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整整隔着六年的重逢。
时光能将许多东西都变得面目全非,比如南兰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稚嫩如小荷尖尖的少女,她梳上了妇人发髻,已另嫁他人。在南兰将他推开后,福康安从几乎淹没理智的狂喜中回过神,仔仔细细盯着她的目光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点。而后他眼睁睁看着南兰向后退了一步,与那此前从未被他看在眼里的黄脸大汉十指相扣,她目光坦然而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瑶林,这是我夫君苗人凤。”
说着,她又侧首看向苗人凤,记忆中总是清冷疏淡的眉眼如冰雪消融般渐渐柔和,眉梢眼角藏秀气,音容笑貌露温柔。他们对视一眼,就仿佛其中有千言万语的默契。
福康安冷眼看着这一幕,同样一寸寸冰寒彻骨的心底控制不住地想,原来她不是生性冷淡,原来她也会对人笑地这样温柔含情。福康安的目光微微向一侧转去,眼底弥漫开阴冷的杀意。
被他注视的人立即就知觉到敏锐地抬眼望了过来。
苗人凤只是瞥了福康安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那样轻飘飘的,好似他是个什么并不值得在意的人。
从来都是福康安这样看旁人,少有旁人这样看他。
福康安倚仗的是远胜于其他人的权势,他能够轻而易举地
他看不顺眼的人或物清除,所以他可以高高在上,可以风轻云淡。
那么,苗人凤在福康安面前倚仗的是什么呢?
明明在场其他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妻子与这位福
子关系匪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暖昧的,唯独他自己淡然自若。
因为他自信他的妻子爱他。
在这场情爱的博弈场里,苗人凤已经坐拥庄家所有的青睐,所以他当然也可以对坐在对面捏着一点微薄筹码的福康安满不在乎。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乎胡斐和商老太以及
王剑杰兄弟之间的恩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南兰、苗人凤和福公子三人。
绝世美人,江湖豪侠,权贵公子。
这样的三种身份,取其一就足够吸引人眼球,更何况是三者之间的爱恨纠缠,显然更加轻而易举勾起人们探究的欲望。南兰无意再继续让自己变成日后他人口中的谈资。
与福康安的重逢是意料之外,现在更重要的是关于吕小妹一家的血仇,此刻她的仇人陈禹还无知无觉地在一旁做着局外人呢。“瑶林,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南兰看向赵半山以及藏在他身后的吕小妹,“赵三哥,你带着这孩子来认认人吧。”
陈禹的事很好解决。
论武功,他原本连吕小妹的父亲吕希贤都不及,不过是趁人病重之危,又有帮手以多欺寡,就更别提能与赵半山相较了。他如今在福康安手底下做事,这原本是个靠山。
但福康安在见到南兰后哪里还有心思管旁的闲事,就是没有她在,在他看到曾经掳走他给他带来深重阴影的赵半山后也会识趣的。因此当下只在一旁冷着脸看着,半点没有插手的意思。他这个做主的人如此,与陈禹同行的人就更是如此了。江湖上不缺少重情义轻权势的人物,但能投靠在权贵之门下做事的江湖人里显然大概率不会是这一类人。他倒是搬出了他之前做事的王府出来,想要让赵半山有所忌惮,但赵半山连乾隆帝的雍和宫都闹过,岂会惧怕王府威势?眼看不敌赵半山这位太极门老前辈,陈禹竟还想挟持吕小妹做人质,赵半山没想到他这人如此诡计多端,厚颜无耻。但心思细腻的南兰早防备着他,及时示意苗人凤出手。
苗人凤生平不爱事先筹划,因为预料的事多半做不了准,多是事到临头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南兰与他算是截然相反。大抵是因为没有他这身能直面一切阴谋的强大武力,南兰向来是走一步看十步,多思多虑,事先想好接下来会出现的多种局面。他们在外游历的这几年里,少不了遇上拔刀相助或是仇家寻仇的时候,南兰虽不会武功,但也不是全然只能依赖苗人凤保护的菟丝花。许多次正是因为她的多思多虑,才避开了陷阱阴谋。
到如今苗人凤索性已养成了听从妻子指示的习惯,及时救下了吕小妹,而陈禹也被赵半山用一发独门暗器取了性命,清理门户。陈禹身死,事情本该到此为止。
但这时南兰忽然直觉到不对,她四下里一环视,便发现厅内不知何时少了人,商老太、商宝震和商家堡的下人都不见了。大厅的门不知何时被关上,这是一扇巨大的铁门,通向内堂的门也被关紧,那同样是一扇铁门。
除了两道铁门,没有一扇窗户。
相当于此时大厅几乎完全处于密闭的状态,而且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闷热。
南兰突然走到一旁没有被方才的打斗波及到的一桌席面上取了一杯酒水,泼在了紧闭的大门上。
其他人见她突然的行动本觉得莫名,直到看到酒水落在铁门上,就像落在烧热的铁锅上一般立即噗嗤嗤匕为蒸汽才惊觉不对
“火,有人在外面烧火。”
南兰看向苗人凤,冷静地断言道,“她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想借用这个铁厅,把我们都烧死在这里面。”苗人凤立即领会到她的意思,是商老太。
上次他们路过这里避雨时南兰就察觉到了商老太的恨意。
苗家和商家的恩怨本就是由商剑鸣而起,他违背江湖规矩,找苗人凤比武不成却趁他不在家杀了他一双不会武功的弟妹。后来胡一刀因为认可苗人凤这个朋友,知晓了这件事有意在
后的决斗前了结他这桩遗憾,便连夜奔袭到商家堡杀了商剑鸣。
苗人凤原本是想着两家恩怨就此结束。
他自小就担负着苗家和胡家世代的血仇,家族中人多因此死于非命,最是清楚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句话的沉重。他没打算再来找商剑鸣留下的孤儿寡母报仇。
但显然,商老太恐怕没有放弃为丈夫报仇,上次见到他们夫妻邀请住下时就存着算计了。
这回到商家堡来,因着大家的注意力先后被南兰和
福康安之间的纠葛,和吕小妹与陈禹
间的仇恨两件事吸引,未曾多加留心
倒是终于给了商老太动手脚的机会。
南兰与苗人凤已将来龙去脉想的明白,其他人听着南兰的话尤且不敢置信,或者是怕了相信。
王剑英兄弟冲着门外大喊商老太弟妹,他们原以为依着和商剑鸣的同门关系就算有什么矛盾和误会也能有转圆的余地。谁知商老太在仇恨中煎熬多年,早已偏执疯癫。
连带着王剑英兄弟也恨上了,只因他们身为同们却没为商剑鸣报仇,即便他们也是第一天才知商剑鸣的死讯。商老太如今已是冥顽不灵,哪里讲得通道理。
她不光恨胡一刀和苗人凤,恨王剑英兄弟,她还恨马行空,只因当年商剑鸣想要劫马行空的镖,打斗中受了伤。商老太认定正是因此,商剑鸣才不敌胡一刀,落败身死。
她此前特意邀请马行空在商家堡住下,知道他最疼爱自己的独生女儿,便想让儿子商宝震娶了马春花。因为她要折磨马春花,因为她要报复马行空。
这个女人已经在仇恨中心理变态,她好不容易才撞上苗人凤和胡一刀之子都在场的机会,又怎会惮于带上几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厅堂里有南兰、马春花两个女人,有胡斐、吕小妹两个孩子,到了这种时候最惧怕的却不是他们,而是福康安的手下们。倒并非他们太过贪生怕死。
商老太只知福康安是位贵人,不知他真实身份,王剑英等人却深知倘若今日福康安死在这里,莫说他们自身,便是在外面的一家老小怕是都要跟着陪葬“弟妹!你可知你关在里面的是谁?”
“福公子可是满洲上三旗富察家的少爷!他父亲是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大人,姑姑是孝贤皇后,当今乾隆爷是他的姑父!”“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你也要给宝震那孩子想想后路,富察公子若出了事,商家一族的性命都难保啊!”大厅外商老太许久没有回应,想必她也在思量。
南兰却完全没有寄希望于她,而是在四处仔细探看,这一瞧便发现不仅是铁门,这大厅的墙是铁做的,地面是铁做的,就连屋顶都是铁做的。这就相当于一个大铁炉。
此刻不仅是门外在烧火,他们脚底下的地板恐怕也是中空的,就像在煮一锅汤似的在底下烧火。
“嘿嘿!我要定了苗人凤和胡一刀之子的性命!”半晌,只听到门外商老太如此冷笑道。
王剑英等人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就答应了他们杀了苗人凤和胡斐,商老太就放他们出去。
眼看他们不善的目光投来,苗人凤却并不在意,他一双内敛的虎目灼灼看向了胡斐,震惊、欣喜、怅惘的情绪不一而足。"胡一刀之子?你是胡一刀的儿子!”
在场只有胡斐一个男孩,此前他当众昭示自己身世时苗人凤并不在场,如今危急之时倒是阴差阳错与故人之子相认了。今日倒真是个故人重逢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