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帐外传来了花浓轻微的呼喊。
时辰差不多了,不能再睡了,不然现在睡久了,晚上肯定会走了困的。
本以为还要再唤一声,谁知下一刻素白纤手就拉开了床帐,看着江瑶镜清冷不见半分困顿的双眸,花浓顿了顿,沉默服侍她起身。
看来夫人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的风平浪静。
也是,便是贵女,面对丈夫偷偷纳妾,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虽然很想知道结果,但她也知晓南疆太远,这才一天的功夫,哪里会有什么结果?不敢询问,怕惹得夫人心中更烦,只得更加用心服侍,力求贴心。
江瑶镜察觉到了花浓的动作比往常更柔和,但她没有探究的意思,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看向正在为自己整理裙摆的花浓,“信还在么?”
“啊?在。”花浓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的是哪封信。
“拿给我瞧瞧。”
“在家里。”花浓站起身来,“我现在去取?”
江瑶镜点头。
花浓领命出去了,她刚出门,外面的知书、知墨就走了进来继续近身伺候。
江瑶镜由着她们伺候,打理好自己后就让她们去外间玩,不必守着自己,一人坐在花窗前,看着院中的景色出神。
时不时有小丫鬟们簇拥着嬉笑而过。
都是程家的丫鬟。
想起了出嫁前的四个贴身大丫鬟,她们原就比自己大上几岁,没有耽搁她们的意思,一个没留,都嫁了出去。
也说好,等自己有了孩子后她们再回来伺候。
这时间大约又要往后推了。
本来也留意了好几个二等可以直接升上来,谁知就定了程家,当时的赵氏都只两贴身大丫鬟,到底只带了团圆来,左右还有好几房陪嫁的人,妈妈们也得力。空出一个位置让婆母指一个程家婢为大丫鬟,也是示好的意思。
谁知人直接指了个心知肚明的姨娘呢?
垂下眼眸,将面前已逐渐转凉的清茶一饮而尽。
或许祖父是对的,若第一次试探时就狠狠打回去,可能就不是如今的局面了。
——
“夫人,我回来了。”
花浓气喘吁吁的回来,将藏在袖里的信取出来双手呈给江瑶镜。
“自己倒水喝吧,把汗也擦擦。”江瑶镜接过信封,看着花浓应了一声,又听话地去找杯子倒水喝,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封。
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纸,在手中展开。
或许是一家人都清楚彼此的识字水平,这封信措辞极为简单,通篇大白话,前面都是平安思念之语,后面忽然就话头一转,转到了程星回纳妾的事上。
这个转折是毫无预兆的,生硬得就像是有人后接续写的。
她凑近仔细看转折那一段的字体,虽然极为模仿生涩普通笔迹,但从起承落笔衔接来看,这人显然是精通笔墨的,不是花浓哥哥这个普通字迹。
江瑶镜侧头看向已经收拾好自己又站在一旁的花浓。
“确定这是你哥哥的笔迹?”
花浓:“啊?”
她只些许认得几个字,分辨字迹对她来说,是完全的盲区。
江瑶镜没有再问,继续看信。
不同于花浓爹娘看到纳妾二字就大呼小叫,完全忽略了真正的重点。
她渐渐坐直了身子,攥着信件的指尖因用力而渐渐泛白,一瞬间的磅礴又被强行按捺回去怒气在眼中氤氲。
来回看了好几遍,确认没有看错。
合八字、请期、迎亲、宴席。
这不是纳妾,这是停妻再娶。
“哗啦——”
突然的声响吓了花浓一跳,寻声看去,却见夫人微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从来温柔和熙的侧颜如今已是一片冰霜。
余光瞥见被捏破的信纸。
花浓心头一跳,这信怎么了?明明夫人知道大爷纳妾的时候都没有生气啊?
“抱歉,把你的家书弄破了。”
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可花浓死死垂着头,强作镇定,“没事,普通的家书而已。”
“你去找刘妈妈,拿四匹织花缎子,只当是我的赔礼了。”
此刻的花浓完全不敢和江瑶镜打趣玩笑,应了声是,后退几步就快速向外走,刚出房门,身后又传来动静,小心翼翼的借着转身出门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夫人正面无表情的,把信一点一点的撕得稀碎。
——
及至金乌西坠,晚霞布满天际,在院门外徘徊了许久,一直翘首以盼的花浓,终于看到了江团圆的身影。
她眼睛一亮,正要上前,谁知江团圆怒气冲冲的小跑而来,小圆脸绷得很紧,从头到脚都写着别惹我,我很不高兴!
甚至无视了院门前僵住的花浓,一阵风似得刮了进去。
花浓:……
夭寿哦!
虽然不知道夫人为何突然这么生气,但夫人一个人在屋里枯坐一下午这明显不正常,可自己身份尴尬,平时用心服侍当然可以,谈心交心却是不行的。
这只能夫人的陪嫁江团圆来。
谁知她出去办事了。
刘妈妈那些人自己使唤不动,也不敢对别人说夫人为何生气。
好容易等到人回来,结果她怎么也是一副生气模样呢?
两个同在生气的人真的能互相劝慰开解吗?不能吵起来吧?花浓也连忙小跑了回去,看着紧闭的房门,将门前的守着的几个小丫鬟给打发走了。
她也不敢趴在门上听,就在外面站着,竖着耳朵不敢错过任何动静,也不让别人靠近。
可千万别吵起来。
当然不可能吵起来。
经过一个下午的静心,江瑶镜已经压住了怒气,理好了思绪,看着已和往常无二,满心怒火又粗枝大叶的江团圆完全没发现江瑶镜的不对。
她直接跑回来的,见屋里没人伺候,干脆把门一关,然后这嘴就没停过。
“宗族里的那些人也太过分了。”
“他们竟然还打听了花浓,打听她的行事,打听她的样貌。”
“又听得族长夫人院里多了好几个年轻姑娘,不是小姐更不像丫鬟,就好吃好喝养着,也不曾指给家里其他爷们。”
打听花浓,又豢养了好些年轻姑娘,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这还不是最气人的。
江团圆气得都快打摆子了,“三房的二爷前段日子从南面带回了两个瘦马,已经带回来两月了,也没见家里爷们收用,还是好好养着的。”
江瑶镜:……
她生生给气笑了。
又是类似花浓的,又是专门的瘦马。
他们这是不掏空程星回不罢休啊?
想过宗族会不安分,没想过他们手段这么龌龊,这么让人恶心。
“让刘妈妈来。”
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打算,江瑶镜当然不会等到他们真把人送进来才发作,对付这些人,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江团圆打开门就看到了外面的花浓。
正好。
“你去喊刘妈妈来。”
花浓看了一眼江团圆,又瞅了一眼里间安坐的江瑶镜。
没吵就行。
她点头去找刘妈妈了。
——
刘妈妈很快过来,江瑶镜也不含糊,示意江团圆再说一次。
江团圆又告了一回状。
听完后,刘妈妈肃着一张脸,使劲咬着牙关,“姑娘的意思是?”
“告诉祖父吧。”江瑶镜早就想好了。
刘妈妈看了一眼天色,还不至夜幕,找个腿快的小子跑回侯府,老太爷还来得及去江家宗族那边砸场子,当即福了一礼,直接小跑着出去了。
既然告诉了老太爷,那边的几位,肯定讨不了好。
气了一下午的江团圆终于舒坦了几分,坐在江瑶镜旁边,又咕噜咕噜灌了几杯水。
等她平缓了气息,江瑶镜才问:“他们跟南疆那边有联系么?”
“应该没有。”江团圆一脸嫌弃,“他们可穷了,一直在典当当初的旧物,寻个瘦马都费了老大功夫,南疆太远了。”
“……唔。”
江瑶镜点头,她也觉得是他们的几率不大。
现在重要的不是江氏宗族,而是——
“不是纳妾,是停妻再娶。”
江瑶镜已经可以很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江团圆却被这四个字砸蒙了,呆呆地看着她。
江瑶镜就将下午的发现说了一遍。
“后面那一段肯定不是花浓哥哥写的,是别人添的。”
“或许是程星回的对手,或许是有好心人不忍看我被蒙在鼓里,更甚说不得是那位妾室的手笔,总之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等江骁的回信吧。”
江团圆勉强回过了神,她想了想,问:“那如果是真的呢?”
“自然是和离。”江瑶镜说得毫不犹豫,“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他的行为,不仅是侮辱了我,更是在轻视定川侯府。”
“这是决不能饶恕的原则问题。”
“不过……”
江瑶镜轻蹙着眉头,“我现在犹豫的是,要不要在和离前怀个孩子。”
对于江瑶镜轻描淡写的和离二字,江团圆没有丝毫反应,在她看来,姑娘就算二嫁也值得千好万好的人,离就离,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程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再嫁再怀不好么?”江团圆真是烦透了程家人。
“程家确实有很多小问题,不咬人,恶心人。”江瑶镜神色淡淡,“但谁能保证二嫁的人家一定比程家好?”
“最主要的,若是有幸一胎得男,就不必再嫁了。”
这两年的婚姻生活,真是过够了,不想再陷入这个泥沼。
定川侯府必须要有男丁来继承,绝对不会便宜了宗族那些人。
现在没有和程家闹开,等程星回归来,夫妻敦伦是常理,他是最方便的,也是最名正言顺的。确认怀孕就和离,再生个男孩,使命就算完成。
但难就难在,万一是个女儿呢?
生完养好身体再嫁,自己都二十有三了。
不是怕找不到好人家,嫁人从来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年纪越大越危险,越不好生。
这还是顺利的,若是中途再生些波折,还不知几时才能怀孕。
江瑶镜陷入了两难,哪怕忍着恶心在程家继续熬一段时日,也不一定有好结果。
——
秦王府,书房。
岑扶光从巨量的书中回神,余光扫过一片散落的书籍,叹了一声,修长的指尖揉着紧蹙的眉心,沉郁的情绪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为冰冷不近人情。
守在一侧的见善垂着的头又低了几分。
“江鏖那个老泼皮怎么没闹起来?”他忽然出声,冷萃叠冰,击碎一室沉默。
这几日为了南疆的事朝堂直接成了演武场,头冠鞋袜齐飞,乱得没眼看。
那日忽然遇到了江鏖那孙女,又知道了程星回干得那些事儿,顺手就做了件好事。
但好事可不是白做的,免了他们被蒙在鼓里,那接下来上演的好戏就当是报酬了,也能转一转这始终聚集在闽越身上的视线。
谁知几日过去了,竟然没动静?
老泼皮从良了?
这个形容词让见善抽了抽嘴角,不过这三字虽然有点粗俗,但用来形容江侯爷,确实是贴切的,更是一针见血的。
昔年江将军夫妇战死沙场,消息传回,彼时还不是陛下的皇上还想召江侯爷开解几句,谁知刚卸甲的江侯爷带着一队人就出去了。
等过了几月消息再传回来时,江侯爷已经在敌军杀了个七进七出,当场报了子仇。
等他再回来,儿子儿媳的丧事还没办呢,直接冲进大营打滚,是真滚,陛下不应,他直接从帐内滚到了帐外,当着满地文武的面接着滚。
那会儿岑家已占据了南北诸多地盘,建朝的事儿大伙心知肚明,都是一众跟着陛下打天下的老伙计,对于自己将来能有什么好处也心知肚明。
一个爵位是跑不了的。
失了独子,死活不从旁支过继子嗣。
就是要他孙女肚子里生出来的外孙。
明明是开国功臣,可以三代始降,爵位还没到手呢,他就宁愿下一位马上降等都不愿意便宜江氏宗族。
也不知道江侯爷和江氏宗族到底有多大的矛盾……
一时想得有些远,忽觉周身冰凉,抬眼看去,就见自家王爷正凉凉看着自己呢,瞬间回神,“程夫人并未将此事告诉江侯爷。”
这是要忍气吞声?
岑扶光眉心更紧,还未出声见善又接着道:“不过属下截了程家送出的信,是送给正在闽越骑兵营驻守的怀化将军江骁。”
“托他打听此事真伪,若为真,请他务必要打听出那妾室的来历和身后关系。”
说完就再度低着头,心中松了老大一口气。
幸好。
虽然王爷只是简单吩咐了这件事,自己还是留意了后续,不然今天就答不上来了。
妾室的来历和身后关系?
岑扶光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那可是江鏖的孙女,身后站着的是定川侯府,程星回如今不过四品武将,说难听点,现在的他甚至都不够格接手江家曾经的势力。
这个时候的他,怎么敢得罪定川侯府,卸磨杀驴?他连磨都还抬不起来呢。
能让他冒着得罪江鏖的风险也要娶进门的人,是怎样的人呢?
岑扶光:“我们也查查。”
见善领命出去吩咐人了,岑扶光一人坐在书桌旁凝神。
程星回的情报只是南疆种种间夹杂着的不起眼的沙砾,过眼不入心,还是遇到了江鏖孙女才回想起来。
原以为是件小事,如今细想,确实藏着大猫腻。
果然不能小瞧任何人,哪怕是深闺妇人。
妇人?
思绪蓦地回到了前几日的蜿蜒山路,苍翠绿屏中,她系着月白素锦披风,不施粉黛也不损半分颜色,只是过于清瘦了些。
难得的是气质。
清冷似霜华,偏眉宇间又有一抹若有似无的悲天悯人之感,竟恍惚有了谪仙之姿。
不是妇人,不是少女,是清风一送,就能扶摇直上九天的仙娥。
“江鏖那个莽夫,竟也能生出这般钟灵毓秀的孙女……”
“爷说什么?”
刚办完事回来的见善一时没有听清,不由出声询问。
思绪被打断,岑扶光回神,摇头。
又寻过右侧的书籍继续翻阅,见善皱眉上前,“爷,已是子时,明儿有大朝要早起,歇了吧?”
南疆的问题困扰中原多少年,如果只是翻阅旧籍就能找出解决之法,也不会被搁置了这么多年。
这几日的功夫,其实都是徒劳。
还不如想想怎么给国库捞银子,银子多了,自然就能贴补闽越。
岑扶光不再坚持,从案前起身向外走,见善忙跟上,又跟着伺候梳洗,等岑扶光在床上安眠后他才吩咐了守门的侍卫几句,自己也去耳房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