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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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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六。

诸事不宜。

京城鹅毛大雪已连下三日,屋檐冻凌八丈长,狗都冻得不挪窝了。

镇远侯府却要热热闹闹嫁儿子。

大雪皑皑,楚召淮在喜房砸东西。

——只是喜房清冷,没多少能砸的,好不容易找个破花瓶抬手要扔,侯府看管他的管家绷着脸说“官窑烧制纸槌瓶,价五金”,吓得楚召淮赶紧往怀里捞。

“大公子息怒。”管家劝道,“再过半个时辰璟王府便会派人来迎亲,到时您不上轿,侯府恐怕满门皆要获罪。”

楚召淮端坐窗边的妆奁前,身着艳红喜袍,肩上落着几片艳丽梅瓣,衬着面容满是苍白病色,却丝毫不掩那副好骨相。

他怀抱花瓶眼神放空:“黄泉路上有人陪,热闹死了,不亏。”

管家一噎。

闹了两日,好话歹话道尽,实在不知该如何劝了。

这时,贴着双喜红帖的房门被推开,冬日寒风呼啸刮来,几片雪花滚入屋内顷刻融化,有人迈步而来。

“的确热闹。圣上震怒若诛九族,临安白家也别想摘干净,你外祖父、舅父全都陪你一起上路。”

楚召淮看过去,好一会才闷声道:“侯爷。”

“对着亲爹唤侯爷,你外祖父就是这般教导你的?”镇远侯楚荆正值壮年,身形挺拔面容冷毅,冷冷道,“这桩婚事是圣上赐婚,连璟王都不能违抗,更何况你。”

楚召淮摸着花瓶不吭声。

璟王他倒是想违抗,但听说那京中第一煞神做了太多恶事,临过年终于遭了报应,人已经昏迷半月,眼看就要归西了,怕是有心无力。

楚荆道:“不要置气。这些年若没有侯府庇护,你哪能……”

楚召淮打断他的话:“我这些年在江南行医,一不靠侯府二也没靠我祖父,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楚荆冷笑一声:“你外祖父来信说你在江南到处给人诊脉看病,得罪贵人闯了大祸遭人追杀,我若不派人从临安白家将你接回京城避祸,你早已命丧黄泉,这叫过得好?”

楚召淮软硬不吃,嘚啵道:“送去虎狼窝避祸,和命丧黄泉也差不了多少。”

楚荆一僵,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传闻璟王姬恂残忍嗜杀,还有治不好的疯病,更何况镇远侯府楚荆和姬恂向来政见不合,朝堂争吵暗中算计是常有之事。

楚召淮嫁过去,的确算是虎狼窝。

“姬恂得罪太多人,如今虎落平阳必定有人按捺不住要杀他,八成活不过小年。”楚荆躲开楚召淮的目光,“等他一死,你自然后半生富贵无极。”

楚召淮眉头一皱。

他爹这话一出,便是彻底没有半分转圜之地。

楚召淮自幼体虚多病患有心疾,五岁那年娘亲患病离世,楚荆将有一子的媵妾郑氏扶为正室后,便寻了个“天煞孤星,灾祸不断殃及亲眷”的由头,将他送去江南,美名其曰“养病”。

一养就是十几年。

楚荆对他本就没多少父子之情,更不会为了不在意的大儿子违抗圣旨。

楚召淮记性好,这么多年过去仍记得那神神叨叨的国师还说他十八岁会有一劫,怕是会殃及到性命,若平安度过后半生便顺遂安康。

如今他十八岁生辰还没到,就遭了嫁给煞神这回事……

鬼神卜算之事,竟然这般玄吗?

楚召淮瞥着喜房外护院的身影,知晓此事已成定局,就算再反抗恐怕要被捆着塞花轿里,连最后一丝体面也没了。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认了命,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那我娘死前留给我的东西,爹给我放在许诺好的一百二十台嫁妆里了吗,郑夫人不会贪掉了吧?”

楚荆:“……”

楚荆险些压抑不住怒意:“侯府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贪你那点东西。”

楚召淮松了口气,嘴上客套道:“哦哦,没有也没事,我就问问。”

楚荆运了运气,沉着脸唤来喜娘给他上妆。

楚召淮果然不再反抗。

楚荆不想和这个没多少感情的大儿子多说半句话,刚想走又似是良心发现,沉着脸叮嘱道:“璟王府危机重重,你若聪明就莫要靠近璟王,今夜最好寻个由头,莫要待在喜房。”

“什么?”

楚荆言尽于此,对着喜娘道:“妆上厚些,把痣遮住。”

喜娘称是。

楚荆转身就走。

楚召淮侧头看着爹离去的方向,不明所以。

没一会,喜娘咳了声:“大公子,妆上好了。”

楚召淮抬眸随意一瞥,吓了一跳。

这喜娘也不知从哪儿寻来的,上妆简单粗暴,面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厚粉,楚召淮面容被遮住,亲娘来了也不认识。

昏暗中烛火一照,活像是来索命的厉鬼。

看着不像是出嫁,倒像是结冥亲。

喜娘还在连连夸赞:“大公子神仙中人,和璟王爷当真是金玉良缘。”

楚召淮了然。

原来这就是京城流行的新婚妆面,果然和江南不同。

凤冠霞帔繁琐,层层叠叠换好后,已是黄昏,外面鞭炮声传来。

璟王府来迎亲的人到了。

喜娘将绣着鸳鸯戏水的喜帕盖至凤冠上,楚召淮闭了闭眼,被扶着上了花轿。

算了,命该如此。

躲避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去会会他的“劫”。

难不成一个昏睡着的将死之人,还能把自己吃了不成?

爆竹将落雪炸了个斑驳凌乱满地红。

风雪呼啸和吹打锣鼓的喧闹声交织,长街一路敲锣打鼓,花轿摇摇晃晃朝着城北的璟王府而去。

***

雪日王府成婚,几乎有头有脸的京中大人物都顶着大雪前来笑脸祝贺,不知是真心还是心怀叵测,气氛倒算是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楚召淮戴着鸳鸯戏水的喜帕,眼前只有摇曳红影,他被人七手八脚扶下花轿,根本不知拜天地的到底是谁,半晌终于晕晕乎乎进了新房。

璟王府的寝殿满是浓烈的药味,楚召淮下意识轻嗅,眉头一皱。

这药香……

璟王重病需静养,这几乎算得上“冲喜”的婚事前厅热闹喧哗,后院却空荡冷清,愣是没有半分声响。

喜娘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将门掩上。

楚召淮耐心等了半晌,察觉周遭无人,抬手将盖头掀着悬挂在凤冠上。

严寒冬日,洞房如冰窟窿,窗甚至还敞开着,穿堂风裹挟着雪呼啸而来。

既无地龙、也无炭盆。

楚召淮冻得手脚冰凉,偏头打了个喷嚏,视线在床边硕大的香炉上。

他本是想探查药香,可一瞧见那金色香炉,眼都直了。

璟王果然深受圣上倚重,连燃香的香炉都是金子做的。

晃眼。

楚召淮勉强把视线从金香炉上撕下来,敛着厚重喜袍几步走上前。

离得近了,方嗅到这香炉中那浓烈的毒草味。

在寝殿长久燃这香,璟王的确活不过小年。

楚召淮倒了一碗水,掀开沉甸甸的炉盖想先灭了香。

倒不是想救璟王,主要医人不自医,他身子骨太弱,闻多了毒恐怕不日就得随璟王殉情。

忽然,“王妃在做什么?”

楚召淮吓得手一抖,连水带碗洒落香炉中,嗤得一声燃起一簇巨大的幽蓝火焰,随后便是灰白烟尘拔地而起。

空无一人的喜房不知何时出现身着黑衣的男人,他覆着面具冷然注视楚召淮,缓步走来时全然听不到脚步声。

男人应是暗卫,抬手将香重新点燃:“此香是王爷吊命之药,王妃莫要擅动。”

楚召淮跟着外祖父自小学医,从未听过这种吊命之法:“什么病,竟然需要毒……”

暗卫握剑的五指倏地收紧。

楚召淮一个激灵,忙道:“好药,好药啊。”

暗卫好像脾气不太好,并未被他敷衍到,甚至起了杀心,倏地拔剑。

香冉冉而升,毒香比方才更为浓郁。

楚召淮一惊,慌忙往后退了半步。

喜袍厚重,身体一时不稳,踩着裙摆哐的摔在床榻边。

狗命要紧,楚召淮完全没有世家子弟的高傲,能屈能伸道:“饶命饶命!这药肯定能吊着王爷肯定长命百岁早生贵子……唔!”

话音刚落,只听得锵锵两声。

两支弩箭破空而来,暗卫干脆利落拔剑挑开,擦着楚召淮耳畔死死钉在喜榻床柱三寸,箭尾黑羽被震得嗡动不休。

——只差半寸便能要了楚召淮的小命。

楚召淮惊魂未定,茫然看着淬毒的箭。

刺客?

暗卫沉声道:“保护王爷。”

下一瞬,房梁上像是鸟雀扎堆,咻咻咻几只黑影落地,拔剑冲出洞房应敌。

几息间,房外传来兵刃相接和阵阵短促的惨叫声。

楚召淮手无缚鸡之力,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按着胸口喘了几声。

怪不得楚荆最后让他莫要待在喜房,原来早就知道有人新婚之夜不辞辛苦来刺杀姬恂。

洞房空旷,无处可藏。

楚召淮四处张望,敛着裙摆爬上宽大喜榻,撩开层层叠叠的床幔,微微一怔。

——宽大床榻上正躺着一个人。

能在喜房的,自然是璟王。

璟王姬恂身为天潢贵胄,病入膏肓也天生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贵气,寒风冷冽,他却只着一件单薄玄衣,衣襟微敞隐约露出几乎横贯胸口的伤疤。

男人闭眸沉睡,薄唇苍白,浓密长睫宛如乌黑鸦羽,宛如即将枯萎的食人花。

楚召淮愣了下神。

难以想象,这样第一眼只觉得好看的男人,会是传闻中徒手取人性命精通八百酷刑手段的“赛疯狗”“鬼见愁”。

不过任他之前再威风凛凛权势滔天,如今却只能困在一方小榻间浑噩等死。

太可怜了。

楚召淮小心翼翼地抬脚跨过璟王的身体想爬到床里,脚刚一落地就好像踩到了什么,顺着单薄被子下的轮廓隐约猜出来。

——好像是璟王的手。

璟王昏睡间似乎察觉到疼痛,眉头轻轻一蹙。

楚召淮:“……”

楚召淮回想起此人杀人如砍瓜的做派,吓得“噗通”一声朝床里一扑,躲在床榻最里边双手合十哆哆嗦嗦朝着璟王拜了拜。

“息怒息怒,安息安息。”

和可怜的璟王共处一榻不多时,外面惨叫声逐渐消失。

楚召淮终于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弯腰站起,怕再踩着这尊大神,想从床脚下床,可刚直起身,大敞的窗棂突然翻进两个黑衣蒙面的人,动作迅速干脆利落直直持刀朝喜榻索命。

楚召淮:“……”

楚召淮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砸在璟王胸口。

璟王眉头皱得更深了。

楚召淮恨不得直接将人砸“安息”,省得醒来找自己麻烦——不过刺客将至,一刀砍来,他差不多也要安息归天。

楚召淮反应极快,立刻喊人。

“保护王爷——!”

可已晚了。

转瞬间刺客已至眼前,长刀刀剑朝下,势必来给床上这对狗男男捅个对穿,一刀两命。

杀意好像能吃人的毒蛇缠绕,楚召淮根本蓄不起力气再逃,后背阵阵发凉,喉咙干涩到吞咽也成困难。

恐惧之下,脑海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在刀尖砍下前闭上眼睛。

倏地,一只手握住楚召淮的手腕,冰凉如冷石,好像从地狱黄泉爬上来的厉鬼般,冰得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烛火微晃,利刃寒芒一闪。

楚召淮一怔,茫然睁开眼。

还未看清,凤冠上黄金流苏不住相撞,随意搭在凤冠步摇上的喜帕再次垂落,视线被猩红遮挡,伴随着金珠相撞的清脆声响,似乎有钝物刺穿躯壳的闷响。

嗤。

血腥气隐约弥漫,楚召淮愣怔间,视线终于有了变化。

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的盖头下探进来一抹带着血的金黄,轻佻又随意地将鸳鸯喜帕挑起。

——本以为是挑盖头的喜秤,但垂眸一看,那好像是黄金制成的杖。

楚召淮抬头望去。

严寒冬日,方才还闭眸宛如一具冰冷尸身的男人正懒洋洋坐在榻边,身上玄色单薄松垮垮半遮掩满是伤疤的身躯,脖颈处一道狰狞伤疤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野性和戾气。

璟王微微侧眸看来,素白面上还溅着几道猩红的血痕。

床边踏脚处,手持尖刀的刺客已仰躺在地,一双赤红双眼恨意入骨,喉中不断涌出鲜血,几息后便断了气息。

兔起凫举,仅仅刹那功夫,刺客便死不瞑目。

璟王衣衫单薄,并未佩戴刀剑,楚召淮甚至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视线在钉死黑衣人的物件上一扫,楚召淮一怔。

……竟是圣上御赐的黄金鸠首杖?

寻常鸠首杖杖首用青铜、杖身常用檀木制成,但姬恂这支却是纯金浇铸,上用小纂雕刻“长岁熙春”四字。

金杖底部粗钝,并非刀剑锋芒那般轻易伤人。

姬恂却用鸠首杖轻飘飘捅穿心脏,一击毙命。

这得是多大的手劲儿?

方才他就是用这刚杀了人的鸠首杖,挑了自己的盖头?

楚召淮猛地打了个寒颤。

之前的“好看的男人”“可怜被困死病榻间”这种印象顷刻推翻。

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

——果真是个煞神。

楚召淮嘴唇死死绷紧,唯恐露出唇缝口吐幽魂。

墨发玄衣交织着颊边的污血,姬恂好似索命的玉面阎罗,丝毫没有半刻前濒死的虚弱模样,他温柔笑道:“吓着了?”

楚召淮脸色煞白,故作镇定道:“没、没有呢。”

话音刚落,英勇无畏的璟王妃身体陡然瘫软,整个人踉跄着栽了下去。

晕了。

姬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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