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靖都大雪纷飞,骤然间,紫微宫银装素裹,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想即将到来的辛卯年,该是个丰收之年。
皇极殿的岁除夜宴后,上林苑各宫各自散去。
宁妃一行人沿着西苑夹道向北,由永寿门入上林苑,行至虹桥,乍见一黑影缓缓爬上桥面,抬轿的典仪们不禁胆怯,猛地停下了脚。
轿内昏昏欲睡的宁妃被突如其来地耸动吓醒,惊道:“玉娴,怎么回事?”
“回主子,桥上有人经过,我们要让一下。”
“什么人?”
“是恪纯公主。”
“落轿。”
玉娴掀开帷裳的时候恰好景昕走下虹桥,宁妃走出轿辇,见她孤身一人便主动迎了上去,“贺公主新春安康。”
景昕本不愿与宁妃多话,行了平礼,“宁娘娘同安。”
见景昕欲走,宁妃刻意向侧一步拦住她的去路,“月余未见公主,公主倒是滋润了不少。”
见宁妃这架势,若是不与她过上几招,她是不会轻易放行。
景昕嗤笑一声,一手扶腰,借着身高优势,睥睨宁妃,“宁娘娘真是好眼力,这黑灯瞎火的,您倒是瞧得如此真切。”
“家宴你都不便参加,大雪夜的怎么还独自出来,玉娟怎么都不知道陪着,给你打个伞呢,这雪天路滑,若是再崴了脚,磕了碰了的可怎么好。”
“这上林苑里什么路好走,什么路不好走,我清楚得很,不劳您挂念。”
“你不领我情,我倒是无妨,只是陛下若是知道了,会更加忧心的。”
“父皇日理万机,自顾不暇,我这等微末小事,岂敢叨扰。”
“陛下素来疼爱你,知奭黎先王病重,即刻派了身边最得力的阮凌君去奭黎接你回来,而今又为你破例,特许你风光再嫁,这可是历朝历代都少有的幸事,说来可要恭喜你夙愿得偿。”
“宁娘娘的好意和祝福,我心领了。”说着景昕的嘴角浮现讥笑,“作为晚辈,也该送您一份还礼。”
看景昕朝自己扬了扬脸,宁妃下意识回头一望,只见是玉婕从西宫方向过来,提着灯匆匆出了永寿门。
景昕上前一步,对着宁妃阴郁的脸轻描淡写道:“从甲申年起,除夕家宴之后,父皇都会到春熙宫陪鑫娘娘守岁,这是第八年。”
俶尔,宁妃又换做和颜悦色,“是呀,咱们上林苑里的这些人,自然是没有西苑那位的好福气。”
“怕是鑫娘娘承受不起这样的福气。”
宁妃勉强一笑,“怎会,这样的福气说出去,可是要人好生嫉妒的。”
“若是这份福气给你,你想要吗,表姐?”
景昕一语诛心,宁妃哑口无言,拂袖而去。
往年除夕,凤仪宫还有景明陪着,虽难逃阴霾忧郁,但总不至于如此冷清,却又庆幸今年景明娶了凌芸,暂时离开这里,终于可以好好的过年了。
忽听殿外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叫声,在窗前静坐许久的皇后突然笑了起来,伴着那噼里啪啦直直作响的炭火,烧得人心焦。
闻声,玉娇匆忙往外走,掀开门帘,寒风刺骨,只见守在门口的副统管宫人李义德一身尽是雪。
李义德看见玉娇出来,恭敬地行了礼,抬头时却是一脸茫然,“阮御侍,您仔细些。”说着便躬身向侧后移步,只见景昕阴着个脸就跨进门来。
瞧着景昕急匆匆地进去了,玉娇便悄声打了帘子退出门,转身主动替李义德掸了掸身上的雪,笑言,“你辛苦了,赶紧回去烤火,小心风雪。”
李义德年纪不大,跟着玉娇机灵了得,他听了话,先是一愣,又即刻换作笑脸,“得嘞!奴才这就去了,也请娘娘安了。”说着作福离去。
随后,瞧着玉妍也从里面出来,与玉娇对视一眼,便相携踏入雪中,往偏殿去了。
看着窗外漫天飞雪,皇后忍不住叹道:“多希望芸儿两口子可以不再回这是非地,就留在襄城过幸福日子啊。”
不见有人回话,只听身后扑通一声,皇后惊觉不对,缓缓转过身,只见景昕一身的雪,痴痴地跪在暖阁前。
“你这是?”皇后一脸惊讶,来不及穿鞋,上前欲扶起景昕,“孩子,你快起来。”
哪知景昕猛地磕头哀求起来,“母后,求您劝劝父皇,不要再掩耳盗铃,拉着满紫微宫的人跟他唱戏了。”
皇后仔细给景昕掸着雪,关切道:“昕儿,你先起来,身子要紧,地上凉,快先起来说话。”
景昕纹丝不动,咬牙切齿道:“不要让她回来!”
倏然听到这么一句话,皇后一愣,看着景昕跪在脚下,一脸坚定,不禁问道:“你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毕竟是她生了你。”
却听景昕一声苦笑,冷冷地说:“她虽是我生母,但若无您和母妃,我和景明又如何能平安活下来?在她的心里,只有大哥和景晔!
她当景晔是大哥的转世,却视景明为索取大哥性命的竖子,而同样与大哥双生的我,亦成了分走大哥阳寿的阴人,她甚至都不肯承认我们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又何尝是真的记得我和景明是她的孩子?”
景昕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永远忘不了当年大哥出殡,她伸手推了您,只因您怀里抱着尚在襁褓里的景明!若不是皇祖母废了她,您还要受多少委屈,背多少黑锅,大哥的死又不是您......”
“别说了!”皇后厉声打断景昕,含泪道:“你知道的,圣意难违,岂是你我三言两语就可以轻易转圜的。”
景昕一手抓住皇后的裙摆,满怀希望地说:“我去襄城请皇祖母回来!”
一听此言,皇后大惊,斥责道:“绝不可以!”
“为什么?”
望着景昕满是渴望的眼神,皇后缓缓蹲下,颇是怜惜地抚摸着景昕的脸庞,劝说道:“好闺女,你可不能再让你父皇伤心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伤我们的心,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他真的爱她吗,他若是真的爱她,从一开始就不该那么纵容她,她也不会成众矢之的。八年前的他完全有能力保住她,完全不需要向皇祖母屈服。
因为他害怕自己做了决定之后她会恨他,所以他权衡利弊,退一步面对九州非议,选择让自己懦弱的一面暴露出来,宁可让她觉得他无能。
他将决策权交给了皇祖母,让她来做这个恶人。在这盘棋里,他是唯一安然无恙的棋子,而她是那个怎么走都是死局的棋子!”
“八年来,他都睡在只有她的美梦里,我又怎么能叫得醒?”
“您这般与世无争,一忍再忍,换来的还不是她利用父皇的苦苦相逼吗,难道,您就甘心落得如此下场吗?”
看皇后听了自己的话之后竟笑了,好似灵魂出窍般别过眼,失神地娓娓道:“打从我出生在阮家的那一刻起,我就身不由己了。当他一道圣旨让我母仪天下的时候,我的命,就已跟这紫微宫割舍不开了。
我虽能用他给我的尊荣令旁人忌惮三分,却实在无力左右他的心意。他与我是相敬如宾的夫妻,是伉俪情深的帝后。
可他从来就没给我过心,所幸他也不曾薄待于我,我更无法对他无情。命定至此,那这争与不争,又有何分别,又有何意义呢?”
景昕抬手紧握住皇后的手,气愤道:“母后,您就是这般迁就他,所以才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您知道的,一旦父皇信了她的话,真的心软放她出来。
以她睚眦必报的性子,不仅您会遭殃,整个阮家也会跟着牵连,您想看到傅家与阮家决裂吗,到那时,奇氏一族坐收渔利啊!”
“你以为让和淑皇太后回来就真能解决问题吗?诚如你所说,你的父皇从前就不是需要依靠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拉拢外戚稳固皇位的幼帝!
如今的他既能将三大家族的实权尽收囊中,又能让崛起的奇氏对他俯首帖耳,这九州天下皆在他掌控之下,凭谁能逆了他的心呢?”
说着皇后突然笑了,失意道:“既是早年我欠她的,我便把这有凤来仪让给她就是了,如果她还嫌不够,那就把景昰那一份也还给她!
到底景旸不是当皇帝的料,他那般不成器,又有那么多人盯着他,我也注定护不住他。
只要有人敢争,早晚,他都会被把拉下马,倒还不如主动一点,或许可以摔得好看些,这样不是也可以少些人命吗。可惜啊,现在把你也拖进来了。”
景昕拥进皇后的怀里大声放哭,“母后!”
在皇后的记忆里,从宸妃“死后”,景昕很少哭过。
上一次这般痛哭,该是她被册封为恪纯公主,和亲奭黎的那年,也是在正月里,在崇政宫宴请外藩的上元节宫宴上,在烨帝公开宣称要她和亲的下一秒,她哭丧着脸,拖着大红朝服愤然离席,直奔寿慈宫,回来痛哭一场之后,她就像浴火重生的凤凰,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雍容华贵的傲娇里活生生嬗变出了阴郁晦暗。
在己丑年丧夫回宫后,她更是视人睥睨,对事阴鸷,连鑫贵妃亦要谨慎行事,便是烨帝也必须酌情让她三分。可想如今,她真是无计可施了,否则,何以出此下策呢?
想到此处,皇后不自觉地苦笑一下,论谁对他,都无计可施的。
轻抚景昕的长发,皇后怜悯道:“孩子,你真傻,你为何不事先跟我们商量呢?你不说,我们又如何将你心里的苦都了解?有我们给你当靠山,总好过你自己独自承担啊。
成了便好,倘若败了,你就不怕空筹谋了这一场,那可不仅赔上坚守多年的秘密,还白白牺牲了自己的名声,你要后世如何评说,你想贻笑万年吗?”
景昕缓和了一些,抽泣道:“母后,求您了,求您想办法帮帮我,我真的很怕,我怕这看似无上荣耀尊贵的公主身份会再次害了我。
我已经身不由己一次了,我不想再错过了。母后,如果联姻不能化解恩怨,我和凌君怎么办,景明现在娶了凌芸,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看着景昕泪眼中哀求的目光,皇后不禁将她紧抱在怀中,闭眼叹息,一行清泪长流,滴落在景昕的脸颊上。
“好孩子,你别怕,只要有我和你母妃在,必会护你们姐弟周全的。你放心,那个账本我已经托人送去襄城了,你皇祖母不会坐视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