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振明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一家人等到直至夜深。
曹公公将纪振明交给侯府小厮,同白日不一样,他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儿。
“侯爷和陛下忆往昔,喝得多了些,让夫人久等了。”
钟氏拿出一袋银子塞进曹公公的手里。
“我家侯爷酒量不好,劳烦公公的照拂了。”
曹公公暗自掂了下钱袋子,眼尾的褶子更深了些。
他靠近钟氏,轻声道,“侯爷和陛下的情谊哪里是旁的能比的。”
“陛下的心思咱家猜不透,但是咱家就知道一点,落叶归根,阖家团圆。”
“侯爷在外戍守边关这么多年,如今世子也成婚了,侯爷该回家含饴弄孙了,前线那些打打杀杀就交给那些年轻哥儿去!”
钟氏扯起一抹笑来,“公公说得是,我家侯爷就是操心命,把我们娘俩扔在这京中十几年,儿子成婚都不回来。”
“他心中有他的家国天下,我也只能在这后宅做好分内之事。”
曹公公站直了身,“纪夫人,咱家不说看尽这朝中起起伏伏,起码内阁三换,咱家是看的清楚的。”
“当年秦相爷多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后头是个什么下场。”
“陛下毕竟是天子,我们做臣子奴才的,顺着龙须摸就是了。”
“何况以侯爷的丰功伟绩,日后荫封個实实在在的官职给世子那也是使得的。”
曹公公将银子收进袖袋中,意味深长说了最后一句。
“纪夫人,咱家最后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最难琢磨帝王心,侯爷同陛下的情分已经比旁的多了几分殊待,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毕竟世子还年轻着不是。”
曹公公走了。
荣佩兰站在钟氏的身后,她看得分明,钟氏的隐忍。
伴君如伴虎。
陛下一句,臣子便要冲锋陷阵。
四方平定了,陛下一个眼神,兵权又要收回中央。
直到看不到马车了,钟氏才缓缓回身。
而原本醉得不省人事的纪振明,忽得睁开了眼。
虽是满身酒气,眼中却分外清明。
他的面色不虞,“陛下要拿西北军开刀。”
钟氏面色微变,“陛下想收兵权了。”
荣佩兰的眼眸微闪,她看向公爹,“儿媳有不同的见解。”
纪振明看向这个年轻的面庞,并不因她是女子便斥责她妄议朝政。
“你说。”
荣佩兰抿了下唇,“儿媳愚见,陛下的年岁不复年轻,同您一般,夫君在外名声不好,已经成家却还无一官半职,这样的纪家不应该是个威胁。”
“可这些年陛下沉迷长生炼丹,更是为了打压太子,任由朝中势力疯长。”
“父亲您手中,西北和西南两大兵权,尤以西北大军为重,二十万。”
“陛下想要培植新的势力,就需要你的兵权为诱饵。”
纪振明皱起了眉,“太子是陛下的嫡长子,如何会是眼中钉。”
荣佩兰眉目肃然,她深吸了一口气,“正是因为太子是嫡长子,陛下一日日老去,祖宗礼法,纲常礼教,百官舆情都在太子一方,陛下想做千古一帝,必然先废太子。”
她这话一出,在场人具是一惊。
她秀眉微蹙,“靳家的爵位来得莫名,战功赫赫的时候不赐,就因为靳二公子伤了头,便赔了一个公爵,太过儿戏。”
“时至今日,儿媳终于想明白了,陛下不过是给您看的,若您随陛下所想,莫说国公,就是郡公,怕是陛下都舍得。”
“您要回京的消息一回来,京中流言甚嚣尘上,若您明日准时上朝,陛下必定大加赞扬,一个巴掌一个甜枣才是陛下的权术之道。”
这番言论属实大胆了些,一时之间,静默无言。
纪韫璋抿紧了唇,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纪振明看了眼这个儿媳,他才回京一日,他已经见识到了她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的眼界。
——
早朝,天还刚蒙蒙亮,百官已经在殿外等候。
随着曹公公一声尖细高亢的声音,勤政殿的门被缓缓打开。
百官手执朝笏,缓步走进大殿。
高位上的人原本还打着呵欠,却见前排之中还有纪振明,一下就来了精神。
陛下笑眯眯道,“纪爱卿何不多休几日。”
纪振明平举着朝笏,“臣同陛下一样,牵挂惦念,无法安坐家中。”
陛下抚掌大笑,“纪爱卿忧国忧民,实乃朕之幸事。”
下面的百官一时摸不着头脑,前头不是纪家要倒霉了吗,现在怎么又开始抬举纪家了。
离纪振明不远的康晋堂却心中警铃大作,额角忍不住浸出些汗来。
陛下又继续道,“爱卿在边关多年,呕心沥血半生,实应嘉奖!纪爱卿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说着他又似是在认真思索道,“爱卿之功,国公都小了,朕给给爱卿封个郡公如何?”
底下的百官跪了一地,“陛下圣明。”
陛下笑容更甚了些,“大家伙儿都满意,纪爱卿你看怎么样?”
纪振明举着朝笏出列,行了个跪拜大礼。
“臣不需嘉奖,但臣有另一事相求。”
陛下脸上的笑容一滞。
纪振明,“臣已老,万事已力不从心,得陛下恩宠才得以重用。”
“西北军是我朝之重,行军迅捷,作战勇猛。好刀都在刃上,臣想推举个将士,他能发挥西北军最大的作战能力。”
陛下松了一口气,缓声道,“是谁值得纪爱卿连郡公都不要了,都要举荐到朕的面前来。”
纪振明盯着手中的朝笏,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来。
“秦安江。”
秋风乍起,吹得窗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
宫女太监有序地站在墙边,待上朝的大人们走过之后,才又躬着身子继续前进。
含光殿,地上一地的碎瓷片。
殿内外的宫人匍匐跪了一地,谁也无法能承受陛下的盛怒。
“纪振明这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是个老实乖觉的!”
陛下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有些枯槁的手指着门外。
“他真当朕是怕了他手中的那三十万兵了吗?!”
“昨日《宦杀三臣》,今日就举荐秦安江,秦家双杰还不够,现在上来给朕送个三杰吗?!”
曹公公跟在陛下身后大气都不敢喘,心中已对纪振明痛骂三百遍,昨日已经说得那边清楚了,还上赶着惹陛下的不痛快。
好好的接个郡公回去,不就万事大吉,何苦还来这么一出。
秦安江是谁,秦延的侄子!秦均的儿子!
秦延被贬,秦均撞柱而亡,陛下怎么可能再用秦家人。
陛下随手又推翻了一个墙边的花瓶,他激动地声音都哑了。
“真当朕不敢杀他是吗?!”
“反正朕已经杀了秦均,再多他一个不多,最好连庄克兴那个老匹夫一起带上!不是要唱《宦杀三臣》吗?!都去底下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