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下一片清晖, 将斑驳的树影留在窗沿。
钟晚将外套挽在胳膊上,起身,嗓音还带着未全然苏醒的睡意。
“我还是回去睡吧。”
她去病床边上, 低头看向梁序之受伤的胳膊和脚踝, 探出手,又收回来,“…是不是特别疼?”
梁序之掀起眼皮, 看着她的眼睛,默了须臾。
车祸几天,都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秦助理虽然上心,但也都是公事公办, 以完成工作为导向,不会问他这么偏感受的问题。
虽然, 这也没什么可问的必要, 答案显而易见。
但这次骨折的确比念书时被绑架那次要好受很多, 当时误了治疗时间, 记得连清创的手术都做了有两三次,梁穆远和梁承安都只是说‘人救过来就好’。
梁序之伸手,即使裹着石膏也不愿让她细看一般,又将被子扯过来,盖住腿和那条胳膊。
他敛了目光,轻描淡写地说:“还好。”
指指上方悬挂的透明注射液瓶,“有止痛的药。”
已经过了零点,钟晚莫名也没那么着急走了,但留这也是去隔壁睡觉, 于是想了想, 又问:“你明天什么时候转去别的医院?”
梁序之:“下午。”
钟晚扯扯唇角, “那明天傍晚下戏我再过去,我问秦助理要地址。”
梁序之“嗯”了声。
两人无声对视几秒,他先开口,嗓音沉缓道:“回去休息吧。”
钟晚:“那…你也早点睡,休息好伤也恢复得快。”
梁序之低头,钟晚便往门外走。
经过门口控制灯光的开光时,顿住脚步,又帮他熄灭一盏,只留床头的阅读灯。
病房门轻阖上,梁序之抬眼,看向窗边那盏刚熄灭的灯,而后,视线移向她离开的玄关方向,停留须臾,直到玄关顶上的感应灯也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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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上午,钟晚原本打算在酒店休息,临时被《朱粉壁画》的导演通知,电影最后的制作剪辑即将完成,在筹备定档了,让她有空时配合拍几组宣发用的照片。
她让安妍去办这件事,但尽量把晚上的时间都空出来。
刚敲定好,钟晚的手机又响起,来自港岛的陌生号码。
以为是骚扰或者推销,她挂断了两次。
一会儿后,又有个存过的号码打进来,来电显示是卢文卓。
她愣了愣才接起:“卢先生?”
卢文卓:“钟小姐,有个事我这还是先跟你打个招呼。前两天我跟纪总打了场球,纪为南,之前跟你提到过他。”
钟晚:“啊…我记得。”
卢文卓:“他恰好提起你,应该是在什么酒会上跟你见过面,说是总觉得眼熟,我跟他说了你的身世。”
“别担心,纪总不会跟其他任何人乱说,包括他夫人。有当年和你母亲的那层关系在,他也一定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
钟晚乍然听到这个消息,思维有些卡顿:“…这样啊。”
想起那天跟卢文卓见面时,她也没提过这层身份要保密,事到如今,其实也没什么保密的必要。原本就是上一辈的事,再者说她明年就要离开港岛,跟这些人事物再无关系。
电话里,卢文卓继续道:“纪总想跟你见一面,我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了,当然,见不见决定权在你。”
钟晚茫然道:“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麻烦您。”
卢文卓最后提醒了句:“对了,你应该也知道他跟梁虹姗是很多年的夫妻。有些话,我没跟他说过,你最好也别提,不然这场可不好收。”
钟晚:“…嗯。我明白。”
挂断电话不久,那个陌生号码又打进来。
钟晚猜测就是纪为南的来电,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通键。
“您好?”
纪为南先自我介绍,钟晚表示她记得后,他缓声道:“上次见面只觉得钟小姐看着眼熟,不知道原来是阿茵的女儿。”
他顿了会儿,问:“不知道方不方便,最近有空一起吃个便饭?没别的意思,就是…你应该已经知道,我跟阿茵是一起长大的,她还在世的时候,关系很好。”
钟晚犹豫两秒,答应下来。
她今天午饭时间就有空,纪为南也正好没别的安排,两人约在了离她拍摄场地近的一家茶餐厅。
钟晚例行要给林叔发条消息报备,以免见面后有什么事端。
打开短信界面,才想起林叔在休病假,索性将短信直接发到了梁序之的手机号上。
没多久,梁序之回了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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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晚被司机送到约好的餐厅时,纪为南已经提前在包间等了。
钟晚看到这个人,心情相对复杂。
如果卢文茵没有遇到钟重临,也许就会跟纪为南结婚,过上她原本应该有的平淡、富足的人生。
当然,像之前卢文卓说的,如果是那样,现在就不会有她这个人。
她猜纪为南也有同感,因为进包间时,纪为南这次看她时,眼神也有些难以掩藏的矛盾情绪。
钟晚礼貌性地先颔首:“纪总你好。”
纪为南站起身,“你好,先坐吧。”
他语气也是亲和中带着陌生,同样的矛盾,推了推眼睛,道:“电话里你说下午急着去拍戏,这一片我也不算熟悉,让助理选的餐厅,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钟晚笑笑:“没事,我在吃上也没什么讲究。”
侍应生给两人倒了茶,就关上门退出去。
安静了半晌,纪为南看着她说:“你跟你妈妈很像。长相倒没有特别相似,主要是气质,跟她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像是想到什么,他默了默,又有几分伤感:“不过,她的时间也只停留在年轻的时候了。”
钟晚垂眼,捧起茶杯抿了口茶:“是啊,也过去那么多年了。”
再说下去怕是将气氛往更伤感的方向推,毕竟逝者已逝,钟晚今天也不是带着和卢文茵旧友一起缅怀的目的来的。
她抬头,斟酌着说:“纪总,您今天叫我来,是…”
纪为南:“我跟卢总也算是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跟他说起你的时候,知道你是阿茵的女儿,就想着见一面。”
“但后来想想其实也不合适,毕竟阿茵还在世的时候,我跟她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虽然,我一直把她当朋友,也没有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怪过她。感情这事,本身也应该是你情我愿的,我跟她没这个缘分。”
“罢了罢了,我现在一把岁数,女儿都这么大了,不适合提这些陈年往事。”
钟晚看到他此刻伤怀的表情,忽而想起曾经读过的一段话。
许多男人都有过这样两个女人,一个像红玫瑰,一个像白玫瑰。‘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她猜测,卢文茵对纪为南而言,就像是那朵红玫瑰,那一束‘床前明月光’。
不知这对她而言,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他大概不会为了那束逝去的‘明月光’,擦掉墙上沾了二十多年的‘蚊子血’。
侍应生已经将菜端上桌,钟晚沉默地举箸吃着。
一会儿后,她试探性地提起:“我跟您太太梁女士之前也见过,上部戏在拍的时候,她来探班,还给我带了点心。她人很好。”
纪为南顿了下才笑笑:“是,最近温迪想当演员,她也跟着在你们这圈子里到处走动。她喜欢交朋友,性格一直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跟阿茵关系也很好。”
钟晚观察着他的表情,猜测,他也许对当年梁虹姗做过的事一点都不知情,或许,也不知道梁虹姗背着他在外头跟年轻男模特搞外遇。
她思忖片刻,装作很自然地问:“我妈妈她…过世之前,跟您见过吗?”
纪为南想了想,道:“见过,但不常见。拍《茶园》那会儿,她心情就不是特别好。但也能理解。毕竟,她在内地的遭遇…搁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
“但毕竟我们关系敏感,很多话也不方便说。还是阿姗当时经常去陪着她,安抚她的情绪,当时应该能让她轻松一点。”
钟晚抿了下唇,没搭腔,低头吃菜。
……
两人都搁了筷子,纪为南看了眼时间,同她说差不多也该走了。
钟晚便还是有些纳闷。
纪为南真就是单纯请她吃顿饭,这种心理她属实不太能共情。
但无论如何,今天都不是个适合谈其他事的时机,她克制地想。
钟晚应了一声,欲起身时,听到纪为南说:“对了,不知道这事我该不该多嘴问。”
钟晚抬了下眉:“您说。”
纪为南:“你和梁家那位…”
“我没立场说什么,但就当我是阿茵老朋友的身份吧。”他也委婉地点到为止,顿了下说:“这种没结果的感情,还是及时止损的好。我自己也有女儿,阿茵当年的事我也是全程都见证了的…女孩子这个年纪,在感情上容易冲动,容易越陷越深,最后受伤的还是自己。”
他揉揉眉心,很真诚的语气:“我是不想再看到悲剧发生了,尤其你还是阿茵的女儿。”
钟晚看着他,片刻后莞尔,只道:“谢谢您提醒。”
纪为南也起身,叹了声气,“走吧。你在港岛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也能联系我帮忙,虽然…肯定没现在那位梁先生管用。”
钟晚轻“嗯”一声,再次道谢,抿了下唇,跟着往包间外面走。
这是她到港岛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因为卢文茵的关系而收到他人的善意。
但这个人却是纪为南,卢文茵曾经有婚约的对象,也是现在梁虹姗的丈夫。
真是世事难言。
**
这天傍晚下戏,钟晚就从秦助理那里要到了梁序之所转医院的地址。
私人医院,就在万泰集团大楼附近,在寸土寸金的位置拥有一整栋的高楼,里边患者却很少,收治的病人都是非富即贵。
梁序之又站在港岛商界的金字塔顶端,自然安排住了最好的房间。
跟酒店一样,在那栋私人医院大楼的顶层,几乎一整层的医生、护士、保安都是为他服务。
病房面积很大,生活设施跟他酒店那间套房一样齐全,里边还有单独供陪护者居住的多间客房。
从这天开始,钟晚几乎隔天就过去。
梁序之这骨折的伤痊愈还要好一段时间,等到脚踝那处恢复得差不多才能借助医用拐杖行动,医生预计的时间在六周。
如此一来,他将大部分工作都带去医院处理,集团各种需要他出席的会议也暂时改到了线上。
钟晚总是来回跑,有时过来的时候梁序之在开会,等到很晚两人才能说上话。
于是,她也带了一部分行李过来,干脆就在陪护的客房住下。
也算是应了之前他们“吵架”期间她说过的话——住哪不是住。
照顾起居之类的工作,梁序之没让她动过手,一直都是太平山别墅过来的佣人在负责。
一个多月后,钟晚拍摄的片场换到了附近的一栋写字楼,梁序之也能靠医用拐杖自如行动了。
但钟晚能看出,他非常排斥使用那副拐杖。
尤其病房有集团其他高层过来汇报工作或谈事的时候,他都是将拐杖搁在一边,没在外人面前用过。
好在,梁序之的伤恢复良好,林叔后续也又检查过几次,医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只是往后要更加小心。
从医院离开后,梁序之都住在酒店,她的那间。
这天,钟晚下戏早,看到秦助理过来了,站在客厅沙发旁,跟梁序之说话。
“梁昱丰和梁泽毅人都在法国,现在他们故意伤害的证据已经很充足,但他们不主动回国,港岛和法国的引渡协议几年前也中止了,带他们回来追求刑事责任还需要费一些功夫,主要是时间问题。”
梁序之冷嗤道:“他们挑法国,估计一早就抱了这个心思。继续去办,时间长短没关系,要把人带回来。”
秦助理:“明白。我让法国那边的人也加快处理。”
……
钟晚没再多听,径直穿过客厅进了起居室,去浴室洗澡。
出来时,秦助理已经离开,房间中只剩下她和梁序之两人。
梁序之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翻阅一份纸质的资料。
钟晚准备去他旁边的位置坐下,经过他身前时,被他伸手握住胳膊,往他的方向带。
就要坐到他腿上,钟晚“欸”了声,提醒:“你伤还没完全好。”
梁序之把手中的资料扔一边,不以为然道:“伤得也不是这里。”
钟晚便顺势坐在他腿上,脚跟贴着地,还是没敢把整个人重量沉下去,怕压着他脚踝。
梁序之从身后揽着她腰,静了一会儿后问她:“现在拍的这部戏什么时候杀青?”
钟晚想了想,“还要再过三个月呢,到冬天的时候。”
梁序之:“下部想拍什么,让杨白帮你留意剧本了吗。”
钟晚在心里计算时间。
这部杀青后,她在港岛最多再待半年,和他的关系也结束了。
钟晚弯弯唇,说:“还不急,下个月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电影剧本。”
这种电视剧拍摄周期太长,再接个类似的,怕是来不及拍完。
梁序之扬起下巴,点点刚才那份纸质的文件,缓声说:“爱尔兰有个万泰的新酒店在建,大概明年秋天竣工。到时候时间空出来,我去考察带你一起。”
记得她上次说过,想去英国看看。
钟晚愣了下,心想他大概是暂时忘了他们起初约定的关系时效。
她又不想扫兴,扯扯唇角,轻声说:“还早呢,等明年再说。”
“好。”
梁序之搂着她的腰,带着她翻了个身面对他。
盯她几秒,低头吻她。
唇齿交缠时,钟晚坐在他腿上,隔着薄薄两层睡衣布料,清晰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养伤这两个月,医生说不宜有剧烈会拉动伤处的运动,两人虽住在一起,却实打实素了有两个多月。
钟晚及时离开,提醒:“你伤…”
梁序之抬手,眸色愈发幽深,将她的碎发挽到耳后,嗓音沉哑道:“也好差不多了。”
他微俯身,在她耳边说,她在上面就不会有事。
钟晚耳根发烫,努力平复已经紊乱的呼吸,伸手去将头顶那盏落地灯关掉,而后,解他的衬衫扣子。
他们时间有限,现在过一天少一天。
无论如何,她就当是及时行乐。
……
只是后来,漆黑的客厅中气息声交错,在某个临界点时,钟晚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不要离开我,永远。”
这种时候,她几乎是不会反驳任何的,跟其他调情的话一样,钟晚大脑也一片空白,喘着气,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梁序之抬手,抚过她比平时烫上许多的脸颊,像是得到满意的答案一般,微勾了下唇,摁下她的后脑,比先前更加绵长的,再度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