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傍晚,凌芸倚坐在回廊上,望着褪去生机的枯叶飘落,不自觉地伸手去接时,看到南飞的雁群,人字排开。
天际鎏霞湛影,寒风涤荡,被卷起的落叶在地上扑簌打转,光秃的枝条不时颤抖,浑开了的,只为这一瞬,亦不肯放下。
为了年前能让赈灾案结案,景明一连三日都在太微宫留宿,可瞧这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大概今晚也不会回来了。于是凌芸起身回房,依旧拿出《岳阳楼记》细细抄写。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笔下愈发昏暗,正放下湖笔,准备用签子挑挑灯芯,一抬眼,只看书案上多了一盏灯,周遭瞬间明亮。
透过烛火,却见凌君身影,修长,冷峻。
凌芸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窗外,不禁问道:“怎么这么黑的时候过来了,你不好在下钥之后还留在上林苑内的。”
“既然这么黑,你还不知道叫人点灯,仔细伤了眼睛。”
“不碍事的。”凌芸忙着起身,迎上凌君,“书房地龙不暖和,走,到东间烤烤火。”说着挽上凌君,一面拉着他往暖阁走,一面招呼秋菊看茶。
接过凌君解下的大氅,凌芸看着他细长的手,打趣道:“不过几天没见,怎么感觉你好像又瘦了呢,像是你生了孩子一般,累脱相了。”
凌君接过秋菊递上的茶,抿了一口,也不看凌芸,随口道:“还好意思说我呢,也不看看你自己,打从上次病了,气色便没恢复过来。不过,你也别太在意,看开些,对她未必值得。”
凌芸弱弱摇了摇头,“想必你也听景昕说了之前的事,所以并不全是因她。”
“我都知道,所以你......”凌君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正是飒冷的时候,身子骨本来就薄,别老不知深浅地在风口站着。”
闻言,秋菊上前,将炕桌上的手炉抱走,悄悄退下。
良久,看凌芸的右手攥着袖口,似乎无处安放,凌君一手将她眼前的碎发掖入鬓角,一手握住她悬在火盆上方的左手,斩钉截铁道:“你有心事。”
倏然被凌君的话从太虚幻境拉回现实,凌芸犹疑了一下,轻声地说:“他,好像知道了。”
凌君没有一丝犹豫,伸手将凌芸揽入怀中,安慰道:“没事,有哥在呢。”
凌芸将头埋进凌君的胸膛,呜咽道:“哥,我想家了。”
恍惚里,听着有人敲门,凌芸止住哭声,伸手抹去眼泪,对凌君解释道:“是秋菊怕我冷,来送汤婆子的吧,不用担心,她是景昕安排的,”说着破涕一笑,“其实我没必要多说的,她一早都会告诉你的。”
豁然房门洞开,却见渟渟滢滢的一双眸子闯入眼帘,不由得轻叹问道:“哭了?”
只这二字,仿若将凌芸抽筋离魂,似散了架子般跌跪在地,弱弱瑟瑟言道:“父皇万岁圣安!”
烨帝不苟言笑,示意凌君扶起凌芸,“起来吧。”泰然自若地跨门而入。
看着烨帝的背影,凌芸恍然大悟,却又忍不住对凌君悄声抱怨:“我说你怎么这么晚过来,”说着横了他一眼,“你想害死我不成?”
凌君抿嘴偷笑,叮嘱凌芸,“别啰嗦了,还不快跟上。”
烨帝背着手,半仰着头,打量着东墙上的《富春山居图》,“你不必紧张,朕今日不是特地来视察明居的,朕是来看你的。”
凌芸一怔,脱口而出,“看我?”随即便懊悔不已,连忙跪下,“父皇恕罪,是儿臣唐突了。”
“怎么,在你的心里,朕也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吗?”
“当然不是。”
“那你何以这般小心翼翼?”
“儿臣惶恐,不敢冒犯天颜。”
“朕记得你曾为了景明直言求情,可不想,原来你竟这般胆小如鼠,连看朕一眼都不敢了?”
凌芸忐忑着直起身,抬眼颙望烨帝的龙颜,惶惶里,像是中年的景明朝自己偷笑。
“那天夜里,是你闯入了西宫?”
骤然听到烨帝质问自己这句话,凌芸心惊不已,又不敢欺瞒,忙不迭地磕头,“是。”
“除了景明,还有谁?”
“明居四品淑仪,秋菊。”
“还有呢?”
烨帝这话把凌芸问愣了,“还有?”
难道那晚的人真的是你,而不是景明口中的景晔?
“你且将你所见的与朕细细说来。”
凌芸深知烨帝突然造访,必有蹊跷,但不想他竟这般直截了当,直奔主题。
“回父皇的话,儿臣携秋菊于内侍局回上林苑,正巧撞见卫尚宫提着食盒往西宫而去,出于好奇便跟了去,但在林子里跟秋菊走散,待儿臣找到秋菊时,发现秋菊已昏迷,尔后便看见有人从那个院子里出来了,但儿臣并未看清那人面容。”
说着凌芸又深深地磕了个头,恳求道:“实是儿臣自己好奇心作祟,不关景明的事,还请父皇您明鉴。”
“真是难为你这么袒护他,处处为他着想。”
凌芸壮着胆子,紧抓住机会,“既然父皇主动向儿臣提起,儿臣便造次了,想冒犯问一句,母妃真的还活着吗?”
“你只需知道,她八年前就不在了。”烨帝轻描淡写地说。
凌芸刻意压抑慌乱的心绪,怯怯地对烨帝叩首,“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朕知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你心有不甘,也是常情。”
“儿臣不敢。”
“你可知,为何朕要逼你留莲心?”
“儿臣明白,莲心身为女官行为不检,理该重罚,但儿臣失察,也难逃罪责。您开恩留她,是防止她心怀怨怼,被人利用,更是提醒儿臣不该轻信于人,凡事规行矩步,安守本分,不容有失。”
“孺子可教,你果然比老三那个混球强,朕没有看错你。”
烨帝突然低眼看向圆桌上的白瓷茶壶,凌芸以为烨帝是要喝茶,紧着请罪,“父皇恕罪,儿臣未能及时给您备茶,我这就让秋菊再沏上新茶来。”
哪知烨帝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碗,惊得凌芸急道:“父皇!那是儿臣之前喝剩下的!”
烨帝不理,将茶拿进眼前,轻轻一嗅,丝丝清凉入鼻。“里面加了什么?”
看烨帝问自己,凌芸忙提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去对答,“回父皇的话,是薄荷。”
“薄荷多用以夏日清凉,而祁红本就可以提神消疲,这个时节,便是想提神醒脑,也不该多加这么多薄荷。”
说着烨帝放下茶碗,瞥向满脸慌张的凌芸,“你自己是喝着舒服,头脑清晰了,但朕的孙子可不知要往哪里投胎的好了。凡事皆有个度,仔细过量伤身。”
“父皇教训的是,是儿臣疏忽大意了。”
忽听李正德在门外大声说道:“陛下,太微宫那边散了,豫郡王先差人来回话,请您回皇极殿,说是有要事禀报。”
“行了,朕回去了。”
“儿臣恭送父皇。”
烨帝临出门前,突然回头对凌芸郑重其事地嘱咐道:“别让那混小子知道朕来过。”
“是。”
“他若为此纠缠不清,你也不必怕他那驴脾气,直说便是。他要是敢犯劲,你就告诉他,是朕说的,误打误撞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大可拿出石锤直接来找朕理论。”
“恭送父皇。”
目送烨帝离开,却看凌君没跟着回去,凌芸又拉住他问道:“哥,这究竟怎么回事,父皇怎么会知道我和景明去过西宫?”
实情就是景昱转告景昕之后,景昕从秋菊那里问出来的,而烨帝那边,则是他自己查到的。
自从知道景晔和莲心的事,景昕便想寻个机会给景晔教训,可是她现在人不在宫里,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插手内宫的事。
上禀皇后和嘉贵妃,二人虽然想管,可也要顾忌皇家颜面,不能轻易把事情闹大,所以就故意放任景晔为非作歹,引起烨帝重视。
凌君并不打算把这些细节告诉凌芸,便胡乱说道:“自然是你们的行踪被父皇的人发现了!”
凌芸被凌君唬得一愣,“不是吧,除了秋菊,我们这里还有父皇的人?”
哪知凌君伸手捏了捏凌芸的脸蛋,“你这丫头越发出息了,竟学会帮景明瞒着昕儿了,上次不是叮嘱过你,遇到景晔,要告诉我们吗?”
凌芸一边伸手揉脸,一边解释道:“如今景昕不在宫里,又有孩子需要看顾,我们哪里好意思老让你们担心,也不能事事都让你们替我们分担啊,你们在外面总有力不从心,我们也该为自己负责。”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们能有这份心,说明真的是吃一堑长一智了,这样,我们也就能放心些。不过这宫里的人远比你看到的复杂,凡事谨慎,不要大意冒进。”
“所以,那晚我们见到的人确实是父皇?”
“真的不是父皇,那天晚上我当值,他一直在皇极殿。只是,你们的事他都知道罢了。”
“都知道?”凌芸一愣,“那他是不是也知道莲心和景晔的事?”
看凌君点头,凌芸反倒松了一口气,只是她不解,何以烨帝在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却无动于衷,“那为什么他一直坐视不理?”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父皇不会轻易插手的。”凌君伸手反握住凌芸的手,以示安慰,“别担心,万事有我和景昕呢。”
那天,景明告诉她,是兆雪嫣去太微宫找景昱的时候,特意跟他提起她的,说她在尚仪局遇到了棘手的事。
他当时只是不放心她,所以也没有多想,就想跑到西内院找她,只是恰巧在皇极殿后看到了她和秋菊,便一路跟随。
景明没有告诉凌芸兆雪嫣遇到了奇铭婼,自然凌芸也不会跟景明解释说,奇铭婼压根就不在尚仪局。
而实际上,凌芸也没有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只是那天确实尚仪局事务忙,她才借机逗留很晚。是以,他们都明白,这就是一个引他二人入瓮的局。
景明一夜未归,而这注定无眠的夜,可不止凌芸一人失眠。
翻来覆去至拂晓之时方才真正有了困倦,昏昏沉沉地算是睡着了,时醒时睡不知过了多久,勉强睁开眼,看天尚未大亮,窗台上燃了一夜的火烛已所剩无几,暖阁里还有些昏暗。
隐隐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涌进混沌的睡梦中,好像有人在说话,可困意上头,实在没有精神支撑凌芸一直睁眼,索性又闭上眼,扯了扯被子,翻了个身,之后便没了意识。
在正堂守夜的秋菊被推门声惊醒,只看是景明回来了,忙不迭起身请安。知道凌芸觉浅,怕惊扰到她休息,景明示意秋菊不要出声,摆手让她回去休息。
秋菊走近,压低声音对景明说:“陛下夜里来时,正好堵到了四殿下,处理得仔细,没有对外声张,现在人在奉先宫。”
万没想到莲心真的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也多亏凌君从中周旋,算准时间引烨帝前来。景明撇嘴一笑,“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