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和十年甲戌二月十九日,未时一刻,大靖帝京靖都天现异象,宸妃傅氏于紫微宫花晨月夕的牡丹堂诞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序齿皇四子。
乌云密布的天际,随着他啼哭不已的声音缓缓撕裂,耀眼的日光透过细细的裂纹普照大地,甘甜的雨水倾泻而来,就在这顷刻间,直隶、河东、海西三省的久旱之地也普降甘霖。
尔后,岭北省捷报频传。镇国将军阮戎歆率领三十万阮家军沿赫里河北上,先后收复澜州厅边境十五城。最终于赫里湖畔击退彧兹五十万大军,顺利夺回宁州府重镇无归城,驻兵无归山,史称“澜州鏖战”。至此,大靖实现了统一九州的大业。
烨帝大喜,遂给皇四子取名为“景明”,寓意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四海归心。
是夜,襄城急报,大开紫微宫正门天佑门。在襄城行宫避痘的皇长子景昰于未时一刻夭折,年仅六岁。景昰生母宸妃在闻讯后昏厥,烨帝大恸,当即追封景昰为皇太子,谥“荣正”,昭告九州,行国丧七七礼。
同年六月,荣正皇太子入葬东都荣陵。同日,皇四子景明交由皇后阮氏抚养。
烨和十一年乙亥四月十一日,宸妃生皇五子景晔。
烨和十六年庚辰二月廿日,册立嫡出的皇次子景旸为皇太子。烨帝颁旨宣布荣正皇太子不序齿,改景旸为皇长子。
烨和十九年癸未七月初七日,宸妃病逝,赐谥“慎”,葬于东都烨妃园寝。同月,和淑皇太后嘉氏薨,谥曰“悫世”,与世宗景安、裕世和熙皇太后苑氏合葬东都乾陵。
烨和廿二年丙戌二月十九日,太子景旸初婚,娶昭媛任氏。
烨和廿二年丙戌四月,多事之夏。
十五日,镇国公府主母温人苏氏病逝。
廿二日,苏氏出殡。
次日,送殡队伍从东都接官厅返程中途,于东都、襄城交界的首山官道偶遇受伤昏迷的三皇子景明,见其身中紫羽飞镖,意识不清。情急之下,阮二少爷凌君将其送往襄城行宫,交由五皇子景晟救治。
隔日,阮皇后获得烨帝恩准,亲至襄城行宫照顾景明。
廿八日,凌君送其胞妹凌芸往襄城外祖羲家。
待马车从窄巷子里缓缓驶出,在镇国公西府前停稳,凌芸一手扶着莲心的手腕,一手拎起霁色莲杏纹百褶裙,抬脚踩着车梯踏上车。
突然听到御鞭抽击之音响彻天地,凌芸站在车上,朝着西边青龙坊主街上张望,且瞧高耸入云的牌坊下熙熙攘攘,明黄幡旗,龙凤仪仗,被簇拥着向南移动。
凌芸抬手掀起车门帘子进到车内,接过莲心抱进来的包裹,随口问道:“今个儿什么日子啊?陛下怎么出宫了?”
莲心蹲在车门外,一面猫着腰接过小厮递上来的食盒,一面念叨,“小姐,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今天是恪纯公主离京的日子呀,月初的时候,夫人应皇后娘娘邀请入紫微宫,就是专门去给公主置办百家衣的。
当时你在羲家,听说珏大奶奶替老祖宗和老太太预备进贡的贺礼,你不是还跟三小姐一起帮忙张罗了吗?这才过去多久啊,怎么全都不记得了?”
“有这事吗?”
见凌芸摇头,莲心撇了撇嘴,叹了一口气,“算了,反正也不关你的事,忘了便忘了吧。反正如今要紧的,是你得回襄城去。”边说边低下头,把食盒在车厢角落码起来。
“眼下咱们家老太君走了,老爷要丁忧,少爷也不能进宫当值,也不知道东府大少爷是不是真的因公殉职了。”莲心忽然停下手,扭头问凌芸,“小姐,如果不是的话,东都沉船案会不会牵连到咱们西府啊?”
一听这话,凌芸立马上前捂住莲心的嘴,瞪着眼四下里打量,确认马车周围无人后,压低声音警告她,“爹娘的吩咐你都当耳边风了吗?凊名大哥的事非同小可,岂是你我能置喙的?你嘴上没个忌讳,可不要拖累我!”
莲心紧眨了几下眼,连连拍打凌芸的手,哼唧着要求她撒手。看莲心小脸憋得通红,凌芸赶紧松了手,莲心大口喘着粗气,“小姐,我不过就是多一句嘴而已,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啊,是要送我下去侍候老太君吗?”
瞧莲心一脸担忧,凌芸抬手在她脑门上杵了一下,“我知道你肚子里打什么算盘,不就是觉得在羲家会被各房的人盯着,处处受约束,不如在镇国公府逍遥自在吗。不想去襄城就直说,别拿爹丁忧的事当借口。”
莲心哎呦一声,伸手揉了揉额头,“合着谁不知道啊,人家公主是和亲嫁人了,你不也跟她一样嘛,瞧把你急的。”
“你再瞎说一句试试!”凌芸红着脸,扬起手,作势朝莲心打去,莲心知凌芸不过是假把式,毫无惧色,吐出舌头向凌芸扮着鬼脸。
正当凌芸主仆二人有说有笑地闹着,只听身后一声闷响,吓得莲心一激灵,凌芸诧异地转过身,瞧着车门口堆了一摞书,而凌君阴着个脸看着她们俩,之后便丢下俩字“出发”,气汹汹地扭头走掉。
凌芸伸手揪起车窗的帘子,探出头,朝着正在上马的凌君吼道:“喂!阮凌君!你怎么每天都像疯了似的,我又没惹你!”
“好了小姐。”莲心拉回凌芸劝道:“少爷的脾气不是一直这样嘛,你跟他怄什么气。”
凌芸噘着嘴,冷眼瞧着那堆书,好奇道:“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啊?拿过来我瞧瞧。”
莲心一套一套地拾起来,叠放到凌芸身前,凌芸定睛细看,有《全唐诗》、《诗经》、《漱玉词》......
凌芸愣住神,皱着眉头瞟向莲心,“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这不是家里的旧书吗,他都拿给我干嘛?”
莲心耸了耸肩,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大概,是少爷想让你多读书呗!”
“我没事看这些书干嘛,以前都看过了好不,他、他这又抽什么疯啊?”凌芸胡乱抓起一本书,甩手砸倒由那些书垒成的墙。
眼瞧着那本书的书页张开,像手绢花一样在空中打转,击中书墙后滑落在地,莲心俯身将之捡起来,拍了拍灰。“小姐,你别气,就当少爷是怕咱们路上无聊,拿这些书来给咱们解闷的。”
凌芸白了一眼莲心,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书,随意地翻开一页,打眼看去。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为保证恪纯公主一行人的安全,靖都九门中八门关闭,唯有送亲队所行经的东天门开放,沿途有九门巡防军戒严,镇国公府的车马被堵在城东的大街上,距城门口不足百丈,愣是原地不动近一个时辰。
手中这卷《范文正公文集》已经看了大半,凌芸打着哈欠,仰躺下来,抬手将书摊在脸上,闭眼嘟囔道:“爹可真会选日子,非得让我今天走,如今好了,都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了,再不解禁,我今天也不用出城了。”
听着车声辘辘,莲心从车窗探出头,抻着脖子瞅了半天,也没找到送亲队伍的头和尾,忍不住感叹,“嫁妆的车队都这么多,走了一个时辰还未走完,可见陛下对公主是何等疼爱。”
困意袭来,凌芸支支吾吾地说:“就这么一个女儿嘛。”
这话顿时激起莲心的好奇心,她兴冲冲地回过头问:“我听说恪纯公主可年纪不小了,怎么也得有十七八了吧。大靖的帝姬历来都是及笄出降,或是行初定礼,可她怎么到了这个岁数才嫁呢?”
正等着凌芸回答她的话,莲心却听着书底下的呼吸声越来越沉。
“小姐?小姐?”莲心轻唤了两声,也不见凌芸出声,便寻了一个毯子,上前给她盖好,轻手拿掉凌芸脸上的书,瞧她睡得极沉,便笑道:“折腾了这么些天,今天又起了个大早,看来是累坏了。”
睡得迷糊糊的凌芸被一女子的歌声吵醒,她以为是莲心如平日闲时寻乐子一样开了腔,恼道:“莲心,你也记不住词,调也找不准,就别硬唱了,跟蝇子似的,嗡嗡嗡地吵死了。”
凌芸眯着眼扯了扯身上的毯子,想要蒙住脑袋,却不想她一动便翻了下去,好在她反应及时,急忙伸出一只手拄在地上,没有让自己整个人都跌下去。
凌芸长舒一口气,试图平静自己受惊吓的小心脏,忽然从远处传来幽怨的女声,引得凌芸立马爬起身,却瞧车内烛火摇曳,而莲心正趴在她对面酣睡未醒。
夜色朦胧,车外是茫茫的稻田地,弦月在水中倒影的微光,与闪烁的星子交相辉映。侧耳细听,歌声未歇。凌芸想寻歌声的源头,抻着脖子左顾右盼,费了好大劲才看到车后的极远处有火光。
借着风息,赶紧凝神静气地听歌,凌芸终于听清了词。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是《上邪》。”凌芸纳闷,“难道,公主有心上人?”
忽然听到马蹄的声响,她又探出头,却只瞧见了映在路上的人影,她收回脑袋,飞快地挪到另一侧车窗前。当她看清是何人在马车后面慢慢悠悠地骑马时,她莫名感到不安,“怎么是哥哥?这大晚上怎么不上他的车睡觉?”
凌芸转身回到车内坐好,心里忐忑地盘算着,“公主和亲奭黎,按常理是该从北天门出城,为何要绕道天市宫,又为何不往北去而又绕到南边来?”凌芸两眼突然瞪得老大,“难道是......”
像被雷震了似的,凌芸感觉自己发现了惊天秘闻,扑向凌君拿给她的那堆书,果然从中翻出了一套《乐府诗集》。她急切地想要找到《上邪》,结果随手一翻,正好就是《上邪》所在的那一页,中间还插着一张附着银杏叶的笔笺。
上书:“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凌芸抽出笔笺,两手合书细瞧,虽然车内烛光昏黄,但那一页很明显比任何一页都旧,比任何一页都发黄。再轻轻放手,发现书页会很自然展开,最终,就停留在那一页。
再次合上《乐府诗集》,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原本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从嗓子眼被压到了心口,堵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凌芸低头发现手边放着一本《乐章集》,想起里面《满朝欢》的那句“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扉悄悄”,不禁长叹一口气。
来年的朱扉里,桃花还会依旧,伊人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