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的山路并不好走,大伙闷声赶路,气氛稍显凝重。
其实大伙心里都是有意见的,好弄的粮食不去搞,去打什么乡豪的粮呀。
人家都悠坐壁垒内,高墙护院守着,咱这些个役夫怎么打?
而且就是打下来,又得死多少人。
所以,干嘛费这些个劲。
度满一直在中间,他敏锐的感察到这個氛围。
他阔步走到队首,找到张冲,细声道:
“石崽子,你有没有发现大伙兴致都不高?”
“当然呀,换谁有肉不吃,去让他啃骨头,谁也不乐意。”
张冲不以为意,他觉得这不是问题。
度满看张冲有些情绪不对,点了一下张冲:
“石崽子,咱这队伍杂得很,大桑里的老兄弟又都和你一起长大。
说实话,大家现在就是国法约着,义气聚着,还没到志得意满的时候呢?”
张冲见度满误会了,不敢怠慢。
他现在很需要度满。
无他,因为此君是这只队伍里唯一一个受过正统儒学教育的人,有一定的社会视野和关系。
所以张冲没有在他面前装玄虚。
他诚恳的对度满说到:
“众人不以我卑鄙,选我做魁首。我自然是想让大伙都能过活,过好的。
但之前那情况,你也看到了。
大伙对豪强是怯如鸡,对细民又猛如虎。如果任其发展,咱们队伍只会是一支盗贼之流。
到时候别说活着回济南,怕是那李家这样的豪强部曲都能肆意捕杀我们。
所以,我就想拿这薛家小土豪做目标,给大伙练练胆,去去那心中贼。
而且,从那些山棚那,是真打不到啥粮食。
之前那薛家小土豪,刚扫过一遍,就算那些山棚藏了一些,又能藏多少。
所以,这粮食只能从这薛家拿。
最后,大满,有一句话我从来没乱讲过。
就是,我是要带着咱这些穷苦人活明白的。
咱们这逃的一路,想必你也看到了,哪处沟壑没有野兽啃噬的弃婴?
咱穷苦人为啥生了不养,非要遗弃,为山林野兽所食?
大伙其实不关心这些,因为他们习惯了,习惯了小民从来生多艰。
但大满你是读过书的,你知道这不是父母残忍,而是世道逼的。
万千细民黔首,竭尽膏血,去奉养他刘家一姓。
他的宗族、功勋、外戚、豪族,哪个是自食其力的?不都是从我们身上榨取。
就拿这个弃婴,难道不是因为他刘家的口算钱害的吗?
咱们土里刨食才得多少粟,一人的口算钱就要抵消一年辛劳。
咱们有力气的还好,但那些幼子幼女连土都不会刨,也要交口算钱。
这不是逼着做爹做妈的遗弃他们吗?
甚至现在更过分。
以前还以七岁以上征钱,现在已经无耻到年满一岁,就要算。
这才是我们一路看到的,沟沟有遗婴,壑壑有弃孩的原因呀。
大满,你说这刘家天下还能继续下去吗?”
度满沉默着,然后悠悠说了一句:
“石崽子,你是想去投太平道?”
张冲心里一惊,这事他从来没和别人讲过,而且度满怎么猜到太平道会造反的。
但张冲还是选择诚实:
“恩,这事我也是在路上琢磨的。
你想呀,就咱们这队伍一直浪迹湖海,那最后肯定是要盗匪化的。
到时候别说实现我上面的理想,就连保存性命都很难。
所以,我就想靠着大胡子的路子,带队伍投靠他们太平道。
估计你也猜到,以太平道现在的势力,最后不造反都不行。
到时候和他们一起起事,再现新莽末年,百姓揭竿而起的形势,也犹未可知啊。”
度满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张冲:
“但我从太平道平日行事中,多是愚弄细民,这种真的能成功吗?”
张冲笑了,因为他知道度满会跟自己一起走,所以他更直接的和度满挑明:
“大满,你说当年孔子是怎么编撰六经的?咱们入太平道,不是太平道注解我,而是我去注解太平道。”
听着张冲的豪言壮语,度满笑了。
他不知道张冲哪来的勇气,但他信任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而且,这次真诚的谈话,也更让他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不论成功与失败,都将会是一个不凡的人。
度满拍了拍张冲,笑着说:
“行,那到时候咱们打回家去?也找张铁户他们一起算算账。”
“哈哈,行,找张老头,还吃张老头的。”
两人大笑,双手紧紧的抓在了一起。
“那你打算怎么打那薛家的坞壁?以咱们现在的器械,很难正面攻入一个坞堡呀。”
度满问了张冲一个现实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让张冲犯愁了,他也没啥好办法。
说白了,他也没打过仗,更别说攻陷一个坞壁了。
现在看,只能到地方再说了。
说到底,没实力最后还是要弄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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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李乾所部已经赶到了济水边的水寨。
在清点了那六艘漕船的缴获后,其丰厚就连他这个大土豪都不免乍舌。
但他还是悲伤的对众人说道:
“失了我的腹心兄弟,就是得了这些死物又有什么用呢?”
一句话,说得在场李家族人潸然泪下。
就这样,李乾带着队伍,又运了六车辎重,备足一个月的粟米、粗盐,就继续向着东边,和那边的李典汇合了。
大概下午时分,李乾遇到了在林边整休的李典所部。
他们一屯五十人正在林子里喝水纳凉。
李典远远看到西边尘土飞扬,带着两骑就迎了上来。
李乾还意外这族侄为何逡巡不前,等李典告知他的发现,才觉得这是持重之举。
李乾捏着胡子,顺着李典问:
“所以,你的判断是那伙人根本不是什么榜夫,而是芦苇泽的盗贼,对吧?”
“侄儿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然解释不通。
那晚水寇抄掠,本就来的蹊跷,现在他们又往芦苇泽跑。
那些个青州的榜夫们,哪识得什么地理,所以哪有那么巧的事。”
“那你打算如何?”
李乾倒想考校一番这个族侄。
李典叉腰,指着东方,豪气道:
“那些水寇惯常都是扎营在水泊中,咱们现在没有带轻舟,肯定是打不下来的。
而且此等水寇本就是离散之辈,如不趁其聚集一地,予以歼灭,日后就不好收拾了。
而现在正好,彼辈仓皇鼠窜,留在巢穴的正要接应。
我们可简练骁勇,衔枚夜袭,径趣水寨下,出其不意,咄嗟之间,便可擒杀。”
李典的这个建议,其实就是快进快打,杀他们这些贼寇一个措手不及。
但危险的地方就是过于弄险,毕竟你要奇袭,那就要抛弃辎重,轻装上阵。
但一旦不成功,顿兵于贼水寨,那就危险了。
无粮不稳,到时候想撤下来,就要看人家水寇答应不答应了。
正常情况下,李乾没必要弄险,只因他强而水寇弱。
但李乾在想着另一人,即本郡太守张宠。
此君是河南郡人,颇能得士心。
四年前,他刚履任太守,就交集本地世豪一起修了一座帝尧碑。
碑述本地人情风貌,又录乡土道德人士,一下子就得到了世家豪强们的支持。
此外,这张宠和本郡定陶的宿儒张驯有师生关系。
而这张驯又和海内宏儒蔡邕是一党。
他两既是乡党又是同僚,在政坛上联系非常紧密。
张驯是济阴定陶人,蔡邕是陈留圉县人,都属于兖州,而且还离得不远,在乡时就互有往来。
后来,二人都为三公所辟,都为议郎,可谓是亲上加亲。
所以,四年前他们就干了一件大事,校《六经》于太学门外。
他们以六经年代久远,多有讹错,要以此版为天下正本,甚至还公开放在太学门外,任所有人抄录拓印。
这一行为大大触犯了经学世家,要不是蔡邕是袁家的侄子,可能当时就要丢官。
但两年前这蔡邕到底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竟密封国家,批评宦官近臣多有不法。
但这种密奏怎么可能瞒得住和国家朝夕相处的宦官们。
他们知道后,立马就诬陷蔡邕和他叔父蔡质中伤当时的大鸿胪刘郃。
这其实就是一个由头。
因为这刘郃虽然和蔡邕有仇,但他和宦官一党更有仇。
当年他哥就是和大将军窦武,太尉陈蕃一起要诛杀曹节等宦官,失败被宦官们杀死的。
有杀兄之仇的刘郃怎么会做这些宦官手中刀呢?
但没用,即便朝野求情,蔡邕也自澄。
最后还是被判髡刑并与家属流放朔方,其叔蔡质直接论死。
本来到此也就罢了,但又出了个将作大匠阳球雇凶杀人的事。
这下子刘公是一点也洗不清了。
原来这阳球既是刘公的乡人,又是他的幕府掾吏出身,可谓是地道的自己人。
但李乾清楚,这事和刘公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阳球自己就是个酷吏,之前几次都因为严刑滥杀,被入罪。
要不是国家实在看他有能力,几次赦免,早就被明正典刑了。
但他根本没改过,这次因为举主刘公受辱,他直接雇了刺客行刺蔡邕。
要不是那刺客觉得这事不靠谱,主动放弃,那阳球难逃一死。
但拉拉杂杂想这么多,是为啥呢?
原因很简单,原来大鸿胪刘郃之前就是济阴郡的上一任太守,也是李乾的靠山。
他李乾之前就一直积极向刘郃靠拢。所以,才有了献策除掉巨野泽水寇之事。
但现在的济阴太守是张宠,他的老师和蔡邕是密友,而蔡邕又和刘郃是死仇。
那换句话说,这张宠就和刘郃有仇,而他们李氏又和刘郃有关系,那他自然也就成了太守张宠的眼中刺。
现在他没通报县令、太守就拉着部曲跨县缉贼,是犯了大忌讳的。
因为芦苇泽在成阳县附近,要去剿匪,肯定是要跨县的。
如果剿匪之事迁延日久,必会受张宠申饬,轻则惩罚,重则入狱。
但是就这么放弃,他又不甘心,他那弟弟不能白死。
想罢,也只能用李典这险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