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寅年己卯月甲申日——烨和廿六年二月廿日,宜嫁娶、合帐、求嗣、冠笄,是为黄道吉日。
紫微宫永裕门外,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宫门内,延绵数里的红绢绸缎、六角宫灯高挂,直至上林苑正北的承恩殿,此时此刻,这里正举行着三年一次的秀女殿选仪式。
与往年不同的是,大殿之内上座的不是大靖朝的烨皇帝景祈尚,而是他的中宫皇后阮氏。
此次选秀是为了给皇后身侧御座上,刚刚行过弱冠之礼的皇太子景旸择选太子妃。
只听掌事宫人发出那尖细的嗓音,宣召。
“都察院左都御史嘉琼之女嘉懿,年十八。”
“镇国将军阮戎歆之女阮凌芸,年十六。”
“兵部侍郎、京兆尹阮戎韶之女阮凊葳,年十九。”
随即,殿前行上三位端庄可人的佳丽,一温淑柔嘉,秀外慧中,一英气可爱,身量高挑,一眉清目秀,大方得体。
“臣女阮凌芸,恭请皇后金安,太子万安。”
话落,凌芸主动抬起头,朝皇后挤了一下眼睛,皇后下意识用手拿起帕子,遮在嘴前,假意咳了几声,故意试探景旸道:“皇儿觉得如何?”
景旸扫视三人,瞧着嘉懿和阮凊葳都穿得清素,而凌芸一身杏色百花宫装,梳着精致的两把头,可发上却插着一朵桐花,不禁偷笑,转念轻声道:“母后做主便是。”
皇后面不改色,正言道:“来呀,赏阮凌芸红花,赏阮凊葳香囊,赐嘉懿,玉如意。”
红花,意为撂牌子,香囊意为留牌子,实为入选,而玉如意,则是表示被直接选为万千秀女中的状元——太子妃。
不见嘉懿和阮凊葳欣喜,反倒瞧凌芸格外的开心,奈何天威之下,不敢造次,凌芸恭敬地给皇后磕头行礼,稳步退下。
春风拂面的时节里,少见的艳阳高照,也是,今个儿的紫微宫,可是难得的喜庆,这不,连上林苑的桃花都应景,急不可待地都含苞待放了。
见有秀女陆陆续续从永裕门出来,无不愁眉苦脸,拭泪抽泣。
莲心忐忑,一边绞着帕子,一边踮脚仰头张望,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小姐怎样了,怎么还不出来呀?”
一时只顾眼前,未曾察觉自己正向后退步,不巧与身后的人相撞。
莲心忙转身扭头,哪知用力过猛,发间甩起的流苏正打在了一男子的嘴角上。
“哎呀!”惊叫一声,愣在原地。
薄唇一抿,嘴角微扬,“被打的人是我,你叫什么?”
莲心被这深沉磁性的一声摄魂,痴痴地瞧着男子那近乎完美的瓜子脸,浓墨的剑眉下,高挺的鼻梁上,一双钟秀丹凤眼,似凤尾般的眼角,画出优美的曲线。
莲心恍然收心回神,脱口而出,“我叫,莲心。”
男子闻声一怔,转瞬莞尔,见莲心羞怯地低下头,清了清嗓,“嗯,那个,你是阮家的丫头?”
莲心不敢抬头,屏息点头,轻声道:“是。”
“中了!中了!”骤然传来宫人报信的声音,一时间,在永裕门外等候的各家仆役皆蜂拥而去,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是谁家小姐?”有一特别熟悉的女子声高喊叫问,“是阮家吗?”
莲心下意识回过头,向前两步,可却又挤不上去,只能悬着心跳起身眺望。
“敢问姐姐,您问的是阮家哪位小姐啊?”
“自然是阮家大小姐呀!”
“哦,原来是大小姐啊,可要恭喜阮侍郎了,小姐中......”
未待那宫人把话说完,那女子格外尖细的声音炸开,“啊,我家小姐是太子妃啦!”
“姐姐莫慌!莫慌!”宫人连连摆手,急着解释,“阮大小姐中的是侧妃,不是太子妃!”
“什么?那太子妃是谁?是我家东府二小姐?”
小宫人被那女子的一声惊叫吓得不轻,强露出笑脸,紧着道:“太子亲选的太子妃乃是嘉贵妃内侄女、辅国公嘉琼大人的千金。贵府二小姐,是撂牌子,赐花。”
一听此话,莲心的心终于安稳了几分。她长出一口气,下意识回头朝身后的人瞥了一眼。
看莲心嘴角衔着难掩的笑意,男子不禁质问,“你家小姐落选,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莲心一愣,“啊?我,有笑吗?”
“当然,你眼仁儿都在笑。”说着挑眉,玩笑道:“怎么,莫不是你家小姐不想嫁给太子吧。”
听他一语中的,莲心抿着嘴唇,偷笑点头。
乍的,周遭又热闹起来,“出来了!出来了!”
莲心转身欲走,刚迈出半步,便又停下脚。
蓦然回首,朝那梨花海棠树望去,只看那本已离去的人,亦驻足回眸。
四目相对,清风徐来,日光潋滟,莺啼迤逦,粉白的花瓣离开摇曳的枝桠,片片似蝶纷飞。
突然,只听门楼里回荡着一个爽朗的笑声,接着宫门口便起了骚动。
出了永裕门,凌芸像脱了缰绳的难驯野马,活脱脱的调皮鬼一个,顺手将那红彤彤的绢花抛向空中,仰天大笑,“哈哈哈,我落选啦!撂牌子啦!”
闻声,令在场的其他秀女惊愕不已,这先出来的无一不是泪流满面,却从未瞧见过,还有为这撂了牌子而庆贺的,纷纷议论道:“此人怕是一时激动,癫狂了。”
可在凌芸看来,若是留下牌子,才是真真的,要让人癫狂了呢!
莲心远远地就听到了凌芸的声音,好不容易从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到凌芸身边,紧忙扶着凌芸往外走,很是想把凌芸从是非中解救。
可是凌芸却傻站着,见了莲心还不停地笑,“哎哎哎,我落选嘞,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啦!”
景昕立在城楼上,透过千里镜,只瞧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围着两个女子,一娇俏可爱,一瘦高清秀,其中一个身着素花常服,而另一个的华贵宫装莫名熟悉。
莲心瞥了一眼凌芸,咧着嘴,苦笑着,实在是不忍心打击这个满心欢喜的大小姐。可一想到一会儿回府,老爷和夫人必然会怪罪,又实在是胆怯。
“小姐,咱回吧,你这、那个,你落选的事,老爷肯定知道了。”
听了莲心的话,本是欢欣不已的凌芸,脸上瞬间浮现哭笑不得的表情。
心想着,自打去年冬月初选开始,自己就一门心思地想要迎战这场劫难,正因自己是镇国将军的小女,更是皇后的亲侄女,身为皇亲国戚,自然是逃不过被指婚的命运。
她虽不讨厌那个太子表哥,但她讨厌凊葳狗眼看人低的嘴脸,只是她亦不想被选中,之前说要进宫,不过是想吓唬凊葳,耍着她玩罢了。
然而为了阮家,自己落选,凊葳却必须要选上,为此她整天缠着凌君,一方面让他帮助自己瞒着父母避难,另一方面就是要靠他的力量说服恪纯公主,暗中帮助凊葳。
当然,人家公主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便是与凌君非同一般,自是不会白白帮忙,可是,她却迟迟没有提出条件,要自己如何偿还她这份人情。
不过,若非她游说嘉贵妃出面主持选秀,凊葳也不会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顺利成为太子侧妃。不然以自己的身份,不论容貌才智如何,好歹也会给个名分的,那时候,凊葳必然是要撕了她的。
乐极必生悲,凌芸的算盘如今是打好了。可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面对事先一无所知的父母亲,他们可还期望着自己这回出息了呢。
大伯向来嫉妒父亲年轻功大,事事压他一头,又有哥哥凌君,是阮家迄今为止最为年轻就得以晋封爵位的男子。
而大伯家的堂弟们都是庸庸碌碌,以致族人都不屑于他这个一族之长,于是他处处难为父亲,而父亲又是极其要强,以严厉家法闻名,凡事都不肯示弱。
可自己偏偏又是个倔脾气,只要是不想做的事情,便是父亲动用了家法也无济于事。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本该属于自己的位子拱手送给了大伯家的堂姐,以父亲雷厉风行的性子,只怕这一回家,就是要被扒皮了。
凌芸不禁打了冷颤,收敛自己,吭了一声,用手肘碰了一下莲心,问道:“哎,我这样子有没有好一点。”
莲心看凌芸一本正经地问她,仔细打量凌芸那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停地转,瞧她那脸上刻意装出来的失落,不禁咽了一下口水,轻声说:“小姐,你这是骗不过老爷的。”
“那怎么办啊!”
看凌芸一急,又原形毕露了,莲心忙拽住凌芸的手,“小姐,你别激动,你就先安安静静地回去,到时候咱再见机行事吧,而且少爷今天在家,他和夫人定会护着你的,不会见死不救的。”
“呸呸呸,你就会说风凉话,敢情不是你被罚了,一想到又要去那个瘆人的祠堂对着一堆牌位跪着,我就浑身发麻。”
“哎呀,你就别再啰嗦了,再不回去,可就不止跪祠堂了。”
凌芸深呼了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离。
瞧永裕门上下装饰的红绸彩带迎风飞舞,景昕忍不住冷笑,“恐尚工局库存的绸缎所剩无几了吧,不,是连户部的库银都所剩无几了才对。
大费周章从襄城接回来的人,竟是个不识时务的细妹子,可真不幸,母后空欢喜了一场,倒是难为内宫办的宫人们,白忙乎了。”
接着,从对面的角楼上传来一曲《采莲》,玉笛声脆,婉转入耳,萦绕悬梁,悠长深静。
景昕莞尔,“不过,这下他该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