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残雪, 只余一树枯枝。
年前行过了册封礼,德妃便闭门不出,只窝在永和宫养着。她这一胎显怀之后身子重了许多, 也不爱动弹。好在今年年节喜庆得紧, 有平定三藩和大封后宫双重喜事加持,皇上多行赏赐, 连孩子们玩儿的大呲花都变了几种花式, 免得她再费心哄六阿哥。
四阿哥如今五岁,已经能去年节上的各种宴席露露脸。他爱跟着太子也不是一两日了,德妃接受了儿子不亲她的事实,也便随他去。
此番封妃,她本是志在必得。
皇上在床笫之间,曾多次暗示过四妃之位有她一份。只是没想到诏书下来, 她竟排在了荣妃之后, 位居末位。
这几日她也想明白了:荣妃有个忽然间出息的阿玛, 这才捡了便宜;而她阿玛乌雅威武只是个护军参领, 掌领一方宫禁, 实在是比不得。
靠不上母家, 她便只能靠自己。
棉帘被掀起,带来一地风雪,很快又融化了。
德妃接过玉烟递来的汤药碗,皱眉一口气喝完了, 这才摸摸隆起的肚子, 笑道:“儿啊,额娘日日用着这药, 只盼着你还是个皇子才好。”
殿外, 刚从宫宴上回来的四阿哥正陪着六阿哥堆雪人。
雪地里静悄悄的, 只有兄弟二人垒雪的丝丝声响。德妃的声音这时候从屋中传出来,听得很清晰。
四阿哥垂眸,心头沉甸甸的,有些喘不上气来。
六阿哥则一脸疑惑地仰头看着哥哥,伸手笨拙地扯扯他的衣袖,示意:“四哥,雪人,雪人!”
胤禛点头应一声:“好,四哥帮你。”
他想,若生下个妹妹额娘不疼,便由他来好好护着。
*
年节之后,严寒褪去,风雪消融。
康熙在御花园偶遇僖嫔,随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在长春宫宿了六日。直到第七日,赫舍里差人送去一幅“过犹不及”的二王行书,康熙才就此作罢。
他转头去后殿探望七阿哥了。
胤祐如今叫三岁了,实际上从出生起算也才十八个月。旁的阿哥到这个年纪是定然能走了,这孩子却还有些不利索。
康熙就坐在窗前,瞧了一会儿七阿哥学走路。
奶团子站在全木打造的学步车里头,四周的木头支架稳稳扶着他,一点一点跟着滚轮往前挪。学得慢也不打紧,他还会给自己鼓鼓气,再接再厉。
康熙心头触动,赞许道:“不错。胤祐是个有耐心、有恒心的性子,长此以往,必能有所成就。”
戴佳常在坐在边上,正给儿子纳一副有高低差的新鞋垫。
闻言笑道:“若非太子爷派内务府造了这学步车,只怕胤祐也是没有这般恒心的。他是个有福气的,有一位好兄长疼爱,才能有今日。”
康熙挑眉,望向那架全木打造的学步车。那上头每一处棱角都被打磨成了弧形,想必是保成细致,特意叮嘱过的。
他忽然觉着,他这个阿玛做的极为不称职。
……
早在年关底下的时候,康熙便命钦天监算过出行吉日,打算带着皇后、皇太子以及朝中重臣一并东巡谒陵,告祭祖先。
帝后出关祭祖,乃是一国大事。
两京内务府琢磨着路途遥远,便早早将京师至盛京的“大御路”和沿途行宫修缮一番,以期圣体安泰。
宜妃听说此事,满脸雀跃地到后殿去寻郭络罗贵人。
郭络罗贵人才歇晌起来,正由梳头宫女服侍着戴上钗头耳坠。见宜妃进来自顾自坐下,她也不意外,稀松平常问:“这又是听了什么好消息或坏消息,来跟我炫耀抱怨了?可提前说好,我今日心情不错,不听你那些个破烂糟心事。”
宜妃有好事,才懒得理她姐姐这几句刺挠。
一脸骄矜道:“皇上打算带着太子东巡,去关外祭拜祖宗。这可是个好机会,盛京行宫都是太祖时期营建的了,皇上这多年没再动过。春夏两季正是景色宜人的时候,哪有郭络罗府住着舒服。”
郭络罗贵人猛地扭头看向妹妹,都扯到头发了:“你又要犯什么蠢?”
“对着高位怎么说话呢。”宜妃白了她姐姐一眼,“不过就是请皇上、皇后去郭络罗家小住几日,既能哄得帝后开心,也能给阿玛添光,一举两得的美事呢!”
“你已经跟皇上说了?”
“倒是没有。但皇上答应了今晚来翊坤宫,本宫正要好好表现一番呢。”宜妃说完,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开屏孔雀劲儿。
郭络罗贵人沉默了。
她知晓自己压根儿劝不住。
但是,她的好妹妹到底清不清楚,郭络罗府在整个盛京,乃至于整个京师来看,都盖得有些过于奢华了。
这般的好日子,偷偷在关外享受也就罢了,还非要舞到皇上跟前……
到底是关乎脑袋的要紧事。
郭络罗贵人叹一口气,决计派人传信回去——
“请阿玛务必‘俭朴’地招待了皇上,最好能哭哭穷、卖卖惨,讲讲盛京内务府有多难管。若能帮着皇上料理几个刺儿头老满洲,那便再好不过了。”
三官保一向是个聪明人。
见过信件,他总该明白,皇上此番东巡,可不单单是奔着谒陵祭祖去的。
*
二月十五日。
康熙以“三藩大定,海宇荡平,当亲身前往关外三陵一一告祭”为由,携皇后赫舍里舒舒、皇太子胤礽启程东巡。
一同随驾的还有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大学士索额图、大学士明珠以及众内大臣、王公贝子、八旗侍卫等。
大御路从京师直通盛京。
康熙这一路走走停停,先后驻跸采果营、贤渠庄、王家店,而后直出山海关,宿在二十里铺、大凌河、白旗堡和辽河西几个地方。
这些都是御路沿途的驿站,来往官员也曾留宿过。
胤礽是第二次出宫玩儿,却是头一次接触到大清普通官员来往公差、运送御物的吃住流程。
小太子兴奋地当起了十万个为什么。是这个也好奇,那个也疑惑。得到解答之后,还能举一反三,当场给他阿玛提出修改意见来。
康熙乐不可支:“不错,看来保成是个实践派。往后朕还会去南巡、西征,都一并将你带在身边,多长长见识,如何?”
胤礽连连点头,还伸出小拇指认真道:“汗阿玛贵人多忘事,咱们拉钩作保,不许骗人!”
康熙便伸出小指,勾着儿子那肉嘟嘟的小手:“好,阿玛跟你保证,骗人是小狗。”
胤礽一本正经纠正:“是猪精。”
康熙:“……”
兔崽子,皮痒痒了。
临近盛京的前一日,康熙住在了辽河西。
这地方距离盛京不过打马的工夫,只是康熙忽然瞧见辽河上泛舟几许,渔民们正在撒网捕鱼,便忽然起了兴致。
他垂首问儿子:“想不想跟阿玛比试网鱼?”
胤礽的双眼登时亮晶晶的:“想!”
康熙便笑呵呵询问赫舍里:“舒舒,今夜就宿在辽河西,朕叫诸王贝子都散了去,就咱们一家三口,泛舟河上,清闲半日?”
三月初的辽河之上仍旧泛着冷意。
赫舍里穿的本就厚实,又披着康熙的紫貂端罩,揣着热乎乎的汤婆子,因而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她掩唇笑道:“皇上要跟保成网鱼,臣妾可不参与,得偷偷躲着懒,瞧你们父子俩闹笑话呢。”
康熙闻言挑了眉梢,胤礽就更不服气了。
父子俩誓言找回颜面,叫赫舍里承认他们很行。
半个时辰之后。
事实证明,他们的确很不行,连网子都撒不开。好容易康熙抻圆一次,却寻了个水流较急的地方下网,打捞上来只有空网。
赫舍里坐在船舱内围炉煮茶,此时递了个台阶,道:“术业有专攻。皇上的长项可在江山社稷上,非要做个小渔民,只怕还得勤下苦功呢。”
这话听得康熙心中熨帖。
舒舒这是在夸他天生做帝王的料。
胤礽在一旁着急了,丢下渔网跑到赫舍里身边:“额娘,那儿子呢?保成的长项是什么?”
赫舍里笑了,点了点他的鼻尖:“你嘛……长于与人相交,分享吃喝乐趣。”
胤礽对额娘的答案一万个满意。
他趁机取了一块糕饼塞进嘴里,赶在康熙反应过来之前,嘻嘻哈哈跑出船舱,看河上春景去了。
次日,三月初三。
盛京将军安珠护打点好一应安防护卫事务,与内务府总管三官保一道,携诸王大臣于盛京城外迎驾。
安珠护是个不通上意,不知变通的老实将军。
康熙对这样的人一贯喜欢不起来,只是盛京城满布老旧勋贵,要寻个信得过的可用之人实在不易,索性也就捏着鼻子认下了。
帝王例行夸赞了安珠护几句,转而想起出宫之前答应宜妃的事情,问道:“三官保何在?”
三官保正任盛京内务府总管,就站在不远处,闻言连忙上前两步,打个千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康熙喊了起,仔细打量一番三官保打了补丁的官袍,似笑非笑道:“出京之前,朕听宜妃说起郭络罗府内有十大奇景,便想一观。今儿个就不进盛京行宫了,朕带着皇后、太子去你府中借住几日,如何?”
三官保心中把傻女儿数落一番,忙躬身道:“奴才能伺候皇上娘娘太子爷,自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鄙舍简陋,还望万岁爷莫要嫌弃。”
康熙看破不说破,只笑而不语。
帝王身侧,九岁的小太子悄悄打量着三官保这身破烂行头,暗自担心起来。他摘下荷包,在里头使劲儿掏了半晌,终于寻到一块银锭子。
小太子咬咬牙凑上前,拉过三官保的手,将全身上下唯一的银子放在他掌心。
“二两纹银,是孤的伙食费。”
他又委屈巴巴问:“三官保,孤想吃肉。二两……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