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杏树三面环绕的花晨月夕位于上林苑的东北角,正门是一山字型二层五楹殿楼,名曰“涵韫”,左右两侧各有一组三楹配楼,二层天桥延伸入水,与湖中敞阁二层相连,一层以九曲桥连接在一起,登楼观景,一览无余。
穿过涵韫楼,且看前院满园长着高矮灌木,高者可达三尺有余,枝条舒展有别,其叶或大或中,长者超一尺,短小者不足半尺,时下入秋,叶已发黄,枝干枯涩,但棵棵都整齐排列,井然有序。
亦有三五内侍宫人闷头仔细修枝剪叶,一内侍乍见景明与凌芸并行在抄手游廊,忙招呼身侧的人,停手起身,恭敬问礼。
正殿牡丹堂,面阔五间,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万字锦底五蝠捧寿隔扇门,檐下施斗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歇山顶上覆金碧二色琉璃瓦,焕若光辉。
可不知为何,如此精美的宫室居然被上了锁,而景明的寝宫则是后殿明居。
明居内,龙凤缠枝雕花榻椅、紫檀嵌珐琅山水宝座屏风、青铜雕花香炉置于正堂,蜀绣的岁寒三友屏风隔着的是西间书房,外形参差不齐的紫檀缠枝花纹书格上放着各种典籍,不觉凌乱。
落地纱敞开的东间寝殿,正中置一镶有玉石的檀木圆桌,东墙一副临仿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下置紫檀漆画几案,奉有一紫檀边座雕檀香人物楼阁插屏和一对小珐琅香炉,实木雕花卧床紧靠北墙,一角贴床是梳妆台,另一角落地衣柜,整体家居简约,并无奢靡装饰。
看南侧暖阁的窗户上贴着双喜字,凌芸忍不住感慨,“原来不是什么都没有啊!”
折腾了一番,已过晌午,好在景明怕凌芸饿着,刚一进门便传了膳,忽然闻到饭香,凌芸回头看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
景明坐在圆凳上,对他身后的内侍唤道:“秋菊,去服侍主子更衣。”
说着抬手拿着一双筷子指向她,“赶紧把你这劳什子脱了,换身舒服的衣裳来。”
“哦!”凌芸应了一声,紧拉着莲心提裙往里间走。
仔细在梳妆台前摘下朝冠,取下金饰,起身抬手由莲心为她脱去吉服褂,正当秋菊上前为她解吉服扣子的时候,她不经意转头瞥见景明正拄着胳膊看她。
乍听凌芸惊呼一声,只看她突然伸手捏住领口,吓得秋菊后退一步,连忙请罪,“奴婢该死!”
正在叠衣服的莲心误以为秋菊伤到了凌芸,疾步上前推了她一把,恼道:“起开啊!小姐这里还轮不到你上手!”
“不是啊!莲心,你错怪她了。”说着一边扯着莲心,一边抬手指向景明,“你出去!”
一时唬得莲心一愣,蓦然回首,只看景明一脸无辜地撇了一下嘴,哪知秋菊竟然急忙放下帷帐,挡住景明的视线,随后行礼退下。
早已饥肠辘辘的凌芸急忙换了衣服,怀着忐忑的心从里间出来,看景明已然酣畅地吃了起来,她也顾不得尴尬,主动上桌填饱肚子。
饭后,凌芸有些乏倦,便想去歇午觉,而景明只劝了凌芸好生歇着,自己则凌芸熟睡后去暖阁歪着,毫无睡意。
不到一盏茶工夫,却见窗前人影闪过。
哪知这一觉醒来,竟已是傍晚,睡得昏昏沉沉的凌芸一睁开眼,便看见景明正在盯着自己发呆,心里一惊。“喂,吓死我,你偿命不?”
看景明仍目不转睛地看她,却不说话,凌芸有些尴尬地问:“哎,你没睡吗?”
景明轻轻摇了摇头,“不困。”
看着屋里都点了蜡烛,凌芸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我是不是睡得有点太久了?”
景明笑了一下,“在家习惯了吧,没事,在这儿也是一样的,不碍事的,你只管自己个儿舒服就好,没人敢说你,”
说着拿手捏了捏凌芸的脸,笑道:“除了我。”
“又占我便宜!”
凌芸抬手打掉景明捏着不放的手,嗔道:“起开啊,很疼的。”
景明突然收起玩闹的心,起身把躺在床上的凌芸扶起,又唤莲心进来伺候凌芸浣洗更衣,又传了晚膳进来。
日落西山,四下昏暗,天际间隐约闪烁着星光,西南方向还透着忽明忽暗的光,颜色由亮向靛蓝再到紫黑的过渡向外释放,宛若泼开的墨,自成天然图画。
涵韫楼上已点好灯烛,四下明亮如白昼,凌芸和景明并坐在廊下,凌芸闭上眼,感受着傍晚的紫微宫如深邃的湖水一般静谧。
没有了觥筹交错,没有了浮华奢靡,反倒是现在的紫微宫更讨人喜欢,潺潺的流水声,让人心旷神怡。
良久,凌芸缓缓睁开眼,忽然发觉,西南方向的灯光映得鎏金碧瓦格外耀眼,凌芸不禁好奇,自己嘟囔了一句:“哪里是哪啊?怎么比有凤来仪还要奢华。”
景明解释道:“那里是西苑,是一田字形状的宫殿院落,周围是开阔的稻田和茶树。你看到的,那灯火通明的地方就是春熙宫,那是宫里唯一没有在上林苑的嫔妃寝宫,也是距离父皇的皇极殿最近的宫殿,春熙宫独居的正是贵妃奇氏。”
话间,凌芸偷瞄了景明几眼,这一席话虽然说得很轻巧,但凌芸能感觉到,景明的不悦,他眼中散发着她从未见过的异样目光,让凌芸不禁有了一丝犹豫。
看来,他也不喜欢独头蒜。
这般想着,凌芸自然而然地看向那紧封的牡丹堂,却不知道此刻的景明已然发觉她的眉间的忧郁,而她却渐渐低下头,痴看着自己的手。
终究我是不了解他的,到底我们而之间隔了太多的人事。这就是所谓的盲娶哑嫁吧。
我毕竟是他的妻,但我却不知道,我要该怎么做,才真的让你对我敞开心扉?
可是,我现在又凭什么要求人家对我敞开心扉啊?
“我母妃就是这牡丹堂昔日的主人,宸妃傅氏,她是我父皇的元妃,但在我九岁的时候,她就不在了,之后,这里就上了锁。”
突然听到景明主动跟自己提起他母妃的事情,凌芸十分意外,她满脸惊讶地看着景明。
他居然说了,主动。
转瞬,凌芸又变做愁容,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之前的千言万语和满腹疑问竟一下子都烂死在肚子里了。
元妃,即原配。
那个传说中荣极一时的宸妃,可惜红颜薄命,竟早早地撒手人寰了。
“不觉得自己很肤浅,很愚蠢吗?”
转念望着凌芸迷茫的眼神,景明回想起午后景昕来时,问他的话。
“这就心满意足了吗?在外人看来,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因外家而加官进爵,只为了体面而已。别被自己编织的假象蒙上双眼,捆住手脚,问问心底,不惜暴露软弱娶她,仅仅是为了还债,为了翻身做主吗?”
“紫微宫里最容不下的就是痴心妄想,私欲只会毁人害己,从来都不可能护人救人。你已无路可退,想想清楚,自己该拿什么,对她,对自己,此生负责。”
瞧着凌芸欲言又止的模样,景明浅笑,抬手将凌芸揽在怀里,凌芸顺势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可眉头却一直没有散开。
待凌芸沐浴更衣回房,只见莲心紧跟自己使眼色,凌芸纳闷不解,却见东间已放下了落地纱。
凌芸屏息,示意莲心这便回去歇息,而自己提裙踮脚,悄声掀起纱帐,缓步入内,只看景明面朝南窗,背朝外,躬身躺在暖阁里,侧耳一听,呼吸深沉而均匀。
瞧他睡得极香,凌芸不忍打扰,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抱了被子给景明盖好,方才安心躺下。
异常寂静的夜里,凌芸辗转难眠,脑袋瓜儿里反复寻思着宫闱旧事。
大靖如今在位的烨帝是先帝世宗最小的儿子,世宗景安高寿,辞世之时已过古稀,然而,在他在位的六十多年时间里,却始终没有册立储君。
他的嫡长子景祈恭曾与圣祖景泓幼子封王景宇合谋逼宫让位,但世宗合嘉氏、阮氏及傅氏三大权臣家族的势力很快就平息了,这蓄谋已久的篡权夺位之事。
意外的是,世宗虽然囚禁了景宇却没有降罪于景祈恭,反而答应他在百年之后将大位传给他。只可惜,天不假年,景祈恭却在世宗六十岁的时候病死了,年仅三十八岁。
可即便如此,谁都没有料到,最后出现在世宗遗诏上的会是“景祈尚”这三个字,虽然世宗九子之中,最有才华,也最有能力的皇子是已经故去的景祈恭,但按照纲常伦理,继承大统的也应该是同为敦世和怡皇后阴氏嫡出的四皇子景祈堂,而非苑夫人所生的一个庶子。
那时的烨帝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那时的他,为了给病重的世宗冲喜,刚刚将年仅十五岁的傅氏娶进门,可惜这样也没有留住他老父皇的命,反而他的老父皇却留给他一个烂摊子,但值得庆幸的是,大靖朝就在一众老臣眼中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的掌控下,为两宫太后辅佐,日益鼎盛。
如今,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可宸妃,竟埋没在了这昌隆的盛世里,了无生息。
想到此处,凌芸翻了个身,隔着纱帐痴痴地望向外面,不知不觉间竟落了泪。
景明,其实,我并不配你这般以诚相待的。
恍然回神,凌芸随即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掖了一下被子,难耐困意上头,便收拾心情,合眼睡去。
感觉远处的纱帐里传出沉沉的呼吸声,景明方才安下心,小心翼翼地翻身,将脸朝向窗户,盯着那窗纸赏的龙凤双喜字,只觉得满心的愧意,为此开始怀疑,到底自己做得对不对?
忽听暖阁里传来一声叹息,亦是满腹心事,抑郁难以排遣,彻夜难眠。
浑沌中,见牡丹堂的殿门虚掩着,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推门而入,只瞧那“花晨月夕”匾额下,紫檀雕荷花纹宝座上,端坐着一位形容昳丽,倾世绝颜的女子。
柳眉素肌,玲珑剔透,眸若星辰,柔中带毅,梨涡浅笑,皎如皓月。
“娘!”
“我不是你娘。”
心底的狂喜被这声冰冷一瞬吞噬,满腹狐疑与愤懑麻痹神经,似烈酒灼烧,似荆条抽打,似鬼怪作祟,抽丝剥茧,扰乱心魔。
“娘,您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啊!”
倏尔,眼前发黑,头疼欲裂,耳畔回荡一清亮男声,幽幽地念着一首诗。
梦寐极目谁眼睫,星霜如许尽倥偬。蓝海碧波何处去,怎消酩酊祝东风。
待这诗诵罢,心绪平缓,屏气凝神,睁眼再看,竟阒无一人。
“景明醒醒,醒醒!”
“娘!”
瞧着景明低呼一声,猛地惊坐起来,反倒惹凌芸一时恍惚,吓得她一脚踏空,哎哟一声,跌坐在脚床上。
可此时景明的眼神迷离,惊魂未定,额头上的冷汗顺鬓而下,全然没有注意到凌芸方才的慌乱。
凌芸坐在脚床上,满脸好奇地盯着呆坐的景明,半刻过去了,亦不见景明有任何反应。原是心里还有些委屈的凌芸,此刻的心里充斥着疑惑。
凌芸爬起身,伏在炕榻的边缘,轻声试探着说:“哎,景......”话未说完,哪知眼前一黑,肩上一紧,只一瞬间凌芸便觉得喘不过气来。
凌芸挣扎道:“景明,你想勒死我吗?”
突然一怔,才发觉抱着一个极不老实的人儿,瘦弱的身骨传递来的都是不舒适的感觉,反硌的胳膊生疼。
景明终于渐渐放松撒开了手,凌芸借此机会急忙推开他,紧皱着眉头,瞪着眼暼看景明,艰难的喘息,平复心绪。
只见凌芸一身寝衣跪坐在眼前,脸色似红似白,景明这才发觉自己刚刚鲁莽了,急忙伸手拉起凌芸,怀着歉意道:“快起来,地上凉。”
瞧着眼前伸来修长的手,凌芸咬了一下嘴唇,朝景明翻了个白眼,迟疑了一下,抬手便朝那手打去,只觉手上一紧,稍一借力,凌芸顺势起身坐在榻上,却还是嘟着嘴。
凌芸也本没有要气他的意思,只是想吓唬他一下,看景明面色尴尬,额头又满是汗珠,实是不忍,便转了颜色,想伸手去给他擦汗,可一抬手,才发觉自己手里没有帕子,索性就扯了自己衣袖给景明擦汗。
景明见凌芸此举,急忙闪躲,哪知凌芸主动凑上前去,“别动!”
景明拗不过她,只见她在眼前挥动手臂,随便两下将汗水抹去,嘴里还念叨着:“看来是做恶梦了,瞧你吓的,出了这么多汗!”
一听此言,景明脸色突然泛白,磕巴道:“没、没有!”
凌芸噗嗤一笑,“跟我还要瞒着吗?我都听见了,你在梦中喊娘了。”
景明的脸色接着又变红了,“有、有吗?”
“没有吗?”凌芸一脸无辜的样子,淡淡道:“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说着正要起身,哪知景明在她起来的时候,一把又将她拉了回来,正巧跌进自己的怀里。
“哎哎,干什么你?”
满头雾水的凌芸伏在景明的胸口,原本平复的心又作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景明的长臂环抱住凌芸自然是轻而易举的,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冲动,而是温柔的,静静地抱着凌芸。
虽然倚在景明的怀中,暖暖的,很踏实,可半响过去了,景明也不言语,凌芸终是耐不住的,“哎,一大清早的,你干嘛这么反常?”
景明浅笑,反问道:“你才嫁给我一天,你怎么知道我反常?”
“我......”凌芸被这一问,顿时哑口无言。
是啊,我怎么突然会这么说呢?
凌芸顾着自己的面子,只好左顾而言他,“你今天不上朝吗?”
“上啊!”
“那你还抱着我干嘛?”
“没事。”
景明缓缓放开手,扶起凌芸,瞧她脸泛红晕,只用一根簪子挽住的长发有些松了,他含笑伸手将凌芸的碎发掖到她耳后,“去叫他们进来伺候吧。”
凌芸本来盯着景明看着出神,一听此话立马慌了,“啊,啊那个,我这就去叫莲心进来。”刚一起身发髻散开,凌芸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三步并两步地跑了出去。
待到凌芸回来的时候,发觉暖阁里的铺盖已经消失不见,反倒是里间的大床上多了一床被子,而景明就坐在床边穿鞋,凌芸未有异样,主动上前服侍景明浣洗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