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家, 柴爷爷的牛车这会儿正等着呢。
温小云将装钱的袋子接过来，立刻给温小海一百个铜子儿，说到做到, 力证她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
温小海捧着这些铜板，赶紧用东西包起来, 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 这钱说什么也不能再没了。
方音这会儿跟战斗胜利的公鸡似的, 昂首挺胸, 红光满面。
“小云，你放心，他们温家有人, 我们方家刘家一样有人，你娘不在, 可你还有舅舅舅母呢，别怕。”
温小云笑着请大家坐下，又让温小海切甜瓜, 自己去端水, 这会儿总算是有空认识方家的人了。
方家老头子, 也就是方音的爹，扛着一把锄头, 声若洪钟。
“你就是小云丫头啊, 好孩子，别怕, 以后有事儿你就喊一声。”
方音有两个哥哥, 一个弟弟, 一个妹妹, 妹妹也已经出嫁, 今儿没来。
看着方音两个哥哥扛着铁锹，满脸凶神恶煞的，温小云总算是明白方音为什么这么彪悍了。
另外刘汉还叫了四个小刘村的汉子，都是关系不错，从小一起长大的。
温小云知道他们这时候最关心什么问题，也不磨叽，直截了当地告诉大家。
“以后，鸡蛋还是照样送过来，我已经找到销路了，不过最近市井里的价儿，大家应该都知道，我虽说是做点生意，但总归要挣钱的，所以，降价是必须的。”
大家听到这话，还是有些黯然，积少成多，这也是很大一笔损失了。
“但这只是暂时的，而且，以后我需要的鸡蛋会越来越多，大家不要担心。”温小云也觉得有些失落，市场任何一点变化，但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都是一场飓风般的影响。
苦栗村的人，也是因此觉得心急，尤其是有些很苦的人，家里有病人要照顾，本来走不开，好不容易能靠这个赚点药费，眼见着日子好过一点……
哎。
方老头大手一挥，儿女们声音就停了。
“小云，这些呢，小竹已经跟我讲过了，你放心，只要你要，我家的鸡蛋全都送过来给你，就是不知道，现在鸡蛋的价儿是什么样？”
其实鸡蛋降价的事儿，他们也很不爽，方家村是个大村子，靠着水，养鸡鸭的人户很多。
方家因为有方音这个媒介，今年托她的福，多卖了不少鸡蛋，如今村里人卖鸡蛋可难了，他们还庆幸自家可以不受影响，今年多孵出来的鸡鸭，眼看着能挣不少钱呢。
听说鸡蛋要降价，他赶紧找到了女儿家，听到孙子说必须降价，他还发火拍了桌子。
温小云沉思了下，不管是在谁面前，总之昨儿自己已经出口了，四个子儿五个鸡蛋，朝令夕改或是因人而异，都是做生意的大忌。
“现在暂时是四个子儿五个鸡蛋，但只要市井里的鸡蛋价格正常了，我一定不会亏欠大家一个子儿的。”
方音心头一叹，看来是真的要降价了，儿子也跟着小云做过一段时间，这生意说赚钱也赚，但也赚得十分辛苦。
她捏了捏她爹的肩，“小云的钱，从来没错过，也没拖欠过，我相信我侄女儿。”
她这话一出，刘汉跟刘竹自然也站出来认同。
刘竹还有些心急，他很怕大家会因为表姐年纪小不信任，只有他知道，表姐是真的很厉害。
“外公，大舅二舅小舅，我可以保证，你们相信我，就冲我姐这么久以来，没有欠过大家一个子儿来看，她是值得信任的，再说了，鸡蛋降价的事儿，也不是表姐愿意看到的。”
方老头还是有些担心，鸡蛋降价看来是无法扭转了。
“我听小竹说，现在你不在羊汤馆里帮忙了？没了小摊子，你真的能卖掉那么多鸡蛋鸭蛋吗？”
温小云自信一笑，微暗的烛光照在她的小脸上，乌溜溜的眼睛里似乎有火。
“大家请放心，鸡蛋鸭蛋可不止这么一个吃法，总之，以后若是有可能，大家的鸡蛋鸭蛋，再也不会愁卖不出去了。”
她将县里茶铺的事儿，挑着简略的说了些，看大家面色缓和许多，也松了口气。
只要讲道理，她就愿意多说些，大家就能一起赚钱。
刘竹直愣愣地看着表姐，觉得表姐这一刻浑身都在发光。
篱笆外，温元青正背着篓子，看到这一幕，不由松了口气，默默地转身走了。
村长此时则是被温大金扯着，姚氏还有父母在后面跟着，又去叫了温二银一家子，也是一大群人朝温小云家走去。
“哎呀，你慢点，我要倒了……”村长推开温大金，气喘吁吁的，“怎么个事儿嘛？你娘跑去翻小云屋子干啥？啊？”
温老太哭诉不止。
“我就是去给死丫头收拾屋子……我家三铜可怜啊，生了个不孝的东西，这大热的天儿，做女儿也不给洗洗刷刷，都臭了啊，还要我跟老头子去伺候，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啊，天杀的……”
温大金也很是愤怒，一大群陌生人闯进自家翻来翻去的，这简直就是踩他家的脸。
姚氏在一边一言不发，方才娘找她要钱，她才不给呢。
孙氏跟温二银缩在后头，也是一脸的疑惑，不过小云确实挣钱了，万一老太太真的翻到了钱，好歹也给二房分一点嘛。
所以，她才急急忙忙扯着瘟丧一起过来。
温元青迎面就撞见爷爷，急匆匆的，“您怎么来了？您腿脚不好，走慢些。”
村长看到孙子，连忙扶着当拐杖，还是自己孙子贴心啊，这外人恨不得让他飞起来。
哎，温三铜的事儿真是要命，从成婚开始，这么些年，就左一件事儿右一件事儿的，烦死人了。
温小云还在蒸包子，今天这么多人来帮她，少不得让大家吃顿好的。
可家里这会儿也没好东西，鸡蛋鸭蛋都不剩。
温小云便将带回来的烧鹅给拆了，不少肉呢，里面加上各种菜，还有前两天剩下的油渣子，和在一起包包子也特别香。
温小海在下面烧火，刘竹则是陪着自己的亲戚，七嘴八舌的安慰，顺便展望一下未来。
村长到的时候，本来还有些怀疑，但看到满院子的青壮，还有靠在墙上的铁锹锄头，也不由一脸严肃。
“你们方家村的人，为什么跑到我苦栗村闹事儿？怎么做事儿的？你们村长呢？”
方家几个小辈对长辈还有些敬畏，但方老头可不怕。
“我侄女儿在这受欺负，她没了娘，爹也断了腿，你们村里人不要脸，一个个打量她好欺负，就差吃干抹净了，我再不来，我这侄女儿还能活吗？”
村长听到这话，十分不高兴，这不就是说他办事不力，管理不好村民吗？
“那也是咱们村里人自己的事儿，你们方家村这么贸然跑过来闹事，还闯到别人家里抢钱，这是什么道理？要这么说，我倒要跟你们村长好好说说，方家村就是这么行事的吗？你们村里哪家的媳妇女儿受委屈了，就这么带着铁锹锄头闯到别人家里拼命吗？”
方老头也吹胡子瞪眼。
“小丫头可怜，好好的娘活生生被欺负跑了，你做为村长，还好意思说这话？一个当家做主的娘，跑来翻已经分家的媳妇家，不，孙女家，翻箱倒柜的找钱，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我……”
村长听得一脸诧异，转头怒目看向温老太，还撒谎？
温老太跳出来就是一顿哭诉，“贱丫头啊，我一大把年纪，还要来帮衬她，不感激就算了，简直没天理……”
她又朝儿子丈夫看去，但丈夫望着天，儿子却是看着媳妇。
姚氏自从上次听到温小云那番话后，自己想了好久，很是心惊胆战。
她翻了个白眼，以后再有什么事儿，她不会冲在前面的，小云说的对，这个家里是男人死绝了吗？要女人在前面冲锋陷阵？
孙氏最会看局势，她见姚氏居然都不跳脚了，也不顾温二银这瘟丧的眼神催促，缩着头一言不发。
她心道，我又不傻。
温小云在温老太的哭声中，淡定做好最后一个包子，盖上锅盖，走了出来，一边擦手一边道：“村长爷爷，您来了？”
她对村长还是有些尊敬的，不说别的，就冲他主动降价鸡蛋的事儿，是个脑子清楚的，难怪当村长。
温元青接过她手里的椅子，小声道谢。
温小云朝他笑笑，又看向村长，将事儿一句一句说清楚。
“……我回来的时候，家里围了好些女人，村长爷爷，您当时为什么不管？鸡蛋降价的事儿不是我来决定的，为什么她们就敢围着我？还有我奶奶翻我屋子，我为什么不能翻她的屋子？”
家里的事儿先不提，那些女人敢来，肯定是有人纵容，不然乡里乡亲的，不可能没人劝。
无非是因为她小，头上没人，村长能管事儿，但不是件件事儿都能管，况且这种犯众怒的事儿，他真的愿意管吗？
没钱没势没话语权的人，就是会被欺负，明里暗里，你就是被牺牲的那一个，人总是挥刀向比自己弱的人。
村长瞠目结舌，那些女人的事儿他确实知道，还以为闹不起来呢。
太丢人了，一群人逼着一个小丫头，那些人脑子被狗啃了吗？
他一脸烦躁，看着还在嚎的温老太，吼了一句，“大金娘你别哭了，你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小云撒谎了没？”
温小海突然冲了出来，愤怒地指责奶奶。
“姐姐一句话都没撒谎，奶奶把姐姐房里翻遍了，还去翻我的房，我存的六十四个铜板，全都没了。”
小孩子的话可信度总是很高的，虽然温小海以前混账，但最近变好了，还六十四个铜板，有零有整的，不太像撒谎。
温老太没想到以前最听话的温小海都拆她的台，顿时怒了，指着温小海，再次化身疯狂尖叫鸡……
温小海哪里被奶奶这么骂过，又被摸了钱，损失大大的，想到姐姐上次帮忙还被奶奶推倒，也是怒向胆边生。
“你不许再欺负我姐了。”
他吼了一句，闷着头，嗷地叫了一声，跟小钻头一样，朝奶奶顶了过去。
温老太一下不慎，被温小海给顶得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院子里顿时乱七八糟，叫的叫，骂的骂。
就连温三铜都在里面叫唤，但谁也没理他。
好不容易重新恢复安静，大家都相互按住对方，也怕真的打起来。
温小云满意地摸摸温小海的头，接着道：“村长爷爷，您是最公正公道的，以前我跟小海差点活不下去，是您站出来，给了我们俩活下来的口粮。”
她用力将温小海给摁下，狠狠磕了几个头。
温小海磕得额头发红，头也晕乎乎的，这是怎么个事儿？
村长听她言语，还当着外人面夸他，面色顿时缓和了不少。
温小云又接着道：“我今天也趁机跟您说个事儿，虽然我的小摊子没了，但是我找了另一个活儿，要的鸡蛋鸭蛋不在少数……”
她一口气把自己的计划大致说了些，画大饼嘛，她很在行，毕竟吃的多。
总而言之，这事儿，就是她帮着大家一起赚钱，不多，但能改善生活。
“不过……”她话音一转，“我有几件事儿想跟您商量。”
她始终感念一些人的善意，尤其是温元青主动跟她提及降价的事儿，这对当时的她来说，是个莫大的鼓励。
曾经她告诉过刘竹，不叫任何善意落空，她自己也要共勉。
村长虽然有些怀疑温小云的能力，但孙子在一边跟他说了些话，他还是认真听了下去。
“你说说，就这么点小事，今儿实在闹的太难看了，不说方家村，咱们苦栗村以后在外人眼里，还以为是什么脓包怂货，以后抢水说媳妇都被人瞧不起。”
方老头忍了好半天，听他这话说得，也忍不住了。
“你也好意思说？任由那些人欺负我侄女儿，要不是我今儿来，村长大人还会来这给我侄女儿主持公道吗？还公正公道，我呸……”
村长气得手抖，“你这人，实在太无赖了，再说了，小云是你侄女儿吗？啊……”
温小云眼看又要吵起来，连忙站出来，“方爷爷，村长爷爷，现在我只有这三件事需要弄清楚。”
今天天时地利人和，她要切断温老头温老太对她的掌控。
这俩老东西，是真的能直接掌握她生死买卖的，说不准哪天就把她给卖了，今天闹成这样，以后肯定也没有转圜的可能。
那她干脆就不要。
今天这机会难得，说不准再也碰不到了。
“第一，村长爷爷，以后咱们村里人的鸡蛋，我只从您手里接，决定接谁的，都由您来定。”
“第二，之前来我家闹的人，她们的鸡蛋，我不接。”
“第三，以后我家，跟我奶奶家，再没有干系。”
最后一句话，让场中都静了静。
方音听着都有些惊呆了，跟自己的奶奶家扯断干系？她活了这么久，还没听过这种事儿呢。
“小云，你还是要好好想想，不管怎么说，是你爷奶，一家人，打落牙齿也要一家人吞，不能胡来……”
刘汉也在一边安慰她，“小云，你好好想想，别冲动。”
他姐已经跑了，对姐弟俩将来肯定有影响，现在又跟爷奶断亲，小云以后可怎么嫁人？
姚氏也有些不忍心，割断亲缘，这对小姑娘以后的名声，绝不是好事儿。
温小云见大家都在劝她，心中微叹，是亲人，也更是不把她当人的“亲人”。
而且，原主早就死了，被亲爹一拐敲死了。
“村长爷爷，今天您也看到了，我跟我奶奶家已经完全没有转圜的可能了，今天能来抢钱，万一明天还来，后天说不定还要把我跟弟弟卖掉，他们也不是没这么想过……村长爷爷，我只可惜没有您这个爷爷，不然我今天……”
小姑娘的哽咽，让不少人都有些难过。
没了娘的孩子，还是女孩子，跟草一样不值钱。
方老头也摸着胡须点头，“小姑娘现在能干的很，自己养活自己没有问题，这事儿倒也不是没有先例……”
他便说起自己村里，好些年前的一起恶婆婆事件，总之最后儿媳妇一家跟婆婆划清界限，生死再不相干。
温元青见爷爷还在犹豫，他知道爷爷在想什么，便悄悄在爷爷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村长本来还皱着的眉头，慢慢松开。
他起身在院子里踱步，好半晌才郑重道：“小云，你已经想好了？”
温小云郑重点头，“村长爷爷，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跟爷奶，再没关系，他们也休想掌控我，更不能卖我。”
她看向温小海，摸摸他的小脑袋，“以后我跟弟弟相依为命，自己养活自己，请村长爷爷答应。”
温老头这会儿都觉得离谱，自己的孙子孙女，怎么突然就要不是了？
哪怕自己不喜欢，但也是自己的种啊？
他本来还指望老妻能跟以前一样胡搅蛮缠，再拉上两儿媳妇，总能闹下来的，但今儿怎么全都哑了喉咙似的，一个个都不吭气儿呢？
“不行，我不答应，他们俩就是三铜的种，是我的孙子孙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儿？不行……”
村长瞪了他一眼，“你给我闭嘴，这会儿急什么？之前你都不管不问的，给点米粮都不乐意，现在知道是孙子孙女了？”
他本来觉得前两件事儿还挺麻烦，村里那些女人，一个个难缠得要命，但跟最后一件事儿比，好像也不怎么麻烦。
温元青在一旁道：“爷爷，这也是好事儿，以后还能少许多麻烦……不如明天请了耆老来定下？小云是个苦命人，她挣点钱养活自己不容易。”
村长知道孙子说得对，叹了口气，勉强点头。
温小云感激地看了眼温元青，早就听说村长十分疼爱这个孙子，举全家之力送他读书呢。
古代宗族观念强，虽然断亲这事儿离谱，但不是没有先例，而且，古代宗族的掌权人，也就是家主或是村长，甚至能越过礼法，定下规矩，乃至定人生死。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无奈一直找不到机会，多亏了刘竹叫这么多人，将事儿彻底闹大。
若是能再大点，说不准，还能跟温三铜断掉呢。
不过，这算是痴心妄想，父女亲缘，不是一句话就能斩断的。
好在事儿既然定下，温小云就拉着温小海跪在爷奶面前，好好磕了三个头，又让刘竹端了包子出来。
“我们今儿就做您最后一天的孙女孙子，以后请您保重身体，再也不用为我们烦心了。”
刘竹趁机接过话茬，“来来来，今儿仓促，没什么好招待的，我姐蒸的肉包子，请大家吃，锅里还有呢，大家稍稍坐坐。”
他给温老头温老太手里塞包子，见俩人愤愤不平的模样，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温三铜在里头嗷嗷叫，“不能断，我不同意，不行……”
温元青笑着一边啃包子一边道：“三铜叔，你这个做爹的，养的了儿女吗？你自己现在都还要靠着儿女养呢，还是断了好，以后你家里的钱，再也不用被人抢了。”
温三铜气得哇哇大叫，偏偏温元青就是能一直笑眯眯的回应他，他说一句，温元青就反驳一句。
大家偶尔也说一句，不过想到温三铜往里的德性，也懒得理会。
一个瘫子，比一个小姑娘还不值得多看一眼，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你有没有价值，一个个清楚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