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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
一只小船拨开太湖之上的十里风荷一路荡漾而来, 到了曼陀山庄外的渡口,这小船是从燕子坞的方向来的,船上的自然是慕容家的人。
只见船上坐了两女一男。
两个少女一着朱红一着浅碧, 前者生着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股精灵顽皮的动人神气, 看着便是十分活泼伶俐的姑娘。
后者是瓜子脸,清雅秀丽,肤白如新剥鲜菱, 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 满脸都是水乡的温柔, 全身尽是婉约的秀气。
二女正是参合庄里慕容复的两个贴身婢女, 阿朱和阿碧。
与她们同行的是个少年,眉清目秀, 雪白俊秀, 像是个书生,谈吐举止间有股文雅的书卷气, 又有种大家出身的淡然自若、落落大方的气度。
少年名为段誉,是位闯进参合庄的不速之客。
不过这并非他本意, 他也是被一个名为鸠摩智的吐蕃大和尚胁迫的, 也因此阿朱阿碧逃出来的时候带上了他一起。
阿朱阿碧两人交替着划桨,待小船转过一排垂柳,离曼陀山庄还有一段距离时, 但已经远远就能看见水边一丛花树映水而红, 灿若云霞。
段誉当即就“啊”的一声低呼。
原来段誉原是大理人, 山茶花以大理所产者最为有名, 世间称之‘滇茶’,此时他就注意到了这太湖之中的山庄里竟然遍植了大理的‘滇茶’。
要知道两地气候土壤不同,茶花移植便很难成活。
阿朱阿碧却不以为意,两人只道从她们幼时还记不清事时这些茶花就种在此处了,年年花开花落,美不胜收,如同世外花源仙境一般。
山庄主人尤爱茶花,因此取名曼陀山庄。
段誉自然知道山茶花别名‘玉茗’也叫做‘曼陀罗花’,这山庄名字倒是恰到好处又不失雅致。
小船继续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都是红白缤纷的茶花,赤红如朱砂,雪白如云朵,重重叠叠的花海,几乎不见房屋。
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见惯,本应丝毫不以为异,但凑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了,反而更加大为惊异。
‘鹤顶红’、‘玛瑙茶’、‘宝珠茶’、‘石榴茶’、‘海榴茶’……如此种种,竟然无一不是名品,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阿朱和阿碧要去山庄里面更衣,临走前不忘对看着茶花出神的段誉嘱咐,她们说这里的庄主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避世隐居,不喜生人。
江湖上的人除了她们公子,多少人求见都未能踏入山庄一步。
让他在山庄外等候,不要进入。
段誉听了这话也没有异议,不说别的,只看这山庄外一株株被精心照料,养护地娇艳动人的名品茶花,况且这还只是在山庄外围。
这些茶花每一株的价值不菲,就知这山庄的豪富。
当然,段誉是不在乎这个的,他只是觉得山庄主人花那么大价钱购买茶花,又花费那么多更加可贵的精力如此精心种植。
其主人必也是个爱花成痴的风雅人物。
见阿朱阿碧说这些话时满脸地与有荣焉和敬慕意远之色,段誉自己亦不由有些心驰神往,想要与山庄主人交流一二养花心得。
然而说到神仙人物,他就不免想起自己曾在无量山中的琅嬛福地里见到的那座玉像,心想再美好的女子总归是凡人,比之神仙姐姐定然是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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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朱阿碧离开后,段誉也上了岸在一棵大树后解手。
他本应回到船上等候,但目光不由被山庄里遍植的各色名品茶花吸引,沉醉其中,在花海中信步而行,一一欣赏。
他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记忆路径,不知不觉间回过神来就眼见小路东一条、西一条,不知哪一条才是来路,要回到小船停泊处却有点儿难了。
段誉怕阿朱阿碧回来找不见他担忧,也急着想要回去。
但越走,却越觉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再看周边的种植茶花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品种分布,就连脚下踏足的那条小径都是一成不变的。
可脚底的酸累不是错觉。
直到转了几圈,段誉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只怕是陷入什么阵法中了。
发现了这点后他再仔细观察便通过同一品种但是花形微妙的差异确定了这些茶花和小径果然是根据奇门八卦分布的。
他本也精通易经,此时便尝试着去寻找出口。
然而这阵法设的极为高明,卦象虚虚实实,且一卦又套着另一卦,生门死门倒转,段誉好几次以为寻到出路却又见自己像是身在原地。
他倒是不觉惧怕,反而越解越有趣。
当做玩乐一般,疲惫都忘了,要知道这样高明的阵法也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对于段誉这种精通此道的人不亚于遇到同道高人的指点。
他忘神其中,不知走了多久。
突然听得附近的花树后传来说话声,段誉这才回神,想到自己本是要寻找出路的事,当下精神一振,就想上前去请人问路。
段誉不知自己无意间多人内力为己用,内力之深厚已非寻常一流高手能比,他此时听得说话声,以为极近但实则还远远隔着一段距离。
也因此,那说话的侍女们本也有武功在身,却未曾察觉。
段誉一边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不免将那两个女子谈话的内容收入耳中。
她们说的倒也并非什么私密之语。
只听其中一人忧心忡忡道近日那株‘十八学士’的茶花生了病,庄子里的花匠都无可奈何,就连大理来的花农也没办法。
另一人也是同样担忧地道,那可是花中极品,是小姐最心爱的。
她们语气里并无什么惧怕被迁怒之意,全然是一片关爱那小姐的心情,可见主仆感情之深。
侍女又说眼下只能请小姐亲自给那茶花诊治了,只是小姐已经闭关数月了,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扰,现下其他姐姐们也在讨论呢。
另一人就叹道,还是要去吧,小姐这样超凡脱俗的人物,这世上能令她入眼的人和物本就寥寥无几,真怕哪一日就了无牵挂羽化成仙去了。
段誉听了这么一段对话,猜想到婢女们口中超凡脱俗,唯恐其羽化成仙而去的小姐和阿朱阿碧口中神仙人物般的曼陀山庄主人应是同一位。
他心中对这位庄主的好奇也达到了极点。
可此时更吸引他心神的还是婢女们口中那一株‘十八学士’的茶花。
大理盛产茶花,大理人亦爱花成痴。
段誉当然也不例外。
七岁时他从书中看到过对茶花极品‘十八学士’的描述,曾痴心不已地亲自和府中花匠学习这培育茶花的技艺,想要亲自培植出‘十八学士’。
但始终不得法。
开出十七朵花的‘落第秀才’倒是不少。
但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驳而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处处东施笑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
终归是个半瓶醋的酸丁,落第就是落第,比不得真正的花中极品。
段誉遗憾至极,一度不肯放弃。
他从小就容易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
学下棋的时候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研读《易经》的时候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夹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还是‘同人’。
为了这茶花也是如此,他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茶饭不思,寝不安眠,最后整个人瘦了一圈病了一场,为此他妈妈和爹爹大吵了一架。
他们夫妻不合已久,他妈妈从他记事起就住到道观里出家做了女冠。
每每到了年节需要她作为王妃出席的场合才会回府,一回府两人就免不了争吵,但那一次还是段誉记忆中吵地最厉害的一次。
他当时在门外只听到只言片语。
好像是当年王府里本来培育出了十八学士,却被爹爹送人了。
这‘十八学士’本就极难培育,当世怕是很少有概率能同时有两株,此时段誉听到便情不自禁想,难道这里的这株就是他家培育出的吗?
更何况婢女们话里还同时提到了大理,这可能性又大上许多。
段誉心下实在好奇,对这茶花本身也极感兴趣。
刚好他离那那两个侍女越来越近了,当即就出声站了出来,两个侍女一开始自然是警惕的,但听他说是阿朱阿碧带来的便放松了许多。
又听他说自己是大理人,对园艺颇为精通,想要去试试能不能医治那株珍贵的‘十八学士’为她们解决难题。
侍女们打量了他一会儿,见他满脸单纯稚气,看起来便是个没心眼的大家公子,且文文弱弱的,像是没有武功的书生。
也不怕他内里藏奸,便死马当做活马医带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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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熟悉阵法的侍女们领路,段誉终于没在外围转圈。
总算进入了内里,就如同他一开始想的那样,里面果然有更多名贵品种的茶花。
比如一红一白的‘二乔’,‘风尘三侠’、‘七仙女’、‘八仙过海’、‘十三太保’,每一种都是同株异色,且每朵都是毫无杂色的纯色。
除茶花之外,还有无数名品的牡丹、菊花、芍药等花,只是数量更少。
但每一种都打理地精心。
段誉身处其中,可谓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直到此时他才算是真正体会到方才在山庄外阿朱阿碧说的此为世外花源仙境,美不胜收了。
而越走近,还有许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品种。
段誉身处茶花之城的大理,在茶花上竟也眼界不足的时候真是头一遭,此时真如土包子进城一般看的满眼新鲜。
他不耻下问,侍女们见他这模样也不觉稀奇,只觉理所当然。
她们说这些茶花是她们小姐自己培育出来的新种,天下间只有曼陀山庄独有,外面当然是看不到的。
段誉对这位山庄主人更为赞叹好奇了。
但这时侍女们领他到了目的地,他的心神立刻又被眼前的‘十八学士’转移。
这‘十八学士’果然如同书上描述的那样,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决无半分混杂。
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
当然此时还未等到谢时,但段誉几乎可以想象到茶花齐齐断头而落时的凄美,欣赏了好一会儿,他也在侍女们的催促下为这茶花看起了诊。
就见其根尖膨起,黑变腐败,地上部出现叶形变小、黄化、落叶等病徵。
果然是生了病。
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镇南王府中名种不可胜数,更是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十余名花匠谈论讲评。
因此山茶的优劣习性自是烂熟于胸,那是不习而知,犹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
此时他知晓这花生了病,但到底理论多过经验,一时回想府里花匠所说,想要将这病状与病名对上号。
侍女们见他还要思量许久,倒也不催促,只觉他没急急上手反而用心。
她们还有事要做,便就此离开,留下段誉一人细细思索,她们倒也不怕他做什么坏事跑了,这山庄里阵法的厉害她们最是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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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思索许久,千头万绪,似乎隐隐有想法又抓不住。
正烦恼时,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传来阿朱阿碧的声音,这才终于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二女,他想着去寻她们。
正这时忽然听到一道极清极冷的幽幽一声叹息。
这叹息声轻轻淡淡,渺渺茫茫,恍惚似云间传来的世外天音。
却又像天地之间降下了一柄极为沉重的命运之锤猛然敲击在了段誉的心头,霎时之间,令他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登时呆立当场。
脑海里只回荡着一个想法:
“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