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仁慧院已是空无一人,昏暗的小院里四下挂满了白绢和白幡,窗上、墙上都糊着写了“奠”字的白纸,冷不丁的一阵阴风吹来,莫名伴着瘆人的鸣响,令人毛骨悚然。
身穿大红骑装的铭婼与这个气氛极其不符,战战兢兢的她有些招架不住,正想尽快逃离,刚一转身,正撞上一个黑影,险些吓破了胆,“鬼啊!”
“是我。”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铭婼心内稍安,顺势迎了上去,“景明,我就知道一定会来见我的,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凌君不禁咽了一下口水,忐忑道:“郡主,请您自重,您快要把臣勒死了。”
铭婼察觉不对,急忙起身,只瞧凌君很是尴尬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后悔不已,明明听到的是景明的声音,本想借机抱住景明,不想这一扑怎么抱住了凌君?
铭婼急得直跺脚,推搡着凌君问道:“你来干什么,景明呢?还有,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么阴森森的地方等景明,为什么不是去大厅?”
凌君偷笑,恭敬道:“回郡主话,这个院子原是老祖宗住的,殿下说应该找个僻静的地方见面,这里是羲家最安静的地方,安排郡主在此见面比较保险,这样就不会引人怀疑了。”
一听是阴氏以前的房子,铭婼心里更加不安了,气愤道:“你居然敢安排在老祖宗的院子里让我们见面,亏你想得出来!起开,我这就去找景明出来问个明白!”
“不必找了,我就在这儿呢。”
看清来人正是景明,铭婼大喜,“景明!”正想上前拥抱他,却不想一个女子含笑出现在景明身前。
瞧她浓眉大眼,未饰粉黛,未带珠翠钗环,挽起的发髻上只插了一朵白绢花,一身白色提花袄衣,下着紫黑素纹马面裙,颇为端庄地给自己行礼问安:“臣妾阮氏,见过塔娜郡主。”
“你就是阮凌芸?”
看铭婼打量自己,凌芸依旧保持着微笑,不紧不慢地说:“回郡主话,正是臣妾。”
“景明,为何你邀我见面,却要带她来?”
看铭婼仰着脖子看着景明,理直气壮地质问他,凌芸不禁转头也看向他,却听景明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让大哥帮我安排和你见面,但我未说是和你独自见面,现在我是有家室的人,实是不方便再与你私下单独见面,所以今日我便携了内人来见你,不过看样子,你好像不需要我给你介绍凌芸了。”
听了景明这一席话,铭婼有些恍惚,紧锁眉头看着景明,从她的眼中,凌芸看到了难以置信,又掺杂着彷徨的神色。
铭婼不禁咬了一下嘴唇,不解地问:“景明我想见的人只是你,不是她,你今日如此,难道还在怪我当初不辞而别?”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有家室的人,我去见谁,凌芸都有权知晓,而且今日也是我特地带她来见你的。”
铭婼主动上前牵上景明的手嗔道:“景明,你我自幼青梅竹马,难道这么多年的情分都不足以让你跟我单独见面吗?”
听到铭婼对景明提出质疑,凌芸忍不住低头苦笑,心内暗道,情分?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相信青梅竹马的情分会毫不动摇。
若念这情分,萧旻岐不会怀疑自己,自己不会选择离开他,那么景明也不会娶自己。身边的人,也许只有他,坚守住了情分。
这般想着,凌芸便抬头看向凌君,却不知景明此刻正看着自己。
景明回想起那年中秋,萧旻岐翻墙进宓院,直闯西厢房,在确认自己的存在之后,质问凌芸,要她解释,毫不知情的凌芸也抛出“情分”这样的话,但终究是这所谓的“情分”伤透了凌芸的心。
情分真的能摆平一切问题,治愈所有伤痛吗?幼年的记忆萦绕不去,景明苦笑。情分,是这世上最可笑的情感。
景明转念低头看向铭婼,瞧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姣好容颜,突然发觉与她曾经的种种过往已经渐行渐远,他似乎仅记得她来时的鸿雁一舞,她走时的突如其来,模糊的其间,是他最不想要的回忆,只因里面掺杂着令人作呕的不择手段和血腥。
良久,景明没有说话,就那样游离地看着铭婼,惹得铭婼心里开始发虚,忧心忡忡地试探道:“景明,当初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只因事发突然,我真的是没有机会去跟你解释,可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切都是公主所为,是她故意用话挑拨我,激我带表哥私奔的。
逃婚,真的并非我本意。但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意气用事,我当时只是不想表哥娶嘉懿,可原来是我昏傻,不知嘉懿早已内定为太子妃了。如今我回来,就是想跟你真心实意地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私奔?逃婚?怎么还有景昕?看来莲心说得没错。那么,铭婼的表哥......
凌芸正想着景昕对她谈起的景昱和她未知的置身其中的景昕,却听身边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你说你不得以,那你为什么不回来跟我解释,又为什么在我受伤之后销声匿迹?你说你后悔离开我,可这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可买,倘若真有,我倒是也想买来,吃上一颗。”
听到景明这般说,铭婼喜出望外,“景明,我就知道你会原谅我的,过去这几年里我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是有我的,我们再重新开始好吗?”
突然感觉右手里的手有些不安分,景明更加用力攥住那只手,对铭婼坚定地说:“我想吃后悔药,是因为我后悔喜欢过你,好在当年的赐婚诏书没有昭告天下,不然连父皇现在也会后悔的。”
铭婼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拉着景明左臂的手也渐渐无力,缓缓滑了下来,尴尬过后,依旧恳求道:“景明,你怎会变得如此绝情,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你可是跟我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难道你都忘了吗?”
“可惜你从前执地就不是我的手,而现在,我该执手的人也不会再是你。”
“景明,跟你青梅竹马的人是我,不是她,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的人也是我,不是她!”
看铭婼猛地抬起手直指凌芸,景明下意识挡在凌芸身前,对铭婼冷漠地说:“小时候我是喜欢过你,你跟二哥私奔之前我心里也的确有你,但我现在该爱的人是凌芸。”
默默看着景明伟岸的背影,凌芸听到了铭婼颤抖的愤怒声,“爱?你说你爱她?爱她就可以背信弃义想要离我而去吗?你觉得你这么做对得起你母妃吗?别忘了,我才是你母妃最心仪的儿媳妇!”
景明突然更加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那是难忍的痛,凌芸咬着牙,轻轻地将脸贴在景明背上,听着他胸腔里翻腾的气息咆哮着,刺激着景明对铭婼发火。
“你别拿母妃压我,你可还记得我母妃当年是怎么对你的,可你和你姑姑又是怎么对待我母妃的?而且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母妃相中你是为了景晔,不是为了我,若非父皇执意,我们也不会有婚约。正因为顾念昔日的情分,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绝,可你别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怎么,还有景晔?凌芸悄悄地从景明身后探出头,看铭婼此刻的情绪很不稳定,依旧不甘心地追问道:“景明,你居然对我吼,就是因为你有了她?”
“别再执迷不悟了,你该醒了,便是我至今未婚,我也不会再回头,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你更不是以前的你,所以请你不要再徒劳地纠缠下去了,否则只会让我觉得你面目可憎,内心丑陋。”
铭婼听到景明说了狠话,一时难以承受,更觉得脸上无光,尤其是当着凌芸的面被如此羞辱,心里愤恨不已,丢下一句“终有一日,我会要你求着我回来!”便落荒而逃。
目送铭婼的背影消失,景明才算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凌芸瞪了他一眼,用力甩开被紧握的手,“好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景明一脸无辜地看了凌君一眼,耸了耸肩,“不是,我刚才表现得不好吗?”
“你很好。”凌君突然压低声音,“是她装不下去了。”
凌芸抬腿便踢了凌君一脚,“你说谁呢你?”
凌君立马闪躲,“看着没,我就说她装不下去了吧!”
凌芸撵着凌君绕着景明转个不停,“有你这么当哥的吗?怎么向着外人呢?”
景明反驳道:“我怎么是外人呢?我是你的男人。”
凌君接着帮腔,“就是嘛,他是我妹夫。”
“你们俩狼狈为奸的,合起伙来欺负我个弱女子,像话吗?”
凌君接茬,“你居然好意思说你自己是弱女子啊,我怎么看着像泼妇呢?也不知道前两天是谁啊,大闹灵堂。”
眼看凌芸此时已经快要追上凌君了,却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像极了狼叫。可凌芸却以为是鬼叫,立马窜向景明,一把抱住他,大叫,“哎呀,有鬼!”随即景明和凌君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又一起学起了狼嚎。
听到头顶传来的嗷嗷声,凌芸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猛地推开景明,伸手指了指凌君,“你们......”接着凌芸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暗处,惊诧道:“老、老祖宗!”
此言一出,景明和凌君都愣在了原地,僵硬的笑脸,都傻乎乎地半张着嘴,不敢回头。
瞧着他们两个人像木偶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凌芸的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坚持了没到两秒钟,便憋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瞧瞧你们两个大男人,就这点儿小胆儿......哎哟喂,笑死我了。”
“好呀,居然敢拿老祖宗出来吓唬我们!”
瞧景明恼了,凌芸半秒都不敢迟疑,撒腿便跑,却不想刚出了院门,便跟一个人撞了个正着,随即只听那人破口大骂道:“哎哟我滴个亲娘呀,这是哪个作死的啊!不要命了是吧!”
凌芸咧嘴捂着脑袋,定神一看那人,顿时心内忐忑,不禁磕巴道:“二、二舅母!”
好在南氏被一群婆子丫鬟拥簇着,没有跌倒,但还是受到了一点惊吓,瞧清楚撞自己的人是凌芸,便撒泼起来,“阮凌芸,你没长眼睛啊,这大晚上的你瞎跑什么呢?”
凌芸急忙赔笑道:“二舅母,惊着您了哈,是芸儿不好,芸儿在这给您赔不是了。”
南氏还是不依不饶的,打量了凌芸身后亦是神色匆匆的景明和凌君,也不管景明的身份,直接冷笑道:“怎么,你们哥俩儿这是打架了不成,怎么个个都气喘吁吁的呢?”
凌芸紧着打圆场道:“没有没有,原是我们三个吃饭的时候吃得太多了,寻思出来溜溜食,却不想稀里糊涂跑这儿来了,让二舅母见笑了。”
“哪有这么晚了还溜食的,老祖宗才走,你们几个倒是胆子挺大的哈,不知道老祖宗之前就住在你们身后的院子里啊,还往里边瞎跑什么啊?”
凌芸灵机一动,装作有些害怕的样子,故意压低声音道:“二舅母,我可跟您说,我们刚才可就是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动静才进去看看怎么回事的。”说着转头紧给凌君使眼色,拉长声音说:“是吧,景明!”
景明立马就会意了,愁眉苦脸地配合凌芸,“可不是嘛,二舅母,我们怎么会不知道这是老祖宗的院子呢?我们刚才真的是听到动静了,那个声音吧,就有点儿像狼叫,但还不是,反正是老吓人了。”
凌芸紧点了点头,“嗯嗯嗯,可吓人了呢!”
南氏扫了一眼乌漆墨黑的四周,心生怯意,却故作淡定道:“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少拿这些鬼话骗我,自打我嫁进羲家,我天天都走这里,三十年了,我怎么没听到有什么狼叫啊?你们少在那装神弄鬼地借机忽悠我。”
凌芸为了让南氏信以为真,悄悄扯了扯景明的衣角,接着说道:“二舅母,我们怎敢骗您呢是吧,只是今时可不同往日了,以前老祖宗在的时候这条街可是灯火通明的,可现在呢,自打老祖宗走了以后,这夜里这条街上可就剩下您二房一户了,这又是您要回您院子的必经之路,我们这也是好心提醒您,从今往后啊,可别黑灯瞎火的出来,特别是一个人,没准就跟我们似的,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这要是吓着您可怎么好呢,啊对,劳烦您回去也把这话给二舅舅和二姐姐他们带去,让大家都小心点儿。”
南氏一声冷笑,“你继续编吧你,鬼才会信了你呢,都嫁人了,还满嘴胡话,竟知道胡诌!”说着便拂袖而去。
接着景明便拉了凌芸躲在暗处,一起学了两声狼叫,凌君在一旁偷笑,“你俩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啊?”话音未落,就听到不远处的女人们在慌乱中不停地尖叫大喊。
闻声,凌芸和景明不约而同地,朝着满脸尴尬的凌君歪脖耸肩,摊手撇嘴道:“睚眦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