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危垂眸看了半晌,起身道:“你可以走了。”
“是,长官。”
黎危走向巴掌大的窗口,玻璃外映射着刺眼的金光,一切景象都变得煞白无比,就连肆虐的狂风都变得寂静无声了。
他抬手,似乎想去触摸玻璃上的光。
走到门口又回首的克里吓了一跳:“长官!”
黎危指尖碰上玻璃的刹那,唰得一声,一整块吸光幕布从天而降,整座灯塔都被笼罩其中!所有窗口都变得幽黑一片,内部光线又恢复了人们习惯的昏暗。
在光出现前,他们从未觉得自己的世界昏暗过。
以至于刚开始甚至有人将“光”的照射当做神迹,人们欣喜若狂,希望光驱散阴影,结束人类与影污染数万年的抗争。
片刻后,“滴呜滴呜”的警报声响彻整座灯塔,广播里便传出了一道喑哑低沉的女声。
“各位,我是梅瑞斯。”
“受光日来临,一级警报已经开启,灯塔将进行全面封锁。注意,所有人不得外出,未归者不得进入,更不允许制造、宣扬恐慌,如有违者,一律驱逐处理。”
“再说一遍,所有人不得外出,未归者不得进入。”
“最后,祝各位有个好梦。”
广播结束,克里长出口气:“不知道这次的受光日要持续多久……”
人类总是会在受光日心神不宁,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曾有人将其称之为“趋光性”,因此大多数人为了不受影响都会选择睡觉。
黎危突然开口:“以后不必再叫我长官。”
克里一怔:“长官……”
黎危转身,平波无澜道:“你已不是我的副手,我也不再是战场上的指挥官——旧时代已经过去,如今是全新的纪元。”
对人类而言,满目疮痍的纪元。
克里走后,黎危离开房间,走向回廊一侧的电梯。
虽然高层没多少人住,但底层的喧闹还是不绝于耳。
不用俯身,余光就能看到下方数十层回廊的情景,人头攘攘,好不热闹。
灯塔就像个空心的蜂巢,巨大无比,四周都是狭小逼仄的房间,将人类完全地裹挟其中,密集拥挤。
黎危踏入电梯,按下负一百层。
灯塔地面往上有三百层,但往下却只有一百层。
电梯匀速下降着,每经过一层,外面都会透进不同的喧闹。商贩的叫卖,居民的谈笑,甚至于电梯口回廊外的某个集装箱里传来男女的调|情声,夹带着“啪.啪.啪”的晃动……与电梯内的寂静是鲜明对比。
叮得一声。
电梯门开了。
黎危走进幽暗的回廊,两侧都是墙壁。绕了一圈后,他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一时不见,如隔三秋。”
黎危莫名觉得,这句话的应该加个前缀——
“我亲爱的指挥官。”
黎危说:“去电梯等我。”
游厄欣然同意:“好啊。”
游厄离开后,黎危才问一旁的默文:“怎么说?”
“不是新秩序者。”默文摇摇头,“只是个精神阈值比我高的觉醒者。”
他看起来十分虚弱,脸色惨白,还没从之前检定失败的反噬中恢复。
黎危已经得到想要的信息,作为灯塔的庇护者,梅瑞斯对于游厄的出现没有任何异常反应。
或许游厄确实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活人,又或许……
“我和梅瑞斯单独聊聊。”
默文安静退离:“好。”
灯塔的最底层并非空心,中间是坚硬的石地。一个穿着黑袍的女人站在中心,头顶是一盏光线微弱的灯。
听到脚步声,她幽然开口:“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黎危问:“梦到了什么?”
梅瑞斯说:“梦到了最后一战里,我们用鲜血埋葬的‘伽马’卷土重来,祂出现在灯塔之外,比从前更为庞大,祂的身躯遮挡了光与云层,扭曲的触手刺穿大地,人类即便仰望也看不清他的眼睛,比蝼蚁还要渺小。”
“祂轻轻一挥爪,灯塔便塌了。”
“……”黎危不语。
“最后,祂朝着地下城进军。”
梅瑞斯转身,头顶的灯光映得她的皮肤白到透明。明明样貌与常人无异的年轻,看起来并没有罹患“老死病”,却披着满头白色卷发。
一阵安静后,黎危语气淡淡地开口:“你希望我去地下城看看?——先不说地下城离我们有近万公里,光论灯塔有多少人对地下城心有怨言,你不会不知道。”
梅瑞斯沉默地面向他,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灰绿色的眼睛黯淡无光,已然失明。
黎危漫不经心道:“你以为灯塔有多少人愿意为了地下城冒着生死风险长途跋涉,就为了一个不知所以的梦境?”
“人类的文明火种必须延续,地下城是唯一的未来。”梅瑞斯轻声说,“它若覆灭,我辈的苟活没有任何意义。”
……
离开之前,黎危回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灯塔如今有多少人?”
梅瑞斯没有奇怪黎危为什么这么问,只是轻轻翻转手腕。厚重的黑袍下,一枚百面骰高高抛起,快速落下。
她给出了一个无比精准的答复:“十万零一百二十一人。”
黎危转身离去。
空荡的厅内,只剩梅瑞斯孤身一人。
黎危走向电梯口,游厄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直到与黎危对上视线,身形轮廓才清晰起来。
但这或许只是黎危的错觉。
既然梅瑞斯没有对游厄动手,说明他的存在合理。
“你是不是欠我一个抱歉?”游厄弯弯眼角,笑问。
“欠着。”熟悉的回答。
“这样好了,请我喝一碗土豆汤吧。”游厄一副我很好哄的样子,“我就原谅你。”
黎危没说什么,按下负三层。
电梯开始上行,五分钟后终于停下。
电梯门还没打开,喧嚣的人声便传了进来。
这一层主要供应吃喝,当然,要另外付出高额费用,与地表三层的食堂不同。
回廊一圈都是小铺子,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酗酒的男人背靠镂空的扶手,瘫在地上,路过的女人用力拍了下白脸小哥的屁|股,穿着风|骚的男人与壮汉若无旁人的接吻,粗糙的大手已经顺着裤腰摸了进去……
游厄突然说:“杰里米。”
“不错。”黎危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夸赞,“进来不到一天,你就认识了灯塔赫赫有名的皮条客。”
“他邀请我去地下十层工作。”
“凭你的条件,应该能当个头牌——来两份土豆汤,都不放香菜。”黎危在一个小摊前站定,而后又对游厄说,“就是身体遭点罪,毕竟他那的男性工作者前后都要贡献。”
“滴”得一声,他付了十金。
游厄完全没在意黎危的后半句,而是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两份都不放香菜?”
黎危随意道:“因为我不吃。”
所以也见不得别人吃。
游厄笑了,就像一个得到心仪礼物的寻常人类,如沐春风:“巧了,我也不吃。”
“……”
周围没有空余的座位,他们只能靠着栏杆品尝土豆汤。两人的样貌太惹眼,加上几乎没人不认识黎危,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格外多。都在窃窃私语,谈论两人的关系。
黎危泰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
不远处的商贩麻诌看到这一幕激动得热泪盈眶,交易有戏!!
土豆汤的热气扑面而来,里面还掺杂一些碎肉,浓香的气息勾得人食欲大开。
“下面几层做什么的?”
“二三层以吃食为主,四五六是黑市,七八|九是赌场,十层到十三层都是你将工作的地方。”
“……我拒绝了杰里米。”
黎危语调轻扬地哦了声:“那我该恭喜你,没有误入歧途?”
从扶手处俯瞰,地下十层两侧竟然都有悬吊的平台,穿着暴露、面容姣好的性工作者正于上面跳舞。左边都是男人,右边都是女人。
他们偶尔弯腰翘臀的时候,上方的人都能瞧见臀|部缝隙。
有不少人消费不起,就都趴在回廊栏杆或楼梯扶手处往下看,一饱眼福。
无趣。
庸俗。
但游厄想象了一下黎危站在上面,周围遍布无数观众,每一个观众都长着自己这张脸,拥有蓝色的眼睛……
啊,还不错。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你好!灯塔最强领队黎危与旧日情人的虐恋话本需要吗?”
一个年纪看起来不大的男孩一路走一路推销,根本没注意到前面两人是谁。
“?”黎危眯了下眼睛,“谁和谁的话本?”
男孩抬眸,看清黎危的脸时顿时磕巴了下:“您,您和您的……旧日情人。”
黎危似笑非笑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情人。”
“我,我也不知道……”男孩小声说,“都是别人写的……”
游厄很感兴趣,接起一本看了看,赫然发现这个故事的基础就是他先前和商贩胡说的那段话。
他将其中一段读了出来:“黎秩序官不相信昔日的情人真的还活着,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将人带回灯塔后,他仍然怀疑对方是什么非人的怪物,却又下不了杀手,只能用冷淡疏离的态度面对对方。游厄心里弥漫起浓浓的苦涩,却只能在他人询问时用笑容掩盖悲伤:‘何止认识,我们曾亲密无间,清楚并了解对方的一切。’”
啧。
这才半天,连他的名字都搞清楚了,那个商贩实乃人才。
男孩尴尬地挠挠头:“这一册特别火,已经销一千多本了。”
灯塔压抑逼仄,生活枯燥且乏味,人们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
“二位要不要也来一本,回去慢慢看?”男孩卖力地给当事人推荐,言语间满是期待,“这个作者文笔很好的。”
“……”黎危掉头就走。
倒是游厄真就用刚发的金票买了一本。
他边走边看:“黎秩序官考虑收留我吗?一不小心钱都花完了。”
“买了什么?”
游厄扬扬手中的话本,眼睛眨都不眨:“还有一个通讯器。”
话音刚落,就有人挤过来热情地说:“这位游先生,如果缺钱,可以考虑卖掉你的眼睛。”
“?”
这问题实在过于离谱,因为黎危在,大多数人都不敢上来跟游厄搭话,这人不仅胆大,还一开口就是逆天之言。
游厄偏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笑容可掬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灰色西装,领口打着一个领结。
“你的眼睛太漂亮了!”对方夸赞道,“如果你只卖一只,我可以开价十万,如果你愿意两只一起卖,我开价三十万!并且免费给你装一对义眼,怎么样?”
游厄反思了一下。
为什么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这种问题。
装人装得太像了吗?
游厄指了指黎危,凉凉一笑:“抱歉,他最喜欢我的眼睛。”
“确实,不过我更喜欢它不在人身上的时候。”黎危驻足,像个托儿,“这位游先生如果愿意卖,我可以十倍价格收购珍藏。”
“……”游厄微笑,“他说气话呢。”
眼珠收购商遗憾一叹,转而道:“如果哪天愿意卖了,记得来找我,我住九层07号房。”
黎危微不可闻地笑了声,转头将土豆汤的盒子扔进角落垃圾桶。
他走进电梯,也没急着按关门键。门自动关上的前一刻,游厄跟了进来。
“登记处没给你分配秩序者?”
“分了。”
游厄说完,黎危的通讯器就亮了。他收到一条短信,赫然是一张流浪者监管分配表。
下面的评语写着:由于该流浪者精神阈值较高,并且自我举荐希望由黎危监管,恰巧也是由被黎危带回灯塔,遂如此分配。
这个评语多此一举到像是怕黎危撕票。
“他们说你从来没干过监管的活,因此没有对应的监管宿舍——所以收留我吗?”游厄叹惋道,“要是拒绝,我就只能干点烧杀抢掠的活了。”
黎危偏头看他,半晌才说:“受光日一结束,我就会离开灯塔。”
之前登记处有人告诉过游厄,流浪者不仅需要一个月的监管,且这期间不得离开灯塔。
他苦恼道:“这倒是有点难办……”
通讯器又响了一声,黎危垂眸扫了眼上面的内容,说道:“——也不算难办。”
地上100层到了。
黎危走出电梯,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打开门,没有关上,游厄有些意外地跟了进去。
“门关上。”
游厄听话照做。
他站在门口,一寸一寸地窥伺着黎危生活了近百年的地方,此间布满黎危的气息。浓烈的、令人食欲大开的气息。
比土豆汤还要美味一万倍。
黎危仿佛没感受到身后湿黏的视线,他走向角落的古董咖啡机,冲了两杯,一杯递给游厄,一杯送到自己唇边,而后走到沙发上坐下。
有一瞬间,游厄都怀疑黎危是不是想起来了,这个场景分外熟悉。
“黎指挥官对自己的那位故人当真没有非分之想?”游厄缓缓走近,撑着沙发扶手,将黎危笼罩在身下,“一双与他相像的眼睛,都值得你花大价钱收购珍藏?”
黎危抬眸,无动于衷:“人总会垂涎稀有的东西。”
游厄实在对当年那个吻背后的意义好奇至极,如无数蜈虫爬在心上,瘙痒难耐:“之前梅纳测你的安全词时为什么不回答?”
他直勾勾地盯着黎危的唇,妄自揣测:“因为我在场,说不出口?”
黎危没说话。
太近了,游厄的这张脸放大看去,冲击力意外地强劲。之前说少了,游厄若是去地下十层工作,整座灯塔都会为他混乱疯狂。
仿佛情不自禁,黎危摘掉黑色手套,抚上了游厄的后颈。
许是出于危险的直觉,许是黎危的掌温较为温热,对于游厄的体温来说有些灼烫,他本能地颤了颤。
无人再出声。
因为黎危偏过头,距离越拉越近,仿佛下一秒就要吻上来。
但实在太慢了,游厄主动往下压了一寸,就在即将吻上的刹那,他听到“嗒”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坠在了地上。
余光里,一枚百面骰滚落在地,停止时正上方的数字显示99。
游厄想撤开已经来不及了,放于他后颈的那只手突然用力握住,猛得一拧!同时袖口寒光一闪,一把利刃直接从上至下地刺穿了游厄的脖子!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洒了黎危满脸。余下的血液不断涌出,浸透了黎危今日刚换的衣衫。
游厄僵直地倒进黎危怀里,表情还维持着上一秒的亢奋。
空气中响起一道微不可闻的轻叹:“早说过了啊,再靠这么近我会拧断你的脖子——怎么不听呢?”
黎危单手拥搂着怀里的尸体,将冷白手指送到唇边,舔舐掉了指尖上残留的血。
和记忆里一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