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鱼拎着手中的木剑,追着莫羡渊离开。
洪青捡起自己被打飞的木剑,忍不住叹气。
主殿后有校场,平日里许多守殿弟子都会在此处观摩,这里有莫羡渊留下的剑痕,残存的剑意可供守殿弟子参悟。
叶鱼甚少来这里凑热闹,他以为所谓的剑痕剑意不如自己练剑来的有用。
莫羡渊盯着叶鱼道:“让你学的剑招,可都会了?”
叶鱼说:“自然。”
“既然如此,便在这里演示你学的东西。”
叶鱼跃跃欲试,他早便想让莫羡渊看看。
三招,不,两招半后,叶鱼手中的木剑被莫羡渊挑飞。
莫羡渊手中多了一枝细软的柏木枝,叶鱼手中的剑被挑飞的猝不及防。他瞳孔骤然收缩,莫羡渊冷声道:“捡起来。”
叶鱼捡起木剑,意识到了什么,冷着目光再度舞剑,不出两招,木剑摔落在地。
用的是他方才打落洪青剑柄的动作。
一模一样。
叶鱼盯着莫羡渊手中软塌塌看起来毫无力量的软枝,不用莫羡渊再出声,他已经捡起木剑,屏住呼吸握紧剑柄攻向莫羡渊!
挑飞!
进攻!
挑飞!
足足五次之后,叶鱼手背通红,他握着剑柄欲要再度动手,莫羡渊只冷冷看着他:“我教你一次,明日这个时候,我来看你学的如何。错一招,我抽你一鞭。”
叶鱼与莫羡渊对视:“好。”
一招一鞭而已。
叶鱼知道莫羡渊在惩戒他什么。
他不自觉出了点毛病,还毫无所知。
日日对战洪青,让他的剑招走了偏门,钻进只克制洪青的死胡同,实则换了任何一个人,招式之间漏洞百出。
叶鱼抿着唇,心中知道自己的错处,却并未服软。
他非要让莫羡渊打不了他这一鞭!
莫羡渊握着手中的软枝一动,叶鱼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手中随着他的剑招摆动,力求将莫羡渊的一招一式都记在脑海中,无一错漏。
叶鱼的记忆力相当好,他能记住无数的符文如何组成符箓,无数的阵法布置与材料,记住剑招对他本不难。
但叶鱼很难说清楚,莫羡渊的剑招让他觉得奇怪,他分明看清了每一个动作,却觉得每一个动作都难以复刻,与剑谱中演示的剑招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
剑谱中的剑招只是动作,莫羡渊的剑招让叶鱼恍然觉得,只要莫羡渊想,任何一招都能杀了叶鱼。
呼吸间,莫羡渊扔开手中的软枝:“明日。”
这是莫羡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教叶鱼。
叶鱼咬牙握紧手中的剑。
一夜未眠。
叶鱼感到了挫败。
越是拆解剑招,试图复刻昨日的莫羡渊,越是发现无法复刻。
任何一招都无法复刻。
乃至于叶鱼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记对剑招,每一招是否真的是对的,还是早在与洪青对打之时便错了,还尚不自觉。
他要挨打了,叶鱼心想。
复刻不了莫羡渊,甚至越练越不会这套剑招。
叶鱼从小到大,挨过的打不计其数,无论是做乞丐还是做修士,技不如人,挨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这次不同,这次并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而是一种带着惩戒意味的,为了纠正他错处的鞭打。
甚至不会让他有任何痛楚,仅仅是在鞭打他的羞耻心,让他改正错误。
叶鱼盯着莫羡渊手中的黑色软便。
这套剑招并不复杂,但叶鱼陷入混乱中,十一招足足错了五招。
他难言的烦躁,莫羡渊真要在他面前摆师父的做派,惩戒他?用这种东西?
莫羡渊手中执约摸四五寸长的黑色软鞭,冷冷开口:“伸手。”
叶鱼心中很是不屑。
他剑招确实练错了,他承认,不过莫羡渊此等教训方式实在儿戏可笑。
他虽跳过了炼体期,却不可能怕打手掌心这样滑稽的惩罚。
叶鱼满不在乎的伸出手。
还将自己的袖子朝上捋了一下,方便莫羡渊动手。
“啪!”莫羡渊冷漠挥鞭,那小鞭子破空抽上叶鱼的掌心。
“啊!”叶鱼轻松的神情大变,猝不及防痛的险些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叶鱼什么痛没吃过?这鞭子却极其古怪,竟然痛得他失防!
他紧咬牙关,那疼痛似乎不止落在皮肉上,还透过皮肉触及神魂!
不等他适应这样的疼痛,鞭子已经再度落下。
叶鱼一声不吭,在心中破口大骂。
该死的莫羡渊!竟然用了能伤害神魂的材料鞭打他!他显然知晓寻常的惩戒对叶鱼没有作用,有备而来呢!
狗东西!
畜牲不如!
如此黑心的人,不堪为人师长!
叶鱼将莫羡渊喷了个狗血淋头。
五招。
叶鱼错了五招,莫羡渊便打了他五下。
叶鱼的掌心皮肉仅留下淡红色,很快便消弥无踪,唯有他自己知晓痛感仍旧残余在他手上,他的掌心。
火烧火燎的感觉并不好受。
莫羡渊收回鞭子,看着叶鱼。
叶鱼很不服气,但他这人不服输归不服输,对于修炼向来知错就改,完全不觉得掉面子。
当即便捡回自己的剑,握在手中望向莫羡渊。
莫羡渊并未抽出自己的佩剑,他起手,两指并拢便化气为剑,动作凌厉,剑招利落,没有丁点多余的动作。
他没有外放自己的杀气,但剑招本身练到了极点,任何动作都是可怕的杀招。
叶鱼眸子紧紧盯着莫羡渊的动作,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他将莫羡渊的动作在脑海中复刻,敏锐的发现莫羡渊的动作比昨日的慢了数倍。这是专门为了教他。
叶鱼立刻没空想七七八八的在心中抱怨,他眸子明亮,眼中只看得见莫羡渊的动作,掌心的痛感被忘却,木剑被抬起,跟随舞动,回旋,出招。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的动作逐渐统一,风声呼啸,树叶簌簌。
叶鱼的动作越来越连贯。
他的注意力自莫羡渊的动作逐步回到手中的剑,人随剑动,好似木剑生了剑灵自身舞动,行云流水。
半刻钟的时间,莫羡渊剑招已落,叶鱼却动作未停,手中几乎生了风。
一整套剑招毫无错漏停顿自他手中舞出。
最后一招落下时,叶鱼自空中旋身落地,长呼一口气。
他的凤眸中全然兴奋,完完全全沉浸于方才的畅快感中。
莫羡渊收回目光,转身回主殿,嗓音淡淡吩咐:“再练一百遍,三日后校验。”
叶鱼根本没回莫羡渊的话。
他跃跃欲试,试图抓住方才的感觉,再舞出这套剑招。
这次不知为何,剑招衔接远不如方才跟随莫羡渊流畅,很是生涩。
叶鱼练了两遍,陷入沉思。
方才恐怕是莫羡渊的剑意影响了他。
剑修一道,最重要的便是剑意。若是剑意登峰造极,便是一招一式不会,剑尖所指亦是无可阻挡。
天下剑修,莫羡渊若说自己是第二,其他剑修恐怕会羞愧而死。
想明白的叶鱼并未气馁。
他握着剑,动作滞涩地练习剑招,一遍又一遍。
他想到死前追杀他的那一批剑修。
莫羡渊乃是剑修中第一人,不知那狗东西在剑修之中是何等地位,他需要多久才能超过那些人。
一想到有剑修第一为自己指导,超越上辈子的仇人指日可待,叶鱼便觉得浑身血液奔走沸腾,不知疲倦!
……
莫羡渊卷着鞭子在掌中。
洪青在主殿等他,见他后行礼:“弟子洪青见过真君。”
莫羡渊道:“日后莫要再与他对招。”
这个“他”自然是叶鱼。
洪青低头,应是。
叶鱼与人对招练剑不算错处,这办法与莫羡渊入道的办法异曲同工。
但绝不能是与一人对招。
过些时日,可以带他下山。
叶鱼尝到了做剑修的畅快滋味。
他一面不想在莫羡渊跟前服输,觉得他不配为师,一面有觉得莫羡渊实在是厉害,这世上恐怕找不到比莫羡渊更厉害的剑修做师父。
怀着这样微妙的心思,叶鱼破了莫羡渊定下的禁止。
他倒也没有干什么走捷径的歪打算。
叶鱼就干了一件事,在他的偏殿布置结界阵法,屏蔽外界窥探。
莫羡渊这厮恐怕三天两头监视他,从前他在主峰时尚且时时受到窥探,如今在戮剑殿,什么动静都能落入莫羡渊耳中。
结界一开,叶鱼便在结界内没日没夜的偷偷练剑。
白日里他仍旧若无其事的出门,与洪青一同在校场上练习剑招。
到了夜里,洪青以为他去修习的时候,叶鱼便在殿内舞。
莫羡渊要他练一百遍。
叶鱼便明面上练一百遍,夜里偷偷再练一百遍。
要说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行为蠢,那倒也不是,但叶鱼就是要这么干!
三日后莫羡渊校验时,叶鱼的剑法已经练的极好,与三日前全然一个天一个地。
叶鱼得意的翘着嘴角,两颊便压出酒窝。怎么?他进步神速,可有惊讶?
莫羡渊瞧着他,仍旧那副冷淡的表情。
并未夸奖叶鱼,转身便冷淡离开,丢下一句:“半月后下山。”
叶鱼马上忘了追究莫羡渊这副冷淡的反应,脑子里全是半月后下山的事。
莫羡渊要他下山独自去历练?
叶鱼大喜,莫羡渊说在戮剑殿内不可修炼,既然下山,那便是出了戮剑殿,届时他便能冲击筑基期!不日便能摸到金丹!
叶鱼回到偏殿。
殊不知他的阵法在莫羡渊眼中,毫无作用可言。
这世间的大部分阵法,对莫羡渊都是无用的,他与普通的合体期修士不可同一而语。
他以为叶鱼耍了这次小聪明,在他面前沾沾自喜过后,便会撤下结界。
他并未追究叶鱼这次破禁,也是看在叶鱼并未是在修炼上走歪路。
然而叶鱼显然没有这个意思。
他的小聪明未能在莫羡渊面前得到想要的效果,不仅不气馁,反而愈挫愈勇,夜里几乎无一日不背着人独自练剑。
虽天赋平平,但在修炼上的确勤勉。
莫羡渊如此想。
勤勉便够了,世上人多半无甚天赋,却连勤勉也不足。
……
浮台州在九州中,有天元宗坐镇,格外安稳祥和。
其他几州却并非如此。
以叶鱼最为熟悉的青云州为例,杜家乃是青云州最大的世家,他们族中能者辈出,族中太上长老乃是大乘期老祖,每隔六七百年左右,也会有族人飞升入上界。
比较起天元宗虽有不足,但掌控青云州绰绰有余。
青云州其他宗门世家皆要献好于杜家。
然而杜家内也非铁桶一个,反而派系众多,各自为了彼此的利益暗中不知下多少毒手。
修真界便是如此,你死我活,利益至上。
你若不争,便等着有朝一日被人踩在脚下。
掌控一州资源的大族忙着利益争斗,底下小宗小派的事自然无人在意,今日谁仇杀灭了谁的山门,明日谁带着老祖上门报复血洗,都是常事。
各种邪修鬼修也借此猖狂,藏在各大宗门间撺掇拱火,借此牟利。
青云州最多的邪修,乃是血修,以吸食操控人的血液为手段,叶鱼上辈子曾在血修手中栽过跟头,险些被对方操控血液爆体而亡。
此次,他们到的地方,乃是川临州。
川临颇微妙,一州之上,有三宗七族中的一宗一族。
分别为山海宗,与赤川李家。在川临一东一西割据一方。
叶鱼与莫羡渊落地的地方,在两方交界处。
川临州地势东西高中部凹陷,两边皆发源大河汇入州中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最大的湖泊名为吞海,连通州外真正的汪洋。
八月末,川临正是燥热时。中部湖泊众多,水汽蒸腾,在高热中糊住人的皮肤毛孔,叫人喘不上气,愈加暴躁。
一高一矮行走于林间,日光自枝叶缝隙间投下亮白的斑块,在人的面孔上游走。
前方的少年身形清瘦,一双凤眸黝黑,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天生一副笑脸模样。
他握着腰间的剑,黑眸中带着兽类的敏锐与机警。
落后他一步的男人身形较他高大许多,一身黑衣,面无表情,漆黑的长眉压着双如墨的冰冷眼眸。
他的气息收敛到极致,若不是叶鱼能够感受到他落在自己后脑勺的视线,几乎要以为莫羡渊丢下他一人在这深林中。
林子内有此起彼伏的妖兽吼叫声,他们感受不到莫羡渊的存在,但知道叶鱼这个小蚂蚁在从它们的领地路过,警告他快点滚。
叶鱼充耳不闻。
在路过一块沼泽地后,叶鱼看到了此行目标。
他仰头,树荫缝隙间,一整块光斑完全的照亮了他的面庞,让他微微眯眼。
他头顶上,树木最低的那根枝上挂着薄薄的东西,随着林间的轻风飘动,透过红黄色的模糊光斑。
叶鱼盯着看了片刻,转头去看莫羡渊:“师尊,只准用剑,不准用任何法术,符箓,阵法么?”
莫羡渊淡淡看着他。
叶鱼扭回头,仰脖子打量那张剥得格外完整的人皮,喃喃道:“那我恐怕打不过啊。这要杀许多人才能剥得这样完整罢?”
他口中说着“打不过”,黝黑的眸子里却隐约亮着火苗,扯着唇角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师尊,记得在我被打死前救救我。”
叶鱼身上流露出与在天元宗截然不同的气息,在生死场中磨练过无数次的杀气自他身上出现。
那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小炼气期该有的。
莫羡渊回应叶鱼的玩笑话:“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