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瞬又是两年多,时间来到嘉佑九年秋!
泉州,泉州湾内。
不过两年多的时间,泉州湾较之两年多之前,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海湾内,顺着海岸线的港口里,停靠着一排排降下了巨帆,硕大无比的海船,延绵数里。
这些海船,靠北边的,俱是吃水极深的海船,都是刚刚满载而归,准备北上去杭州,再转入内河,或是顺江而上,而是自扬州转入运河之中,一路北上,直赴东京汴梁。
靠南边的,吃水较浅,都是准备出海的,只不过出海之前,还要在泉州装上一部分泉州盐场出产的海盐,以及济海商号名下的布坊和染房所产的布匹、还有自各地运来的瓷器、苏杭出产的上等绸缎,还有福建路产出的茶叶。
而今的泉州,除了是港口码头之外,更是成了如同杭州一般的中转站。
码头之上,地面俱是青石板铺筑而成,一条条近丈宽的栈道自港口延伸出去,形成了一个个装卸货物的绝佳渡口。
每個渡口,都有披甲执杖的官军值守,一日两班,自卯时初刻,一直到酉时正刻。
就在码头和晋江县城中间,宽逾五丈的官道之上,西边是新建市集,市集上什么都有,各种茶摊食肆,小摊小贩,全都集中于此,纵横交错,井然有序,衙门还专门雇了人,白日里有专人维持秩序,每日晚间还有人负责清扫卫生,日日不歇。
集市往西,便是一排挨着一排的库房,同样排布的十分规律,宛若井田,三丈宽的大道纵横交错于其间,其上推着板车、赶着驴车的力夫往来不绝。
官道往东,则是而今在整个沿海区域都赫赫有名的泉州七楼。
泉州七楼全名安乐坊,是一座以七座高楼为中心的坊市,是现如今泉州最大的销金窟,南来北往的商人们,尽皆汇聚于此,挥金如土,声色犬马!
若从高空俯视,便能发现,七楼呈北斗七星状,七楼之间,以两层层的抄手游廊相连。
当先的一座名唤太白楼,是一座酒楼,楼前有一对楹联,写的是前朝李太白的两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副楹联,乃是当今泉州通判王重亲题。
因为这楼乃是由济海商会所建,又借用了李太白之名,故才用这两句诗。
据说这太白楼背后的东家济海商会,和扬州的望江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太白楼是除了望江楼之外,整个大宋境内,炒菜做的最美味的酒楼,就连东京城内的樊楼,若是比起炒菜的手艺,也要逊色不少。
太白楼东南三十步,是百花楼楼,顾名思义,乃是一座花楼,楼中女子,来自大江南北,还有契丹、西夏、高丽以及吐蕃,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西域胡女,还有许多是出自泉州教坊司的乐籍女子。
其余五楼,一座珍宝楼,一座拍卖楼,剩余的三座楼,便是客栈,四周还有一个挨着一个,鳞次栉比的小院,拱卫着这七座高楼。
安乐坊虽然刚刚兴起不过半年,却已经成了泉州最大的销金窟,往来出入的,多是腰缠万贯的巨富。
还有泉州城中那些世家巨富的膏梁纨绔,也都是这泉州七楼中的常客。
知州陈浚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在里头一住就是大半个月,惹得陈浚盛怒不已,亲自到百花楼里头把人抓了出来,据说被陈浚狠狠上了一顿家法,藤条都抽断了两根,打的陈六郎好几天都下不了床,之后更是禁足在家,好几个月都没见出门,一时之间,被百姓引为谈资。
安乐坊,太白楼,三楼临海的雅间内,王重和陈浚相对而坐。
陈浚眺望着泉州湾内停泊的一艘艘海船,码头之上往来不绝的人流!又扭头看着面上始终一派风轻云淡,好似这世上没什么事情能够令其动容的王重,心中一时之间感慨莫名。
“子厚此番回东京述职,不会一去不返了吧?”陈浚忍不住问道:“如今的泉州,可离不得子厚!”
“明公说笑了!”王重道:“是去是留,朝廷自有决断,又岂是重能决定的!”
陈浚苦笑着道:“子厚就莫与我玩笑了!”
王重道:“如今第一个三年计划已经完成,各项基础建设基本上都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要稳扎稳扎,一步一步,继续执行咱们当初制定的下一个三年计划,三年之后,自然能见成效!”
陈浚立即和王重诉苦道:“话虽如此,可子厚若当真走了,如今泉州这么大的摊子,就得全落到我一个人头上,我都是快知天命的年纪了,哪有那么多精力!”
王重摇摇头,说道:“明公在这知州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两任,我朝虽有连任的惯例,但连任却从未有超过三任的,这几年泉州财赋,一年就翻好几番,以明公的履历,再加上泉州这几年的成绩,此番怕是要直接调任东京了!”
“哎!”陈浚却叹了口气,目光闪烁着,感慨道:“东京虽好,此时却非善地。”
王重道:“蔡大相公都走了两年了,想来官家也快作出决定了!”
陈浚看着王重:“子厚觉得,官家会选择哪位王爷?”
王重没有回答,反问道:“明公觉得呢?”
陈俊道:“邕王年长,且子嗣众多,将来不必为承嗣担忧,想来便是他了吧!”
“邕王虽只比兖王年长半岁,但莫说半岁,便是一日,一个时辰,一炷香,长便是长!”
“但也不尽然!”王重却忽然话音一转说道:“终究是自宗室之中过继子嗣,既是过继,那年长年幼,又有何妨!只消过继到官家和大娘娘膝下,自然便是嫡脉,嫡长嫡长,嫡在长前!又何须再在意长幼呢?
从古至今,膝下无子,从兄弟或是同族兄弟的儿子中过继的子嗣,难道都是只看长幼,不看品性德行?若是只看长幼,官家还纠结什么,朝臣们还吵什么,直接让官家过继邕王便是。”
“其实不论是邕王还是兖王,比起其他宗室,也只是血脉与官家更近一些罢了。”
陈浚冲着王重拱手道:“子厚言之有理。”
王重道:“其实不管是兖王还是邕王,最后储君之位到底花落谁家,说到底还是官家自己说了算,便是二王相争,争的也是官家的看法和好恶,和咱们这些做臣子有什么干系。
为人臣者,只消做好自己的本分,不犯下过错,难不成将来新君登基之后,还能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怪罪咱们?”
陈浚道:“子厚到底还是年轻了些,话虽可以这么说,但朝堂诸公不会这么想,兖王和邕王也不会这么想,那些个早早便投入二王麾下的朝臣们难道不知道这点吗?”
王重道:“无外乎是想搏一个从龙之功,得一个潜邸旧臣的名分!”
“子厚既无心从龙,此去东京,那就更该小心谨慎些!”陈浚提醒道。
王重凛然,拱手正色道:“多谢明公提点!”
难怪陈浚忽然说起立储之争,原来是为了提点自己,不要掺和进去。
陈浚却笑了笑:“子厚心中既早已有数,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便端起酒杯:“那我就借这杯薄酒,祝子厚此去一路顺风,无波无澜。”
“那就承明公吉言了!”
王重举杯和陈浚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翌日一早,王重于码头登船,只带着余初二和王二喜两人,背着简单的行囊,一路北上,至杭州走陆路至金陵,转道便去了宥阳,参加两日后盛家大老太太的寿宴。
对于王重的到来,盛维自然是极为欢迎的,奈何他和李氏要操办大老太太的寿宴,迎来送往忙的不可开交,便也只能让长松和长梧兄弟俩招待王重。
可长松的事情也不少,招待王重的活,就只能落到长梧这个闲人身上了。
这几年,盛维和长松父子二人一直呆在泉州,只过年的时候,才能抽出空回一趟宥阳老家,可每次回来都住不上几天,今年是大老太太的六十大寿,济海商号那边的生意也逐步进入稳定阶段,盛维这才领着长松回到宥阳,亲自替生母操持寿宴之事。
长梧这几年一直在家跟着盛维请的教习练习武艺,钻研兵法,准备参加来年开春的武科。
武科只有三级,解试、省试以及殿试。
解试在地方,省试和殿试皆在京师,前者由兵部负责主考,后者则是官家亲试。
不过长梧是个直肠子,脑子转的也不快,心思不够活,这样的人,其实并不适合在官场上厮混,但习武颇有天分,盛维也不求长梧将来能有多大的成就,反正大房的家业怎么都有他一份,保他几辈子衣食无忧不成问题,盛维只求长梧能混个官身,除了望子成龙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只要长梧有了官身,盛家大房,就不是商贾人家了。
虽说商人的地位在本朝已有提升,但那些个世家大族们,打心眼里,还是瞧不上商人。
盛维让长梧招待王重,长梧就拉着王重在家中演武场,和王重且切磋,向王重请教武艺,求王重指点。
王重此来是为了给大老太太祝寿,并非是为了游玩,在演武场里呆的倒也没觉得怎么。
只是不曾想,到了寿宴这日,在宴席之上,竟然闹出了不小的波折。
闹出波折的也不是别人,正是盛维的大女儿淑兰的夫婿孙志高。
因着盛家在宥阳本地也算得上望族,二房的盛紘现如今更是在东京做官,盛家大房的老太太六十大寿,宥阳知县便带着礼物登门祝寿,盛维亲自接待,将人请到了主桌上。
原本还没什么,可当盛维将王重介绍给宥阳知县之后,宥阳知县先是一愣,随即就反应过来了。
当时宥阳知县打量着王重问道:“可是现任泉州通判的王重王子厚?”
“正是王某!”王重拱手坦然承认。
“盛兄,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王通判来了,竟也不让人知会我一声!”有王重在,宥阳知县自然不会自称本官。
没等盛维解释,王重就笑着说道:“裘知县误会了,王某此番本是奉命回东京述职,途径宥阳,正巧赶上大老太太做六十大寿,这才临时起意,跑来拜会贺寿,顺道讨杯水酒吃吃,而且我此行乃是轻车简行,不想兴师动众,特意嘱咐了伯父,莫要声张,还请裘知县莫要怪罪。”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误会了!”王重既然给了台阶,裘知县自然也乐得踩着台阶下。
宥阳在金陵西南,王重自泉州而来,若是要去东京,当走扬州,顺着运河一路北去,怎么可能会途径宥阳。
但早已知道王重和盛家关系的裘知县,自然不会颠婆,和王重一番寒暄,随即便拉着王重闲谈起来,王重在泉州做的老大事情,早已传遍了江南一带。
尤其是王重发明的晒盐法,沿海诸多州县争相效仿,王重也不吝啬,将晒盐之法编写成册,但凡是登门求教的,便将晒盐法相赠,还专门从泉州盐场之中,抽调出技艺娴熟的老盐工前往指点。
王重和陈浚两人的大名,不过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江南以及两淮之地
裘知县本只是想来贺寿,走走过场,一方面是拉拢拉拢盛家,毕竟治理地方,离不开当地望族的支持,而盛家就是宥阳的望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看看能不能和远在东京的盛紘,或者盛紘未来的女婿王重扯上点关系。
未曾想竟然在大老太太的寿宴上碰上了王重本尊,自然免不了拉着王重说话,对于旁人的搭话,虽不至于冷落,但也不会如何重视,寥寥数语敷衍过去便是。
只怕是裘知县也不曾想到,他这一番举动,竟然将原本满心欢喜想要与他结交说话的孙秀才给惹恼了,裘知县满脸笑容,自顾自的和王重说话,旁边的盛维也不住帮腔,却没人搭理自己这个将来有望高中,出将入相的英才。
孙秀才越想越气,脸也越变越黑,接连喝了几口闷酒之后,把酒杯往桌上狠狠一顿,拍案而起,瞪了王重和裘知县一眼,重重哼了一声!骂了句“竖子不足与谋!”,当即拂袖转身离去!
将原本满是欢声笑语的宴会厅都弄的肃然一静,几十双眼睛全都看向了大步流星,疾驰而出的孙秀才。
王重笑着端起酒杯道:“孙兄定是吃多了酒,来来来,咱们莫理会他,裘知县,我敬你一杯!”
裘知县脸上的不快也瞬间消散,立即便挤出笑容,端起酒杯:“通判远道而来,是我该敬通判才是!”
见二人都开始吃酒了,众人也立马拉着旁边之人,推杯换盏起来,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安静了不过片刻的宴会厅,立马又恢复了欢声笑语,言笑晏晏。
只是盛维和李氏还有盛老太太,以及长梧几兄弟的脸上,表情都不怎么自然,尤其是女客那边,坐在李氏身边的淑兰,只觉得屁股底下跟着了火似的,坐立难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无比。
宴席过后,王重陪着盛紘,亲自将裘知县送至门口,盛维自然免不了赔礼道歉,有王重在,裘知县自然不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哎!”亲自将裘知县送上马车,目送着马车离去,盛维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脸愁容:“今日多亏了子厚你在,不然的话,我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盛维的心里清楚的很,盛家的买卖做的再大,库房里的银钱再多,但也绝对没法和裘知县硬碰硬。
常言说的破家县令,灭门府尹,又岂是空穴来风。
盛家能有如今的局势,是盛家数代人的积累,是盛维和盛紘兄弟俩辛劳半生的成果,盛维做生意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便是受了委屈白眼,遭了冷落,也从来都只憋在心里,和人打交道时,向来都是谨言慎行,尤其是官面上的人,生怕得罪了人,招惹上仇家。
不成想今日在自家老母的寿宴之上,作为自家女婿的孙志高,竟作出此等无礼狂悖的行径,当场给裘知县难堪,得亏是有王重在场,裘知县看着王重的面子,这才忍了这口气。
裘知县是什么人?宥阳知县,宥阳的父母官,整个宥阳县,就数裘知县最大。
如若不然,今日之事,不知得付出多少代价,赔上多少道歉,才能揭得过去。
“伯父!”王重对盛维道:“恕我多句嘴,孙志高如此目中无人,狂妄无礼,迟早有一日,会招来祸患,或许未必会牵连到盛家,但淑兰姑娘,怕是······”
盛维顿时色变。
“这······”
“哎!”王重看着裘知县马车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伯父!”
盛维咬咬牙道:“我这就去和母亲商议!”
翌日一早,王重便离开了宥阳,只是临行之前,去衙门拜见了裘知县,三日之后,盛家便一纸诉状,将孙秀才告上了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