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 也称平旦,黎明,是夜与日的交际之处, 会带来东方大白的第一缕微光。
一位太医为太孙妃扎针,确认平安之后, 开始恭维太孙:“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日之计在于寅。臣听闻殿下小名为虎,寅时虎是最为威猛的, 所以十二生肖才把寅时定于虎。”
“所谓如虎添翼,不外如是。太孙妃醒于此时,未尝不是殿下心诚所致, 金石所开。”
皇太孙却没有忘记他们这些人无人敢说出中毒二字。他冷笑连连, “是么?既然是我的用处, 那要你们有何用?”
太医马屁拍错了, 冷汗连连, 扑通一声跪下去求饶。
还是太医院院使会说话一点,道:“寅时名羽动宫,风从东而来,音愈肝肾,对太孙妃的身子是最好的,所以醒来。”
他也知晓这一次必定是难以逃脱罪罚了, 叹息一声, 跪在地上求情, “千错万错, 都是臣的错, 请殿下高抬贵手, 饶过其他人。”
皇太孙却笑了笑, “这话,你应该对陛下去说。”
当一个太医对着皇家都不说真话的时候,已经无用了。皇帝那般疑心重的人,怎么会放心用这群人呢?
这次之后,太医院必定要换一群人。
院使也知晓是这个道理,他伏地哀求,“中毒二字,苏姑娘可说,臣却不可说。当时未曾诊脉出来是中毒,臣等怎可乱说?这是要引起大乱的啊。”
他道:“臣确实是有私心,但太孙妃的脉象奇异,确实是像是风寒引起,虽一直未醒,有生命之危,但又无死相……”
确实是奇怪的。
太孙眼神沉下去,“无死相?”
事已至此,院使哪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摇摇头,“确实没有死相。”
太孙:“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院使磕头,“殿下,臣,不敢说。若是醒了还好,若是最后没有醒来,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索性就糊涂着去,说不得最后还能圆回来。
皇太孙气笑,“好,好一个太医院!好一个不敢说!”
但他笑过之后,又生出一股悲凉来。
一个王朝,不是从一处开始烂的。一个果子若是果核生了虫,其他的地方怎么保得住?
等兰山君过来时,他屏退左右,只留了她一人说话。
门一关,他也没有了刚才的气势,甚至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席地而坐,颓然的靠着墙,道:“山君,多谢你。”
兰山君站得直直的,“应当的。我虽身份低微,却也将他当做是自己的亲人。他想要守护的人,我也愿意守护。”
他字一出,于两人之间,不用多说也明白说的是谁。
皇太孙眼眶一红,低声道:“坐吧。你我兄妹,不必生疏。”
兰山君没有拒绝,坐在了地上,关切问,“太医可说了什么?”
皇太孙便将刚刚之事说了一遍,他咬牙切齿,“若不是有苏合香在,他们必定是以风寒急病糊弄过去!”
兰山君却思索片刻,问道:“陛下逼迫殿下去长乐宫时,若是我与郁清梧不在,殿下欲以何人守在太孙妃的身边?”
皇太孙一愣,不假思索的道:“元娘与我的乳母,孙嬷嬷。”
当时兰山君不在,就是孙嬷嬷带着两个孩子。
兰山君知晓孙嬷嬷。她来东宫久了,也认识这里的宫女太监们。孙嬷嬷便是东宫里面的大嬷嬷,无论是库房还是其他,都是她在管。
兰山君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敢怀疑,却也不能不怀疑,轻声道:“殿下,若是有人做局,先以太孙妃昏迷不醒为由,猜中陛下心思,请您去长乐宫逼请皇后,等您回来时,太孙妃已毙命……您会怀疑孙嬷嬷吗?”
肯定是会怀疑的。
皇太孙心中越发凄楚,“若孙嬷嬷是陛下和齐王的人……”
兰山君不说话了。
她道:“您查了那么多人,何妨多查一查她呢?”
皇太孙沉默良久,点头道:“真是四面楚歌。”
兰山君便想到了上辈子。
彼时若也是今日的情形——皇太孙跪求皇后来东宫,但等皇后来时,太孙妃却病故了。
他应当是没有见到太孙妃最后一面的。
她的眸光越发怅然。越是推衍当年之事,便越会发现,他们这群人,其实被齐王算得准准的。
太孙妃那般死去,不见最后一面,太孙回过神来,必定会追查孙嬷嬷。
孙嬷嬷会是皇帝的人吗?
若她的揣测是对的,那在当时情形之下,太孙赤脚单衣回来,定然是不理智的。
她轻声道:“齐王的心计,很是厉害。”
太孙深觉如此。他郑重的起身,朝着兰山君行了一礼,“我,行尽三叩九拜之礼也不为过。”
兰山君起身,也回了一礼,眸光温和起来,“不用谢的。”
因太孙妃活着,她的命才显得踏实。
她这两年一直郁结于心的气又出去了一些。
两人相对而坐。不再说太孙妃,而是默契的说起了段伯颜。
皇太孙问,“你是什么时候知晓……他的身份?”
兰山君:“我在郁清梧那里看见了他的字。”
皇太孙:“原来如此。”
他安慰道:“你不用怕,我会护着你。”
兰山君却没有立即开口说话,等开口时,只说了五个字。
她说,“我要杀齐王。”
皇太孙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兰山君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要杀齐王。”
皇太孙不知为何,汗毛竖起,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热流涌入了心田,让他周身的防备在此时卸掉,他几乎是追着问道:“是要为舅祖父报仇吗?”
兰山君点头,“是。”
皇太孙说不出话了。
他甚至是羞愧起来。
他喃喃道:“舅祖父教好了你……”
他却已经入了风云诡谲之中,再难脱身。
卯时,日出时分。
兰山君看看天色,起身告辞。但在离开之前,她轻声道:“方才在外头,郁清梧跟我说,寅时为虎。”
皇太孙抬头看她。
“小时候,我一直不懂,我为什么会是这个名字。如今,我总算是懂了。”
皇太孙慢慢睁大了眼眸。
兰山君眉间眼里,尽然动容:“我当时就在想,殿下的小名,应该是他在当年的那一线天光。”
她笑起来,心却有些酸涩,说出来的话便带着一丝哽咽,“而我……便是他在后来的那一线天光。”
皇太孙羞愧得低下了头。
兰山君坚定的道:“他也曾教过殿下一句话吧。”
“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她躬身一拜,“我与殿下,同出一源。伏吟反吟,命已既定。我若不争,必死无疑。”
她转身离开,皇太孙怔怔坐着,半晌才回神,喃喃道:“伏吟反吟,命已既定……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确实是舅祖父说过的。
他扶着墙站起来,看向窗外的大雪。
“舅祖父,山君的名字给她,确实是对的。阿虎……不配。”
……
辰时,兰山君跟郁清梧出宫。
一晚上没睡,她已然是精疲力尽,本以为自己心中激动是睡不着的,但等到醒来的时候,竟在家里了。
外头的太阳晒了进来,雪也停了,她听见了钱妈妈带着春夏秋冬在外头扫雪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带来的习性,这辈子耳朵永远是她最灵敏的地方。
风簌簌而过,树叶沙沙落下。
以及……
她偏了偏脑袋,看向床沿边上的郁清梧。
他呼吸并不均匀,似乎是被噩梦困住,半个身子趴在床榻之下,只有脑袋是靠在她的脑袋边。
看起来,他一直在守着她。
兰山君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里。
她一愣,心中起了异样,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轻轻的挣脱他的手,谁知道这般小的动作,他也被弄醒了。
他惶恐的抬起头,就见她静静的在看着他,看着他的手。
郁清梧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低声道:“你——你握着我的不准走——”
兰山君起疑的心又成了窘迫,“是吗?真是对不住你了。”
郁清梧低头,“无事的。你在梦里,一直叫师父……是梦见段将军了吗?”
兰山君嗯了一声,“他不怎么入梦,今日倒是梦见了。”
梦见老和尚说,她做的猪肉包子实在是好吃。
但小小的她一边在厨房蒸包子一边气得大叫出声,“那你怎么不长肉!吃了这么多包子,你一块肉都不长!”
大夫说了,如果一直瘦下去,是救不回来的。
兰山君轻声道:“这是今年,我唯一一次梦见他。”
郁清梧便道:“我曾经听人说,之所以会梦见故人,是因为缘分未尽。因有缘分,又见不到面,所以才会梦见。”
“于是梦一面,就少一面,缘分也少一分。你梦不见段将军,正是因为你们的缘分未尽,他不愿意结束这段缘分。”
兰山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般的说法。她忍不住问,“真的?”
郁清梧:“真的。”
兰山君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
她低声道:“那就……少梦几次吧。”
钱妈妈听见里头的动静过来敲门,“吃饭啦!”
肯定是饿了一晚上的肚子!
她做了红烧鱼块,豆椒炒蛋,荷包里脊,葱爆羊肉,熏猪耳……应有尽有。
钱妈妈一边给兰山君夹菜,一边道,“蜀州菜说是容易做,只讲究一个三香三椒三料,七滋八味九杂吃。可做起来就难了,我是学不到正宗味道的。”
兰山君低头喝鱼汤,笑着道:“只要是辣的,我都爱吃。”
钱妈妈:“我知道,我明日就给你做辣子炒鸡肉试试!”
又看向一直不曾说话的郁清梧,“郁少爷,我知道,你爱吃甜的。”
郁清梧:“……啊?”
钱妈妈:“你上回吃那么多冰糖葫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