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他掌中》
/赵十余
第六十六章
其实从舒灵登上回北城的飞机之后, 陆鹤之的心思就完全没有安定下来过。
他照常回到了公司，手底下的人倒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不一样的状态，甚至开会的时候, 他还冷脸打回了一个高管拟的新项目策划书。
但陆鹤之自己却知道, 他现在每时每刻都没有完全的百分百投入该有的状态里。
心头就好似悬着一把迟早会落下的刀一样, 他明知道结果，也知道它早晚会下来。
可这个“早晚”，才最折磨人。
而对于舒灵回北城后的事情, 他其实是不太担心的。
韩家那边除去以前他听过的正面评价外，私底下他也找人细细的调查过他们。
和陆家表面的一团和气不一样，韩家确实是家风非常纯良和谐的一个大家庭，每一个人品行都非常优秀，不存在任何豪门间常见的勾心斗角。
起初陆鹤之调查出这个结果后，还一度想到舒灵这种善良的性子，会不会也是因为有韩家基因的缘故。
所以陆鹤之一点都不担心她。
除了那个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女孩子以外，几乎不可能有人让她吃亏, 宠着她爱着她还来不及。
当收到小姑娘发来的报平安的消息时，陆鹤之有一刹那, 整颗心是狠狠提起来的。
他当时只知道为舒灵设置的专属消息提醒音响起来了，还并没有看她发的内容。后面瞧见了她是在跟自己报平安时，陆鹤之心中马上又闪过一丝侥幸。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着什么, 他好像希望舒灵能早点知道亲子鉴定被调换过的事，早点给他一个结果。
但是又好像希望她能永远别知道, 或者就算知道的话，也晚一点, 再晚一点……
陆鹤之从未有过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 佯装着平静回复过舒灵的消息后, 他又陷入强烈的煎熬感之中。手机来来回回的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和舒灵的对话框也点开了无数次。
这边，舒灵在听过韩尘良的话之后，便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快被气笑了的情绪当中。
她又仔细回忆了一下陆鹤之之前的情况。
精心给他策划了一场生日惊喜，但他却没有丝毫开心的模样。后面还忽然给她过户了他的全部私产，还从0基础开始学习雕刻婚书……
所以？？？原来这些种种的反常，都是因为鉴定结果被他调换了的原因吗？？
他也知道他犯了错，想弥补？
舒灵真的要被气笑了。
韩尘良离开之后，她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想给陆鹤之发消息质问。
对话框打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碰巧，最顶端显示昵称的位置，忽然就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他也要给自己发消息？
舒灵想到这里时，就没有再着急去打字，而是等着想看看他说什么。
可等来等去，都过了差不多一分钟了，那边的人还是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发过来，甚至到最后，顶端那一行【对方正在输入……】也变成了正常的昵称。
舒灵怔了一下，心中闪过一个想法，但又怕只是自己想多了。
默了默，她也没有继续做什么，就一直拿着手机，守着和陆鹤之的对话框，又等了一阵子。
果然，还没过五分钟呢，顶端的昵称就又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舒灵这回已经完全确定心里想的了，对面那男人就是一直在反反复复的编辑着消息，然后又不敢直接给她发过来。
她真的气笑了，心想行行行，他现在也知道心虚和害怕是吧？
既然如此，那她还质问个什么劲儿啊，就让他自己这么自我折磨去吧！
舒灵这回真的下了好大的决心，想着狠下心不管他。
她甚至还把手机就那么扔在了大床上，然后收拾东西去浴室洗漱泡澡。
卧室里陷入了一阵安静当中，大概隔了十几分钟，可能也没有那么久？反正是不可能够一个成年人的洗澡时间……
毫无征兆的，浴室的门忽然被舒灵从里面打了开。
她头发只洗到一半，这会儿湿答答的还溢着水。她也没多管，一手托着湿发急匆匆的就跑了出来。脚下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丫快速走到床边，地板上还留下了一排水脚印。
那一刻，她看上去好像很急很气的样子，托着头发的那只手没放下来，另一只手则俯身拿起手机。
这一次舒灵一点没犹豫的，直接给陆鹤之拔过去电话。
听筒那边的响铃循环了两次，那头的人像是很犹豫一样，直到电话快自动挂断的时候，才接起来。
陆鹤之在听筒那边还未开口，舒灵就在这头气冲冲地说：“我给你两个小时……”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似乎在计算着时间，仔细思考过后，马上又改口：“我给你三个半小时的时间，现在，马上，来北城！”
那边的男人明显怔了一下。
他沉默了两三秒钟之后，低声问：“你是……知道什么事情了吗？”
舒灵这会儿就跟一点便着的炮仗桶似的，听见陆鹤之的话，她一点好的态度也没有，扯着嗓子低喊：“你管我知道不知道！我现在就是要你马上过来，能不能听懂？！”
小姑娘很少用这样蛮不讲理的态度和他说话。
陆鹤之心里大概也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又安静了片刻之后，便回了个“好”字。
挂断电话之后，舒灵单手掐着腰站在那里，还是越想越气。
无意间，她低头瞥到了自己脚下那汪水渍，瞧见湿发还在嘀嗒嘀嗒的朝下面落着水珠时，她转念又开始气自己。
舒灵觉得自己也太没出息了，为了陆鹤之急成这样，甚至连头发都没洗完，光着脚就跑出来了……
啊？
啊？？？？
舒灵这一刻心底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
她想着，等陆鹤之过来以后，她一定要好好的给他些脸色瞧一瞧！
-
陆鹤之后面真的按照舒灵说的那样，三个多小时便赶到了北城。
落地北城机场后，他还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他完全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又能和舒灵见到面。
章城那边早早便为他安排好了接机人员，司机一路平稳的将他送到了韩家老宅，下车后，他整个人平静了不少，转念间却也多了份犹豫和踌躇。
他拿出电话，反复看了几次，想给舒灵打过去，却又动作迟疑。
来来回回好久以后，手机倒先自己响起来了，定睛一看，上面闪烁着的来电备注是【小公主】。
“你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小姑娘在听筒那边的语气还算平静，但仔细听一听，也不难察觉出她声音中压制的火气。
陆鹤之握着电话的那只手，下意识捏紧。
隔了两秒钟，他回道：“我在门口。”
舒灵明显的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听筒里传来了窗帘“哗”一声拉开的声响。
陆鹤之抬起头，下一秒便在韩家别墅二楼的某一处窗子里，瞧见了小姑娘的身影。
因为隔了一段距离，他只能看见舒灵小小的一个人影站在窗前，背后是一室昏黄却带着暖意的光线。
她好像在瞪着他，陆鹤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过了片刻，听筒里才又传过来小姑娘的声音。
“你给我老老实实等在那！一动都不许动！听见没有！”
挂断电话之后，舒灵第一时间披了件外套，往楼下跑。
这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韩家上下早就都休息了，别墅内光线很暗，四周静悄悄的。
舒灵下意识脚步放轻，想着偷偷摸摸的一个人跑出去，不让家里人发现。
可就在这时，一楼公共洗手间的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韩老太太身边那位王妈，披着一条保暖披肩，从里面走出来。
她看到舒灵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哎哟”了一声，接着说：“小姐啊，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下楼是有什么事吗？”
舒灵有种偷偷做事被抓包的感觉。
她心头一紧，接着语气有点支吾地回：“就……就我有一个朋友，忽然来北城找我，我现在想出去见他一面。”
说着，舒灵还很不好意思地看向王妈，又道：“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王奶奶，您先回去睡觉吧，不用惊动家里人，等会儿我和他说完话马上就回来。”
王妈其实是有点惊讶的，一个是因为现在时间确实很晚了，正常情况，就算是朋友相约也不该选在这种时间里。
还有，今天舒灵才刚刚回来北城，在这种情况下能精准的摸到韩家老宅找她的人……想来身份也不会简单。
不过王妈向来不是多事的人，虽然她也有些担心，但想着大门口还有保安守着，便也不再多犹豫，点点头就放人了。
舒灵出了韩家老宅的大门之后，第一时间便看见了陆鹤之的身影。
他当时站在门口，身穿黑色大衣，修长的身影鹤然清立，手里还拿着手机，举在耳边。
舒灵以为他在打电话，脸色有点冷的斜过去一眼，压低声音很小声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结束。”
陆鹤之第一时间便回：“结束什么？”
她问：“你不是在打电话吗？”
他否认：“没有。”
舒灵满脑袋问号，又问：“那你举着个手机干什么呢？”
男人站在对面，安静的垂着双眸睨着她，说：“你不是叫我一动都不许动吗？我刚刚就是这个姿势。”
“……”
舒灵真的是要被气死了。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咬牙切齿地瞪向他，再出声时，字句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陆鹤之，你想气死我就直说！”
说罢，她没再管男人什么反应，先伸出小手拉住他的手腕，拽着他往旁边围墙的角落方向走。
韩家老宅正门对面对着两盏明亮的路灯，四周相较下来，光线就暗下去不少。
这会儿舒灵拉着陆鹤之，站在一片混沌昏暗的阴影间，四周安静的不像话，她凶巴巴地瞪过去——
“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北城，是为了什么吧？”
陆鹤之安静半晌，才闷声回了句：“嗯。”
嗯？就一个“嗯”字？？？
舒灵本来就生气，见他这副闷葫芦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表情更凶了。
“你嗯什么嗯，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小姑娘脸蛋生得漂亮，哪怕像此刻这样发火的时候，一张脸也是明艳生动的模样。
陆鹤之看着她，明知道她在生气，但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像是有无数的情绪卡在了喉咙间，好半天也没再说出一个字。
舒灵等了许久，见他一直不出声，心中原本压制的火气，蹭蹭蹭的不停向上冒。
她气得也不想再好好说话了，赌气地回：“行，你既然没话说，那就都别说了！我走，我走行了吧！”
舒灵真的转身要回去，动作也十分坚决的模样，陆鹤之一下子便急了，赶紧抬手拉住她。
小姑娘没有回头看他，只偏过视线，瞧了一下自己被他拉着的手腕，接着冷声说：“放手。”
陆鹤之眼底满是晦暗，他还是一声没吭，就执拗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手腕抓得很牢。
舒灵完全没有耐心了，她转过身，重新面向他。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给你机会说话，你不说。现在我要走，你又不让。”她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陆鹤之，你到底想干什么？”
四周非常安静，夜幕如同一张大网罩在他们头顶，路边树影婆娑。
陆鹤之就那样无声地看着她，好半晌之后，他终于开了口。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只知道你现在很生气，我害怕自己说了什么之后，你会气得更深，甚至对我失望，然后……”
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下，声音晦涩间还带了一丝沙哑：“然后不要我了。”
陆鹤之站在夜色之下，身影看上去那样清寂。他眸色深深地看着对面的女孩子，眼底好像有千万种难言的情绪在翻涌。
“我知道这次的事情，都是我的问题，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无可厚非。可是……可是我已经在慢慢学着怎么做一个正常的人了，我已经在慢慢学着变好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坏了。”
男人言语间，满是涩意与卑微，他用着从来没有过的语气，求着自己对面的人——
“所以，小公主，你能不能先别急着放弃我？”
舒灵没想到陆鹤之会忽然讲这种话。
她想过他可能会内耗，可能会一直胡思乱想，但是这会儿当她直面的感受到了他这份情绪时，她还是有些始料未及。
隔了一会儿，舒灵才有了动作。
只见她板着一张小脸，十分严肃地看着陆鹤之，说：“给我道歉。”
对面的男人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时没有回应。
舒灵等不及了，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说！给我道歉！”
陆鹤之这才看向她，哑着嗓子低声回：“对不起。”
舒灵从未见过陆鹤之这么卑微可怜的模样，她死死盯着他半晌，最后像是认命了一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陆鹤之，你就欺负我心软吧。”
她的话让陆鹤之一瞬间怔住，他眼神有些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她。
舒灵也马上明白他在想什么，默了默，低声对他说：“你知道吗？今天晚上给你打那通电话前，我原本在洗澡。可是后来我洗澡洗到了一半，头发还滴着水呢，就忍不住出来跟你联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鹤之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在洗澡前，我看到了我们的消息对话框上，你一直在来来回回的【正在输入……】，我知道你一定在胡思乱想，在自我折磨，所以我原本想把这个经过，当成对你的惩罚让你多难受一阵子。可是后来，哪怕我在生着气，潜意识里也还是不放心和舍不得，所以，我托着满是水的头发，就出来给你打电话了。”
她看着他，语气非常认真，“对我而言，只有对真正在意的人，我才会这个样子。反复的情绪拉扯，反复的纠结，最后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反应。而你，不也是一样吗？”
舒灵其实明白的，她都明白的。
如果是以前的陆鹤之，他根本不可能出现牺牲自己利益或者感受的情况，去成全别人。
但是这一次，他虽然一开始凭着本能做出了选择，可后面不也是重新将真正的亲子鉴定报告送到了她的亲人手里吗？
所以她刚刚听他说，他在慢慢学着做一个正常人，她是相信的。
想到这里，舒灵的心忽然变得悲伤又柔软。
她上前一步，抱住了那个僵在原地的男人，低声对他说：“陆鹤之，让我猜一猜，你之所以会想换掉那份亲子鉴定，是怕我回到韩家之后，就不理你了，是吗？”
男人声音涩意很浓，沉声的“嗯”了一下，算是回应。
“那你刚刚听到我说，我洗澡洗到一半，就跑出来给你打电话，潜意识里还是舍不得你胡思乱想，舍不得你太难受……听到这些之后，你还会这么想吗？”
陆鹤之哑着嗓子，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我……”
舒灵也没有为难他，见他这种反应，她仰起头，朝他看过去。
“陆鹤之，我也舍不得你，和你的舍不得一样的，我也舍不得你。”
舒灵反复强调着“舍不得”这三个字，说罢，她又耐心地开口：“所以你自信一点，好不好？你别总是想着我会抛下你，我会不要你。我不会的。”
她顿了一下，十分认真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的。”
陆鹤之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自己好似一直在悬崖边上，拉着一根绳子在来回荡着。
就在他都要放弃自己的时候，小姑娘出现了。
她吃力的拉住他，明明那么瘦，那么小，却一点没有放弃他的想法。
一点也没有。
陆鹤之心头仿佛堵住了无数的情绪，最后，都只化作了眼角泛起的赤红，以及声音间的沙哑。
他回她：“好。”
舒灵抱着他，又说：“那以后再遇到什么事情，我们一起商量着来，你不要再自己胡思乱想，也不要自己随便做什么决定，然后再默默的后悔。
“我知道一个人的世界太苦了，我想陪着你，你让我陪着你吧。”
听到这里，陆鹤之再也忍不住了，他伸出双臂，紧紧的将女孩子搂住，力道深沉的像是想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相拥许久，后面陆鹤之渐渐平静下去之后，还有些不太确定似的，问舒灵。
“这件事真的就这么过去了吗？”
舒灵又装成有些生气的样子，说：“当然不是，罚你后面所有的个人收入，都打到我账户上！再发生一次的话，我就让你变成穷光蛋！”
陆鹤之听见这个所谓的“惩罚”后，态度完全不以为意。
他直接便回：“好，不然也都是你的。”
说完，他顿了顿，还是有些犹豫：“我以为……”
舒灵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站在夜色下，就那样抱着他，耳边传来他的心跳。
半晌，她对他说：“不重要了。和那些应该出现的愤怒和失望比起来，我舍不得你难过这件事情，比较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