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鸡鸣声未响,陈迹睁开眼睛,赫然看见自己枕边放了五枚小小的银锭。 是云羊承诺的报酬,可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潜入医馆的,也不知道对方是何时潜入的,仿佛这五枚银锭凭空便出现在这里了。 这不仅是云羊的报酬,同样也是对方的一种警告。 陈迹默默起身换上喜饼送来的新衣服,展开一看,竟还是一件藏青色的立领大襟长袍,立领处两粒纽扣都用了银饰,比他先前穿的衣服强了好些个档次。 这一套衣服,怕是就得好几两银子吧? 可惜的是,喜饼只送来衣服和内襟、裤子,却没有送靴子和腰带,以至于陈迹穿上这立领大襟之后,脚上还是那双破布鞋,腰间系的还是一条宽麻带…… 陈迹乐了,自己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管他呢,一个小学徒穷讲究什么,以后赚了钱再补上。 待到鸡鸣声响,陈迹出了门,恰好对面粮油铺子正在卸下门板。 “老板娘早上好啊,”陈迹笑着进了粮铺。 “哟,小陈大夫要买点什么?”老板娘正忙着要开业呢,见他一大早进门,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 “一斤小米多少钱?”陈迹问道。 “别人来问就是八文钱,给小陈大夫你的话,六文钱,”老板娘笑着说道。 “一斤大米多少钱?” “九文,这个便宜不了,您见谅。” 这年头医生稀缺,行业地位相对较高,陈迹的师父可是朝廷正儿八经的从七品太医,所以街坊邻居对陈迹都还算客气。 “那给我来五斤小米,五斤大米……再打一壶香油吧,对了,还有一挂腊肉!”陈迹说道。 老板娘眉开眼笑:“好嘞,总共一百九十五文钱,收您一百九十。” 陈迹将那枚一两的银锭破开,换了几串铜钱寄存在粮油铺子晚上来取,自己则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走了。 包裹由稻草编成的带子穿起来,勒得他手都有点疼了,但心情还是好的。 买东西是为了休沐回家,陈迹思索着,以他自己的生活状况来看,他家里的条件恐怕也不太好。 按照师父先前透露的信息,自己父亲应该是在河堤上务工吧? 对方在这种条件下,还帮自己给师父奉上拜师礼、寻一个好前程,应该也是举全家之力了。 这让陈迹有些触动,甚至对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家人有些好奇。 陈家住在翠云巷,他找街边铺面的老板打听位置,一路往洛城北边走去。 上午的洛城热闹了一些,他看见有人赶着牛车经过,牛车上还摆着好几个麻袋,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像是去赶集一样。 还有商队自北边入城关,马车上摞着抻好的皮货,将要入冬,这便是贵人们之间最炙手可热的货物。 据说东市最有名的勾栏瓦肆之地名叫红衣巷,头牌姑娘寻常不接客,可若是富商奉上一件白貂皮草,必可一亲芳泽。 路边有顽童追逐嬉戏,嘴里喊着童谣,手里拿着自家做的小风车。 妇人们在城中穿过的小河旁一边洗衣服,一边打趣聊天,时不时发出哄笑声。 陈迹来到翠云巷,他寻一摊主问道:“大爷,请问关东陈家住哪一户啊?” 大爷看了他一眼:“这不是陈迹么,自己家在哪还用问?” 陈迹:“……” 合着是熟人。 他迟疑半天没敢再多问,只是拎着东西往巷里走去。 这时,前方有嘈杂声:“管家,管家,这灯笼挂哪?” 一个男人的刻薄声音,不耐烦道:“什么事都得我教你们吗?挂石狮子头顶的房檐上,那留着挂钩呢!快点快点,两位少爷马上就要回来了,再墨迹仔细你们的皮!” 陈迹看着这一户张灯结彩,也不知道有什么喜庆的事情,只是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却见这户人家的门前牌匾上写着……陈府。 难道翠云巷里还有两个陈府? 这户人家门楣鲜亮,朱漆正门与石狮子虽不说有多气派,但也绝不是普通人家。 “……这应该不是我家吧?”陈迹嘀咕道。 “陈迹?”那位留着八字胡的管家看过来,疑惑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迹犹豫了一秒:“我今日休沐。” 管家道:“正好,你个子高一些,过来上梯子把灯笼挂上去。” “哦。” 陈迹将手里的包裹放在一旁地上,爬上梯子挂灯笼。 管家在一旁指挥着其他丫鬟:“来来来,拿盆水来,门前洒洒水,免得等会儿两位少爷回来的时候扬起尘土。一群笨手笨脚的,好歹是洛城同知大人家的奴婢,叫人瞧见了都得笑话你们不懂规矩!” 说着,管家看到地上的那些包裹:“谁放这里的,赶紧拿一边去别碍事。” 陈迹平静的从梯子上下来:“管家,我……” 管家恍然:“是来要学银吧,前阵子老爷交代过这事,可你看我这脑子给忙忘了,这才没给你送去。” 他命人从账房拎出一串铜钱来,应有三百枚:“省着点用啊,如今世道艰难,咱陈家也不容易。” 陈迹直到这一刻都还没明白,自己在这陈府里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远方传来马蹄声,嘈杂鼎沸的议论声也从翠云巷外飘摇而来:“陈家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这一去东林书院便是三年,回来竟有些认不出来了呢。” “大少爷、二少爷生得越发俊俏了。” 陈迹看去,正见到两名年轻人骑白马穿进巷子,他们身穿青色锦袍,袍面上还绣着清幽淡雅的花纹,光是这绣工便知道价格不菲。 两名年轻人脚踩云头靴,腰带上各坠着一块青玉,胸前垂挂着珠玉坠领,面相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风姿卓绝。 管家凑上前去,笑着牵起缰绳:“东林书院学成归来,两位少爷今年会试必一鸣惊人!” 两位少爷跳下马来,将手里皮鞭递到丫鬟手上,笑着说道:“管家这几年倒是多了些白发,看来为府内操劳了。” “哪里哪里,都是分内之事……老爷本在河堤上监修水利,前些日子听说你们要回,专程赶回来等着你们呢,快去给他问安吧!” 吵吵闹闹间,众人随着两位少爷一并进入府内,他们经过陈迹身边时竟一眼都没多看。 并不是故作姿态,他们似乎真的没认出陈迹是谁,或者说认不认得出也并不重要。 原本热热闹闹的陈府门前已经冷落下来,陈迹站在门口沉默不语,仿佛这个世界将他遗忘了。 陈迹仔细思索着,师父应是知道他家境的,但师父好像确实从未提过他家是因为穷才交不起学银,也没说过他父亲在河堤上到底是干什么的。 当初师父之所以那么生气,也是因为知道他家明明有钱,却还是拖着不愿意交学银。 洛城同知,与刘明显一样,从五品官员。 陈迹看着头顶“陈府”的匾额,最终没有踏进那扇朱门,少年只是弯腰将那串三百枚铜钱放置门口,再提上自己带来的那些包裹返身而去。 巷口的大爷看着他的背影,唏嘘起来:“有娘的嫡子和没娘的庶子,云泥之别哟。” 陈迹回到安西街,从粮油店取了铜钱,老板娘有些诧异:“小陈大夫,怎么原样把东西拎回来了,我们这可不能退货啊。” 他笑了笑:“不退,拎回去孝敬师父。” 待他回了医馆,姚老头抬眼瞥他:“不是让你休沐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迹数了五百六十枚铜钱出来:“师父,这是我家里给的钱,补上欠您的学银和药钱,手里这些包裹也是家里托我带给您的。” 姚老头撇撇嘴:“你家总算懂事了,没想到你父亲去监修个河堤,还能顺带着修修脑子。” 陈迹:“……您是因为嘴太毒,被贬来洛城的吧?” …… …… 夜晚,陈迹坐在医馆正堂,静静地摘抄着伤寒病理知识点,回头间乌云已经蹲在他身后的柜台上,嘴里还叼着个蓝布小包袱。 “你打算离家出走?” “想什么呢,”乌云犹豫了几秒后问道:“你能不能带我去趟清平巷?” “已经很晚了,我怕黑。” “你猜我信不信?” 陈迹叹了口气:“好吧,我带你去,可你去清平巷干嘛?” “我现在不想说!” 清平巷在哪?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陈迹想了想说道:“那个……我明晚再带你去,今天不太方便。” “今天为什么不行?!” “我不知道清平巷在哪……”陈迹说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虽然没法解释为什么,但我确实不知道清平巷在哪。” 乌云思考片刻:“我知道。” 门外有打更人经过,他一边敲着更,一边吆喝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是寅时,凌晨3点。 洛城也不复白天的热闹与繁华。 陈迹悄悄将医馆的门板合上,跟着乌云走进黑夜。 他将先前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裹捆在乌云背上,看起来还蛮可爱的,也能让他在黑夜不至于丢失乌云的踪迹……乌云实在太黑了。 一路上,乌云似在凭借记忆来辨认着方向,一会儿嗅嗅这里,一会儿嗅嗅那里。 一人一猫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中间还走错路好几次。 陈迹也并不催促,他看出来了,今晚去清平巷这件事,一定对乌云非常重要。 他有足够的耐心。 终于,乌云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下脚步,它呆呆的望着紧闭的房门。 “是这里吗?”陈迹问道。 “是这里。” “我来敲门?” “不行!” 乌云对着门内叫了两声,呼唤着什么。 但叫声除了引来两只野猫以外,并没有发生什么。 “我要翻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乌云在墙上稍一助力便飞跃到院子里去,速度快得像是拉出残影,格外矫健。 陈迹靠在小巷子里安心等待,没过一会儿,乌云竟去而复返,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走吧。” “事情办完了?” “嗯。” “什么事?” 乌云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着那扇门:“我想妈妈了。” 陈迹沉默,猫也会想妈妈的。 乌云出神道:“她也未必会想我,但我就是想来看看……而且我以后不是要跟你闯荡江湖么,得带你来,让她看看你。” 陈迹问道:“她不在家吗?” 乌云声音渐低:“应该也被卖了吧,她的笼子、饭盆都不在了。” “帮你找找她?” “不找了,这就是猫的宿命。” “你带的小包袱里面是?” “我偷藏了一点小鱼干想带给她来着。” 陈迹站在小巷子里的黑暗中沉默了,他弯腰将乌云揽在怀里往医馆方向走去。 乌云没有挣扎,它只是窝成一小团,用毛茸茸的尾巴盖住了脑袋。 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少年的背影瘦削却挺拔。 “陈迹,你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陈迹不愿再多说什么,仿佛记忆是一种如同呼吸般的温热气流,从嘴巴里说出来,它们就跑掉了。 他抱着乌云走在洛城长街上,几个月大的乌云小小一只,缩起来时,也才两个巴掌那么大。 陈迹忽然想好好活下去了。 “乌云?” “嗯?” “相依为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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