只不过都心知肚明,他压根儿不会来。
畅春园的里白日的蝉鸣、夜晚的蛙叫,都是禁城内没有的热闹。
兄弟几个以瓜代酒干了一勺又一勺, 直到最后半个大西瓜全挖空下肚了,才觉着肚子里晃荡着满满的水。
于是, 一个个滚圆的肚子就这么倒在躺椅上, 午后的树荫下, 间或有凉风吹过,叫阿哥们都不免感叹起来——
“还是畅春园好啊!”
“跟着二哥也是真滋润!”
胤礽就这般忙里偷闲,在无逸斋读书,御田里亲事农桑,偶尔与弟弟们嬉闹,亦或跟随着康熙前往畅春园东北角的西厂。
西厂阅武楼上检阅八旗兵丁,是康熙每隔一段日子都要进行的事务。
胤礽跟着去了几次,深深怀疑阿玛营造畅春园,就是为了更方便来西厂检阅八旗军,简直恨不得住在这儿呢。
等到十一月初,怡贵妃的身子重了开始显怀,康熙终于恋恋不舍地带着众人回了宫。他也知晓,再晚一些,表妹的身子怕是不便挪动。
*
幸而秋冬之交宫中凉爽,景色也算秀丽,康熙回来很快便适应了。
承乾宫内诸事如常。
佟佳氏扶着腰靠坐在暖阁的软塌上,便笑道:“几个月未见,本宫倒真有些想塔娜了。栀子,你亲自走一趟去翊坤宫请四公主回来吧。”
栀子是她从佟家带出来的贴身丫鬟,如今也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出门在外行事便宜,免得再节外生枝。
栀子应声出去。从东六宫到西六宫一个来回得花些时间,佟佳氏便闭目养神候着,其间小厨房送了一盏燕窝来,她用了些,又想吃渍好的酸梅子。
塔娜与她一样,也爱吃这些个酸倒牙的东西。
佟佳氏才吩咐人多取一些来,栀子便从外头回来了。她弯着眸瞧了一眼栀子,再看她身后空无一人,笑意便慢慢淡下去。
栀子行了蹲安礼,告饶道:“奴婢办事不利,过去时未能见到四公主。翊坤宫的奴才说,郭络罗贵人用过早膳,便带着四公主去了慈仁宫侍奉太后,怕是还要些时辰才能回来。”
佟佳氏勾了唇角:“侍奉太后?”
“今日皇上回銮第二日,昨儿个太晚,没能去慈仁宫请安,今日却一定会去。依本宫看,侍奉太后是假,想求皇上办事才是真。”
栀子也是想到这个,才会一脸郁闷的回来。
她低声问:“要不要奴婢现在就去慈仁宫请四公主回来,就说娘娘想公主的紧,皇上跟太后总会顾念着主子几分。”
佟佳氏摆摆手:“既然已经到了太后宫中,这时去请反倒显得本宫失了分寸,不知礼数。罢了,且等着吧,是去是留,皇上很快就会派人来告知了。”
她说着垂眸自嘲哂笑,捏了一颗酸梅放入口中,一股酸涩之意被她尽数咽下。
“先前皇后娘娘已经提醒过,到底还是本宫大意了。”
这事儿很快见分晓。
晚膳时,康熙亲自来了一趟承乾宫,见佟佳氏气色不错,再问过脉象也平稳安定,这才握着她的手坐在炕边。
“今日朕去慈仁宫给太后请安,正巧遇上了郭络罗贵人带着四公主在那儿。她——将塔娜照顾的很是周到,朕便想着,你如今有孕在身,又是好不容易才有的这一胎,该精心养护着,塔娜在身边需要时时照管,朕不忍你操劳,还是送去翊坤宫叫布音珠先养着。”
佟佳氏温婉笑着:“臣妾实在舍不得塔娜,但身子一日日重了,也怕照看不好叫这孩子受了委屈。如此也好。”
“不过……以郭络罗贵人的位份,养着公主在膝下怕是不够格。皇上可想好了给她什么位份?”
康熙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对视半晌,才失笑道:“你倒是真的疼塔娜。”
佟佳氏垂眸笑了:“那是臣妾从一臂之长,一点点抚养长大的孩子,虽非亲生却胜过亲生,如何能不盼着她好呢。还请皇上为着四公主考量,给郭络罗贵人一份尊荣。”
康熙沉吟片刻,低声自语了一句:“的确胜过亲生。”
又道:“朕会择日封郭络罗贵人为嫔,塔娜便随她迁去翊坤宫后殿正殿居住,暂且抚养着。只是,这孩子依旧会记在你名下。”
佟佳氏倒是没想到皇上是这样的打算。
她转念一想:她是贵妃,又有佟府这样的母家,若塔娜日后逃不脱抚蒙的命,她这个养母便能成为公主最大的倚仗。
佟佳氏笑笑,默认了康熙这一番好意安排。
……
郭络罗贵人双喜临门,自是欢欣。
她虽然未行过册封礼,诏书却已经下来了。皇上竟然给了个嫔位下来,封号为“谨”。这是个比“僖”更为严肃苛刻的字眼,满含明晃晃的警告意味。
谨嫔却并不在意,只要能将塔娜接在身边照管,什么都值了。
不过,对于塔娜的玉牒依旧记在怡贵妃名下之事,谨嫔心中总有一丝丝别扭。她只能告诉自己,从前贵妃对她、对塔娜都是真诚以待,从不拦着她探望孩子。如今她已经将孩子要回来,到此为止了。
四公主却被这连番的变故弄得很是不爽。
她没跟谨嫔透露半分,怕伤了亲额娘的心,也怕叫两位额娘越发对立,她自个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于是,塔娜变得越发喜欢外出,成日里都跟着她二姐姐肆意跑马。
伊哈娜如今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今年秋日才跟漠南蒙古巴林部的乌尔衮定了亲,荣妃和康熙舍不得这个掌上明珠,便要多留她几年,等乌尔衮袭了郡王爵位,再将伊哈娜嫁过去。
伊哈娜轻易就察觉到妹妹的不对劲,在疾驰的马背上侧身笑问:“在翊坤宫待着不好玩?”
塔娜摇摇头:“倒也不是,就是许久没见过佟额娘了,有些想她。可额娘又总是防着佟额娘,跟我闹别扭……唉。”
十岁的小姑娘琢磨得头大。
“这有什么难的。”伊哈娜笑嘻嘻地压低声音,“你二哥一向最会夹在中间做人了,等过些日子谨嫔娘娘放松下来,咱们就叫上保成一道去承乾宫瞧瞧怡娘娘,如何?”
塔娜也被这话逗笑了:“二哥真的好惨,哈哈哈哈——”
“谁叫他有本事呢,当了太子好好熬着吧。”
姐妹俩拿着胤礽开涮几句,便将此事定下来。只是,谁也没想到,谨嫔的心结迟迟不曾化去,探望怡贵妃的事竟一拖拖到了年后。
*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还未过去,帝王便要启程第二次南巡。
这回,后宫除过赫舍里皇后谁也没能跟着。
康熙又特意点了广储司郎中曹寅随行。曹寅是他幼时的伴读,后来又充任侍卫,几经辗转到了内务府广储司。此番随行巡视江南,是有意将人派去苏州织造任职提督。
御驾内,康熙正与赫舍里手谈。
“宫中御用礼服、四时衣服,乃至阿哥公主朝服等,均是依照礼部定式,移交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恭进。”康熙落定黑子,继续道,“苏州织造的缂丝、刺绣工艺最精,兼有‘绣市’之称,派个朕信得过的人过去打理,内库才能丰盈些。”
赫舍里笑着将两颗白子放在棋盘右下角:“皇上筹谋深远,掌控满盘,臣妾不能敌。”
康熙便笑起来:“舒舒自小受索相亲自教导棋道,定然是有意让子,哄朕欢心的。”
赫舍里但笑不语。
前世,苏州织造发展壮大,到最后有密折奏报各处内情的效用。玄烨派曹寅过去,可见是要开启对江南,乃至各处的监视与掌控了。
她当然不能敌。
若是保成前世将手也曾伸到过江南,甚至意图接管苏州织造……
即便他不清楚苏州织造的真正效用,只是被其他人逼着自救,玄烨也一定会疑心。
赫舍里叹息,打定主意,此行定要多了解三织造一番。
……
帝后南巡一月有余,宫中大小事务都由两位贵妃共同掌控,慈仁宫太后到底不通汉话,康熙走前特意叮嘱,无事便不必去打搅了。
宁贵妃将那些繁杂琐碎的宫务揽过去,派人传话承乾宫。
“咱们娘娘说,如今宫中最紧要的事就是怡贵妃这一胎,那些个费神的事儿就暂且别管了,太医院和接生嬷嬷也都一一备好,还请您安心待产呐。”
佟佳氏大着肚子,靠在软塌上,笑着承了这份情:“你们娘娘做事一向心细严谨,本宫自然信得过,只是难免要叫她操劳了。”
“栀子,去取那对金镶伽南寿字镯来。”
她又笑着对宁贵妃派来的宫人道:“这东西不算稀世珍宝,却是本宫阿玛从五台山道场寻高僧开光请回来的,宁贵妃不弃,拿去给十阿哥戴着玩儿吧。”
宫人忙谢恩接下,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退出去。
佟佳氏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叹道:“幸而还有钮祜禄氏帮着坐镇。也不知,皇上能不能赶在本宫生产之前回宫啊……”
越是临近产期,她这心里头越是慌乱,实在没底。
三月下旬,康熙转道回京,却终究没能赶上佟佳氏生子那日。
宫里头谁也没想到,佟佳氏已经坐稳了胎,太医日日请着平安脉,也说脉象一切平稳,怎么偏偏在产房里头就出了岔子。
孩子是脚先出来的。
这已经不是个好兆头。
屏风下,看这一胎的太医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喃喃:“贵妃娘娘这一胎脉象素来平稳啊……”
“郑太医莫要说了,还是快些商议好如何用药吧。无论横产、逆产,都非你我号脉看诊便能算定的,如若保不住……还是优先保住贵妃娘娘才是啊!”
这话叫郑太医醍醐灌顶,一群老大人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慌忙思索对策,与接生嬷嬷齐心协力,终于才保住了怡贵妃的性命,并幸运地将腹中胎儿也接生出来。
怡贵妃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可是小公主还没来得及见一见她的阿玛,也未得取名,未曾序齿,便在当夜悄无声息地去了。
春夜依旧寒凉。
承乾宫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
四公主听说这事儿之后,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谨嫔想要将人拦住,四公主却翻手将她挥开:“您是我的亲额娘,可佟额娘也是将我养大的人啊。女儿做不到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若女儿真是个这般冷情冷性之人,额娘当真就不会觉着心寒吗?”
谨嫔默了默。
事实上,她是以女儿如今的态度为傲的。
可塔娜的玉牒就像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去,消解不开,便只能将人看得再牢一些。
她见硬的行不通,便打算来软的。
谨嫔叹息一声,上前安抚道:“额娘哪里是要拦着你。只是想提醒你,你佟额娘才没了一位公主,此刻正是伤心的时候,你这般跑过去,怕是要惹得她更伤心了。”
塔娜有了一瞬的犹疑。
谨嫔再接再厉:“额娘派人去探探口风,若怡贵妃有意见你,额娘绝不拦着。这回总可以了吧?”
塔娜到底只有十岁,也从未对满心满眼只有她的亲额娘设防,便点头应了。
这事儿谨嫔确实交代人去办了,只是办差的是她的心腹丫鬟,主子一个眼色便知深浅,索性就在外头兜了两个圈子,回来一脸愤懑道:“承乾宫闭门不见人,奴婢没能进去,只是怡贵妃的大宫女栀子出来传了话,说——”
“说什么?”谨嫔问。
“说怡贵妃没了自个儿的孩子,这会子……不想看到旁人的孩子。”
谨嫔的脸上登时浮现出尴尬、心疼和小心翼翼,她看着塔娜,低声安慰:“你佟额娘定然不是故意的,她刚没了孩子,正是伤心的时候……”
四公主深深看了一眼谨嫔,福了福身:“女儿知道,不会当真的。额娘若没什么事,女儿就回东配殿去歇晌了。”
谨嫔知道,塔娜哪里有什么歇晌的习惯,不过都是躲着她的借口罢了。
躲便躲吧,只要不去承乾宫,暂且闹小性子也没什么。
她看了看外头阴沉的天,叹气道:“要下雨了。”
也不知皇上哪日能回京。
*
承乾宫的两树海棠今年才要开花,就被这一场暴风雨打得落了一地。
佟佳氏坐在窗下,怔怔看着外头的海棠花瓣出神。
栀子取了件薄披风来,给她系上,心疼道:“窗底下到底凉,娘娘这身子如今可得注意着,莫要再染上风寒了。”
佟佳氏自嘲一笑:“不过一副空壳罢了,身子破败至此,又没了孩子,养得再好又能有什么用呢。”
栀子沉默半晌,忽然开口:“不是还有四公主吗。四公主是娘娘亲手抚育长大的,这时候总该念着娘娘的恩德,回来咱们宫里才是啊。”
佟佳氏嘴边的笑意便凝固住了。
她看着地上的海棠残花,想到了死去的女儿,又想到了自个儿。这花还没开圆就凋零了,可不就像如今的她一般嘛。
以她如今的状态,又能为佟家、为塔娜做些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默声等着沉入泥沼罢了。
所以,那孩子不来也是对的。
就好好跟着她亲额娘过好日子,不再惦念她才是正途。
佟佳氏脑中全是悲观郁闷的想法,却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来,对栀子笑了笑,道:“好了,别说了。你去帮本宫将那些落海棠收起来吧。都是新花,这般败了可惜,收回来总也算是有用的。”
栀子默默叹了口气,出去院中拾取花瓣。
佟佳氏便隔着窗扇叮嘱:“撑着伞,莫要淋雨着凉了。”
这些海棠花瓣最终被她一个个用纸擦干,挑些好的夹在书页里头当个书签用,余下的便入了熏炉,成为殿内的燃香。
康熙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四月的天,帝后奔波一路赶回京师,已是满身疲惫。但因为听说了她几近丧命之事,康熙还是连夜走了一趟承乾宫。
他来时,佟佳氏就坐在灯下,依旧在看窗外,甚至没发觉康熙已经立在槅扇外好半晌。
康熙面色沉重,低声问:“贵妃这样多久了?”
栀子道:“自从小公主去了以后,一直如此。每日除过用膳,娘娘便一直坐在南窗下,看着那两株海棠树出神。有时候外头天都黑了,也不知在瞧什么。”
康熙挥挥手叫人都退下去,自个儿站在了佟佳氏身后。
他想:太医说表妹郁病缠身,心结难消,没成想竟会严重到这般地步。只单单看侧影,便知道人瘦了,也憔悴了不少。
佟佳氏终于从纷乱的愁思中回神,看到康熙,怔愣许久才和气笑道:“皇上回来了。臣妾竟未察觉,请皇上赎罪。”
康熙按着她,不要她起身行礼,自个儿也坐在一边,道:“朕叫四公主回承乾宫来陪着你,如何?”
佟佳氏浅笑,眼中未见波澜:“孩子已经适应了翊坤宫,就别再挪来挪去,免得叫她不安心。臣妾很好,不用人陪着,皇上也是,您有政事缠身,实在不必为了臣妾这般劳累。”
康熙斟酌着:“那朕叫阿哥公主们来多瞧瞧你?这宫中不止四公主,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连同两位公主,都是在你宫里养过几日的,叫他们来探望你这个佟额娘,不为过。”
佟佳氏不说话,只用眼神抗拒着再见到孩子们。
她将康熙一番关切与偏袒拒之门外。康熙顾念着她的身子,便也不好再强求。
承乾宫又变得冷冷清清的。
五六月正是天气晴好,适合出行的时候。佟佳氏躲在承乾宫不愿动弹,连到院子里坐一会儿晒晒太阳也不愿。
安嫔却在这时候登门了。
康熙二十年大封后宫,安嫔、敬嫔、端嫔未能得到皇恩眷顾,自此便越发沉寂下去。其中,安嫔的母家铁岭李氏因为再未出现得用的将才,更是被康熙几近冷遇,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一回。
是以,安嫔虽是嫔位,已到一宫主位,却还在咸福宫后殿住着,居于宣妃——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之下。
如她这般的还有端嫔。
只是端嫔性子懒散,主位又是敬嫔,也倒还算融洽。
栀子心中生了几分防备。
处在这时候,安嫔忽然造访承乾宫,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佟佳氏却笑道:“没事,叫她进来吧。承乾宫如今门前冷落,能有个人愿意上门,陪本宫说说话也是好的。”
栀子只得应一声。
娘娘如今钻了牛角尖,越发拧巴了。分明是她亲口拒绝了皇上和阿哥公主们探望,却又会因为没人探望而伤心。
栀子将这事儿牢牢记住,打算改日就呈禀圣上。
安嫔如今也不复当年。虽然上了浓妆,却有遮掩不住的沧桑。
她一开口,叫栀子恨不得将人立马推出去:“贵妃娘娘也老了许多,如今再不能生育,岂不是与嫔妾落到一般田地。”
佟佳氏扯扯唇角:“本宫的母家倒还得用,阿玛也算是一心为国的纯臣,就不劳安嫔妹妹挂心了。倒是你那两位哥哥,听闻近日又在胡作非为,叫妹妹头疼了吧?”
安嫔的笑僵了一瞬,又道:“是啊,嫔妾的母家不得用,嫔妾便更不能在宫中拖了后腿才是。须知咱们仰仗母家,母家也在仰仗宫里头呢。”
“娘娘如今不能生了,就没想过,再叫佟府送个女儿进宫来?”
这场谈话终究不欢而散。
佟佳氏下了逐客令,安嫔却是喜笑颜开地走了。
栀子气愤骂道:“瞧她那副嘴脸,真是失宠多年忘了规矩了。奴婢这便禀告皇上和皇后娘娘,定能治她个不敬上位的大罪!”
佟佳氏摇摇头,看着安嫔远去的背影:“本宫瞧着,她未必是真的不懂宫规,倒像是故意为之。”
栀子讶然:“故意为之,她莫不是疯了,难道不知道这会牵连母家受累吗?”
牵连母家……
佟佳氏忽然记起康熙二十年,安嫔未能得晋妃位,曾请求皇后娘娘,放她回到关外娘家。
这事儿后来不了了之。
但铁岭李氏的兄弟还是写了书信,将安嫔大骂一通,斥责她自私自利,一心只顾念自己,不懂得为家族争光,李氏荣耀都是被她给耽误没了。
她简直就是李氏的罪妇!
佟佳氏似乎察觉到安嫔的真正意图,叹了口气,嘱咐道:“今日之事不必跟人提起了。安嫔再来,便说本宫不见。”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几日天气好,请额娘带着妹妹进宫一趟吧。”
栀子瞪圆了眼,眼眶微润,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
六月初,御花园的荷花初初绽放,粉荷结下的花骨朵儿映着接天莲叶,只叫人心中清爽。
佟夫人带着二女儿进宫,走东华门内入了承乾宫。
这日怡贵妃跟亲眷交代了不少事儿,头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要二小姐准备着入宫之事。
佟夫人吓了一跳,摸着女儿的脸颊就要落泪:“好好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二小姐也哭道:“姐姐若是觉得孤单,妹妹可以进来陪着姐姐一辈子。除此之外,我才不要跟姐姐抢姐夫。”
佟佳氏笑着将她最宠爱的小妹揽进怀中:“佟家必须要送人进宫,才能叫皇上安心。阿玛只有我跟你两个女儿,我也不愿你进宫。只是——姐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她的郁病,加上这次难产与经年的亏空,早就已经成了填不住的大窟窿。
太医吊着她的命,日日苦口婆心要她看开。
可她着实看不开,也不想看开。
佟佳氏倦了,想要下去陪陪自个儿的女儿。
她将早就盘算好的诸多事务一一交代了,也不要佟夫人多问,笑着叫栀子将两人送出去。
没过几日,御花园的荷花盛放满池,最为夺目之时;
承乾宫怡贵妃病重了。
与此同时,宫中忽然传起了流言——
“安嫔多年未曾前往承乾宫请过安,那日才去了一回,怡贵妃就病倒了。”
“安嫔这些年性子大变,说话也刻薄了些,不知是不是冲撞了贵妃……唉,贵妃娘娘如今听不得那些啊。”
“我听说,就是她撺掇贵妃不能生了,就腾地方换人进来。”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赫舍里耳中。
而前往承乾宫探望的康熙,更是叫栀子将那日对话讲了个清楚。
帝王握着佟佳氏的手,沉声道:“梁九功,派人去提安氏过来,朕要叫她死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