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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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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葬万冢。

没有碑墓, 没有记录,连一个数儿都没有,唯有垂垂老矣的吃八岁还在悼念。

乔时为将治水志交还予老丈,鞠了一躬。

“罢了罢了。”老丈收起遗憾, 再次露出淳朴的笑, 眯着眼远望, 喃喃道, “只要社头树还在, 大家就都还能找到小吴村。”

乔时为顺着老丈的目光看去, 村头丁字路旁, 一株古槐翠叶葱茏。

蒙蒙碧烟叶,袅袅黄花枝。

《尚书》有言“北社惟槐”, 古槐是北方最常见的社头树。

吃八岁弯腰,随手立起一块弃砖坐下, 说起宝德四年的那场大水。

乔时为学着, 亦寻了块砖头坐下。

“那日傍晚,俺大正在村头逞脸喷阔, 才听到敲锣声, 还愣着,便看到河水沿着沟沟坎坎卷进村子里,水势眼瞅着猛涨。俺一家人动作利索, 没一会儿便拉着家当上了半坡, 可俺大惦记家里梁上还挂着半袋小米, 非要回去……俺大前脚刚走, 那河堤便如手掰生面团似的, 硬生生断了百步不止, 还在道上推拉家当的乡亲, 全被卷了去。”

“夜里,天下大水,雨脚密密麻麻,俺娘撕心裂肺地喊俺大,也没见他游回来。”

“原想着等十天半个月水便退了,不料大水淹得北城只见城墙,逼着百姓往西走。”

“袋里有粮食时,大家伙都和气,等麻袋倒不出一粒米了,夜里谁都睡不安宁。大哥领着我和三哥,用竹片刮榆树皮,用碾子轧一轧,蒸成一团团黑糊糊,一家人让着吃。”

“三哥身子骨差,又淋又晒还吃不饱,是走得最早的,窝在俺娘怀里一直哼哼着想吃白馍。三哥走后,俺娘怜惜他的身子,怕埋得太浅,被……豺狼刨了去,所以和大哥用木板子凿了一夜的土,连我都不知道埋在哪里。”

“俺二姐长得标致,有人让她吃了顿饱的,她回来给俺娘磕头,俺娘说‘妮儿你去罢,咱家能活一个是一个,能活着就别忘了回来’……”

“一路走走停停,往西到了滑州,结果那儿也闹了大水。”

“好不容易等到朝廷搭棚施粥,一连数日天地晦瞑刮黑风,大哥染了疫气,高烧不止,吊着一口气不知去了何处。再后来,我那刚满一岁的小妹,也染疫去了。”

乔时为听得眼眶发红,二哥闷着声干抹眼泪。

这些场景不知在老丈梦里过了多少遍,他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来。

他以为衙门印发的治水志,写的是他见识的这些。

吃八岁继续回忆道:“那年俺虚八岁,小妹走后,俺娘泪涔涔同我说,‘四娃,你小妹怜惜你,把口粮留给了你,你可要争气呐’。我埋在俺娘怀里吃饭,躲过了一劫,俺娘却疯了,日日咿咿呀呀说不出整句话。”

“大灾过后,俺娘领我回到小吴村,偶尔清醒时,总会说‘莫走远了,便是死了也在这留个土包、立块石头,别叫你二姐回来找不到家’。”

乔时为愕然,这才晓得旁人为何唤老丈“吃八岁”。

更令他诧异的是,迟老丈似乎并不介意旁人这样“揶揄”他。

迟老丈宽慰道:“哪个不是娘生娘养的,这不寒碜,俺娘想让我活着,我就该好好活着……他们不是笑话我哩,是叫我不要忘了怎么活下来的。”

紧接着又笑言道:“多一个喊俺‘吃八岁’,就多一个人记得那年小吴村决堤。”

“老丈大义。”乔时为起身作揖,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便询问道,“老丈如若不嫌,小子愿意代笔,为小吴村重写一册《治水志》,悼念故者,警示后人。”

迟老丈眼睛发亮,继而犹豫,道:“只怕会耽误小相公的正事。”

“老丈过虑了,白日游学见习,夜里写写文章,权当是歇息,耽误不了正事。”乔时为松快道。

正此时,一七八岁的小童手里耍着树枝似舞剑,边玩边走到了迟老丈跟前,取下两个竹筒,道:“爷爷,吃饭……今日蒸了白馍。”

又自豪道:“还煎了俺摸的小虾,可香哩。”

迟老丈揣着竹筒,摸摸孙儿的头,望着大堤之下的大片麦田,道:“好好地守着河堤,叫河水安安稳稳地流,咱来年就还能安安稳稳吃白馍。”

回城路上,乔时为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仿佛脚下走的每一步路,都埋着被历史洪流碾成尘土的平民遗茔。

归鸟入晚林。

此行不虚,乔时为心想,迟老丈更具体地解释了祖父的话。

读书人总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自命不凡,可身居官职之后,是否该扪心自问:鸿鹄安知燕雀之志?

离去前,乔时为向迟老丈请求,说要到埽所学习如何制埽。

“乔小相公,你是做大事的人,制埽这样的体力活,看个新鲜就成。”

“不学做最艰辛的活,哪里晓得自己只会逞口舌之劳呢?”乔时为下定了决心。

……

乔时为打算在澶州北城停留了半个月,他不仅学习了如何制埽,还跟着埽兵们巡河巡堤。

十几个埽兵,年纪大的将近五十,年纪小的,比乔时为还小一岁。

看到埽兵们手握长柄砍刀,或是铁锹、锄头,乔时为才晓得,巡堤并非走马观花。

夏日绿叶丛丛,埽兵为了辨别半堤上是否长了一棵拐枣,需花上半个时辰割草开路,深入到树丛里辨认。

领头一刀砍去拐枣幼树,给乔时为解释道:“拐枣枝干松软偏甜,容易招来白蚁,不能叫它长在堤上。”

有时发现外堤土质有些湿润,便提着心到处扒草找鼠穴,直到确认这里是晨露染湿的,才敢离开。

所以,几里的堤坝巡上半日也正常。

埽所里,乔时为跟着迟老丈编梢枝、束干草,手上划了好些口子。

迟老丈介绍道:“要想埽能堵住水,少不了五样东西。”

“一成竹,以竹架为骨,撑起埽的形体;两成绳索与梢枝,编成埽的经脉;然后是四成芦荻禾草和三成土石。”

乔时为问:“芦荻禾草里为何要卷入土石?”

迟老丈解释道:“草木沉在水中易腐,要防它年复一年腐成淤泥,使重埋的堤坝松软,反倒造成决堤。”

乔时为了然,并钦佩于实践而得的经验。

……

这日临入夜时,乔时为在灯下书写。

先是修改小吴村治水志初稿,再是把这段时日从埽所学到的梳理成文稿,以备后用。

写到埽的材料时,他翻看笔记,一时困惑——他明明记得迟老丈说埽有五种材料,缺一不可,可数来数去,却只有四类。

“竹架,梢和绳,禾草,土石……”

莫非梢和绳应分为两类?

乔时为打算明日再细问迟老丈。

刚撂下笔,抻了抻腰,忽然依稀听闻远处有敲锣声,乔时为警惕出门一看究竟。

二哥从房顶上,顺着矮墙跃下,道:“小安,小吴埽十二铺那儿传来的锣声,我瞧着有火光。”

乔时为心间一颤,莫不是遇上决堤了罢?

这段时日天晴无雨,黄河水位并不算高,上游亦未听闻有洪峰要下涌,按说应当无虞才是。

他心里放心不下,与二哥道:“我们去看看。”

一路直冲小吴埽所去,十二铺便是埽所辖管的第十二存放埽的院子。

几十丈外,借着火把,乔时为看到浊水正在漫高,已淹了麦苗七寸高。

再走近,靠近河堤的麦田已被冲毁。

平地而起的堤坝上,决开一处十步长的口子,黄河沙水如茶壶倾倒一般,从决口处源源不断涌出。

决口两边的堤坝上,传来一二一二的吆喝声,村民和埽兵、河清兵们,正合力从埽铺里抬出堵水埽,欲拦住决口,重新填埋大坝。

有相识的村民路过,解释道:“是老鼠掘了洞,傍晚巡河时发现渗水,没来得及堵上便塌了,好些水涌出来。”

又劝乔时为莫要太担心:“早两年也有过这样的事,口子不大,能拦得住。”

乔时为登上大堤时,两边的堵水埽已经下水,正在往前推合拢。

待合拢后,再如扣扣子般穿入竹竿,令两个埽合为一体,这事便成了一半。

他与二哥参与到推埽的行列中。

真正实践时,他才晓得,要令两埽合并是极难的事情。原理如“束水冲沙”一般,口子越小,涌出的水流越急。

左边的埽刚摆正,右边的便冲歪了。

更危险的是,决口两边的大堤浸了水,正在一点点变软,决口不断扩大。

不到一刻钟,决口已扩大到十五步。

“等不及了,再大下去就要拦不住了,随我下去合拢拦水埽!”乔时为听出是迟老丈的声音。

几束火把高举,火光下,几十人正在绳子绑腰,随后顺着拦水埽的架子爬到水中间,以人力矫正竹竿的位置,使两埽能扣上。

浊水飞溅,漆黑之下,黄河河面茫茫一片。

两片埽对上后,如阀门般一点点并拢,牵着人的绳子也在往回拉。

正欲松一口气,浊水被拦,竟卷出了漩涡。

“吃八岁被卷进去了!”有人呼道,“拉紧绳子!”迟老丈是最后一个往后退的,离漩涡最近。

几声惊呼,又两个人被卷了下去。

三人瞬时便没了影,岸上的绳索越缠越紧,“嘣”的一声如断了弦。

决口对面岸上,一消瘦狼狈的官员撕心裂肺呼道:“还不快合拢填土,等着堵水埽被冲散,看着他们白死吗?合拢!填土!”

“吃八岁……他还在下面。”虽不是第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属下们还是犹豫了。

那郑埽使从后腰取下一酒囊,汩汩往河里倒,再一次生冷地下令道:“填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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