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天气还未上冻下雪,阮家上下便急忙打点整齐,羲氏携凌芸夫妇以及得力的女仆小厮,一连四辆马车在烨帝特批给阮家的一百精兵的护卫下,从靖都出发往襄城,一路沿东南陆路直线而下,力求尽快抵达。
前夜,凌芸从水月洞天回花晨月夕的路上,遇到了下钥前例行巡逻的凌君。
一列禁军见来人正是凌芸,皆随凌君止步行礼,“请三皇子妃大安。”
凌芸颔首,“阮大人不必多礼。”
众人皆起身后,只瞧凌君略偏头,他身后的禁军护卫佐领傅裕上前,瞧他相貌堂堂却稚气未退,举止做作,回手招呼,“且随我继续巡逻。”说着回头对凌芸点头示意。
凌芸含笑,目送一行人离去,回眸只看凌君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怀抱着各式礼盒的莲心,转念侧身对低头的莲心道:“你们先回去吧。”
莲心抬头,一脸茫然,“天黑了,主子您自己,奴婢不放心。”
紧接便瞧凌君挑眉斜眼,淡淡地问道:“有我在,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瞧莲心踌躇的样子,凌芸撇嘴,“东西怪沉的,你和秋菊快先送东西回去吧。”
见莲心还杵在原地发呆,秋菊已然明白凌芸的意思,忙赔笑道:“那就劳烦阮大人送主子回去了,奴婢这便随阮淑仪先行告退。”说着一边欠身行礼,一边假装无意撞了莲心手肘一下。
瞅着莲心怯怯地行礼,与秋菊一起退下,凌君不禁感叹,“莲心真是今非昔比了。”
“嗯?”凌芸不解,好奇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凌君不禁冷笑,“难道不是吗?再普通不过的丫头,一陪嫁进了紫微宫,乍地就成了四品内侍淑仪,这可比平级的内侍局二十四司领事尚仪女官风光得多啊。”
凌芸一怔,纳闷道:“哎不是,我怎么听你这话有点倒牙呢?”
“她成日在你跟前,你肯定没发现吧。”这般说着,凌君撒开紧握佩剑的左手,抬起双手扯了扯衣领,“她可滋润了不少呢。”
哪知凌芸感慨,“可我感觉,尚膳局的御膳并没有家里的好吃啊。”
“不是,这你应该深有体会的啊!”
“体会什么?”
看凌芸茫然注视着自己,凌君两手悬在胸前,耸了耸肩,摊手撇嘴道:“算了,当我没说。”
凌芸一脸无辜,凌君也不好再说,主动转移话题,认真道:“这次我不能送你回羲家,且如今你的身份大不同前,更要谨言慎行,不过,有景明在,你也不必忧心。”
一提景明,凌芸的脸色渐渐变得不自然,眼珠滴溜溜地转,犹豫道:“那个......”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心虚问道:“你帮我打听到了吗?”
看凌芸慌神的模样,凌君皱眉,略低头靠近她,轻声问:“你就这么怕他知道吗?”
凌芸点头不语,看着她忽扇忽扇的睫毛,凌君忍不住偷笑,安慰说:“他正常是月底休沐,但这个月望日他突然回家了,听说是他爹得了急症,来势汹汹。虽然他已回京,但现下离年尾大祭还有一个多月,想必光禄寺并没那么忙,况且他不过是个凑数的低品小官,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保不齐他会随时回家,毕竟他是独子啊。”
“那怎么办......”
“你那档子事情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知道,可他们不还是认定你这儿媳妇吗,就算景明知道了,他也不敢把你怎样,反正他也有过婚约,这你俩不是正好扯平了吗。”
凌君伸手拍了拍凌芸肩膀,安慰道:“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养好身子,给我生个外甥吧。”
“不是,你怎么也突然开始想这个问题了?”
“难道不应该吗?”凌君咧嘴一笑,打趣道:“你原来不是想和凊葳较劲的吗,可如今人家可远超你了,还不抓点紧。”
凌芸挠头,害羞道:“哪有这么快啊!”
“行啦,天不早了,我得赶紧送你回去,不然下了钥,我就回不了家了。”
见凌君走了几步,凌芸才缓过神,急切地追上去,“哎,等一下,不是,哥,你不觉得那天有点怪吗?”
“你什么意思?”
“你没听说尚设局司苑司的一个采女被杖毙了吗,还有啊,连着管事的五品常侍、教习采女的从六品良侍一并被贬去浣衣,统领内侍局的卫尚宫、尚设局的李尚侍和司苑司的仇尚仪也都被责罚了。”
凌君并未停下脚步,冷冷道:“《紫微宫例》里清楚的写着,正八品长使女以上者方可侍后妃宫苑,正九品少使女以上者方可入上林苑。有凤来仪门前的台阶上多了不该有的青苔,还是从九品采女所为,自然该有人为此负责。仅是公主扭伤了脚,不然遭殃的,可就不止这几个替罪羊了。”
恍惚回神,抬手扒拉着身边假寐的人,纳闷道:“哎,你说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呢,居然在母后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听凌芸又开始絮叨,景明不耐烦地挣开眼,斜着瞪她,冷冷道:“你再啰嗦,我就派人送你回去陪皇姐,顺便让你好好地安心地胡思乱想。”
一听此话,凌芸一怔,连连摆了摆手,“不不不,我只是好奇。”
又看景明撇嘴,好像是又要说她什么,凌芸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紧眨了几下眼,表示她再不多嘴了。
景明朝她翻了个白眼,转身伸手掀起车窗的帘子,望着被大雾笼罩的天地白茫茫一片,沿途的草木皆挂着霜,在心里抱怨道,好不容易出来,还是这个季节,真煞风景。
终是天不遂人愿,冬月十二日正午,当车队到达羲家宗族府邸正门时,五间门房前正有人在扯着白绢,正中的牌匾上“柔依族属羲氏宗邸”几个赤金大字在白色绢花的映衬下,显得异样的刺眼。
随着车门打开,犹如雷震的哭声越来越烈,被凌芸和景明好不容易搀扶下来的羲氏,看见羲岑领着几个小厮,含着泪水从台阶上下来,紧步拥上来,哽咽地说:“小娥,你回来晚了,祖母她老人家刚刚......”
话还没说完,羲氏就瘫倒在羲岑的怀里,不省人事。
凌芸和景明在安顿好羲氏后,即刻紧跟着覃氏前往停灵之处。
由于未入殓,阴氏的遗体暂时停放在仁慧院的大屋正堂里。
阴氏遗体上蒙着绢布,四周环放着白烛和黄白两色的菊花,羲珏正指挥着众人打理灵前,看到凌芸和景明过来,便出来相迎,“妹妹可回来了。”
凌芸见此情景,早已忍不住泪水,上前迎上羲珏伸来的手,扑到他的怀里痛哭起来,“大哥,我们回来晚了。”
羲珏强忍着眼泪安慰着,“好了好了,快别哭了,能赶回来就好,老祖宗病中也没遭什么罪,很安详地走了,她老人家惦念你们,知道你们回来看她,她一定很高兴的,快去磕个头吧。”
凌芸收起哭腔,强忍着泪和景明进到堂里,二人接过覃氏准备好的香,在灵前拜了三拜,稳稳地进上香,又行起三跪九叩的大礼,跪在灵前焚烧纸钱哭灵。
羲珏夫妻劝了好久,凌芸不肯起身,后来听说是羲氏醒来,这才肯收了伤心,回去照看羲氏。
从大门直至内宅门一应大开,一色白纸糊好,起挂白幡,搭建灵棚,全府上下人登时成服,拜请当地的阴阳卦师,占卜择准于六日后十八当天移柩入土安葬。另请禅僧诵经超度,设坛祷告。
得闻阴氏薨逝,羲家亲朋皆派人前来拜祭,九州之内达官显贵蜂拥而至,一时羲府上下人来人往,上祭挂帐,络绎不绝。
羲氏大族,阴氏又为福寿双全的喜丧,丧事自然该办得隆重,可羲膺是个最没主意的,羲雁又是出嫁的女儿,老母亲在侄儿府上过世,自己又说不上什么话,便得需要佀氏打点琐事,而佀氏也近古稀之岁,身上也不痛快,所以诸事皆交由羲岑兄弟四人打理。
羲岑、羲岳主内招待宾客,而羲岩、羲巍擅长管理财物,便担当起人员的分派和库房物资的置备,另四位孙媳及羲氏则关照族内长辈和女眷,而剩下的小辈人便在羲珏的带领下负责守灵,竭尽最后的孝心。
次日清晨吉时,入殓停棺于正院大厅,年仅六岁的羲家嫡长玄孙羲昊手捧刻着“柔依宗族羲府太君羲阴氏之神位”的灵位,从仪门外由族人形成的夹道开始,一路行至正院上房灵堂,恭敬地摆在灵前。
今日阴氏正式停灵,全族大祭,司仪官高声呐喊,宣羲氏直系子孙上前哭灵。
为首者是羲家小儿羲膺及其妻赵氏,次之是羲家长媳佀氏,长女婿佟伟,其后是次女羲雁和女婿印帧。
而后紧跟着地依次是长孙羲岑并妻惠氏,次孙羲岳并妻南氏,三孙羲岩并妻权氏,四孙羲巍并妻党氏,五孙羲崴并妻林氏,孙女羲娥,孙女羲媚并女婿孙维,外孙佟忱并妻艾氏,外孙印齐并妻曹氏,外孙女佟忻并女婿姜毅。
最后是长曾孙羲珏并妻覃氏,曾孙羲珩,曾孙女羲琳并女婿史勇,曾孙女羲玮并女婿只书,曾孙女羲瑶,曾孙女羲珺,外曾孙女阮凌芸并女婿景明,外曾孙佟越并妻佀氏,外曾孙印康,外曾孙女姜晗,外曾孙女孙倩,玄孙羲昊。
在司仪官的指挥下,跪行叩拜大礼。
“跪
一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兴
举哀——”
阴氏仁心慈爱,体恤儿孙,操劳一世,无欲无求,想来羲家偌大的家业,若非当年阴氏维持,后代子孙何来安定风光。
长房孙辈皆念祖母的好处,多年尽心侍奉,以尽孝道,如今阴氏高龄离世,恐未能尽善尽美,心内遗憾,悔恨晚矣,以致哭灵之声震天动地,前来拜谒者更是热泪盈眶,为之感叹。
从仪门直至内院,熙熙攘攘,哀叫哭号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之中,压抑的气息散发在空气里,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从穿堂进院的羲瑶望着一陌生的背影倚靠在院中的长廊上,正盯着被纸钱焚烧的烟雾笼罩的正堂看,转念顺着抄手游廊一路绕至大厅。
只看一身缟素的凌芸跪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两朵白绢花别在鬓间,不时地伸手抹着脸颊上的泪水,双眼红肿,脸上毫无表情,瞧她高盘的乌发,羲瑶不禁回头望向廊下的人。
忽然,内院门外的领事通传:“饶乐小郡王及塔娜郡主前来吊唁。”
闻声,只见凌芸猛然抬头,不想正对屋外景明的眼,不禁心头一紧,转念挺直了腰身盯着外面,随即,奇宥锡便踏入院内,而身后跟着一女子,引得在场所有人的注目。
只瞧那两弯柳眉下,一双凤眼尽显清秀,不胭而朱的薄唇,极为相称的搭配在娇嫩的脸蛋上。
一条独辫垂于身后,头戴翻檐貂皮尖顶帽,帽边以下戴串以娟瑚、绿松石的塔图尔,两侧缀满金银饰加彩色珐琅、珍珠的流穗,胸前戴圆形玛瑙珠稿,溜肩式的天蓝色高领长袖大襟紧身长袍,前胸打褶,袍边儿用红、黑两种条布装饰,扎着绣满特色图案的留穗腰带,踩着靴尖上卷的矮统香古图勒靴。
在众目睽睽之下,雍容大气地从人群中走向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