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营地后, 卫纪黎就明白了那日吴昊口中的人是谁。
“岳父大人，陛下竟然派了您来。”
“别叫我岳父！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岳父了！”沈振南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在小婿心中，您永远是我的岳父。”
沈振南前些日子收到沈青杏那封和离书时, 简直要高兴过头，他庆幸女儿终于想通了, 他们家终于可以与这个小子断绝关系了。
现在一看到他, 他胸口冲上来一股气:“卫纪黎，你别再说了，我今日来是要做什么你应该明白吧。”
“小婿不太明白, 要不请岳父大人去营帐里说？”
沈振南听到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岳父长岳父短的, 四周人仿佛都在看他的笑话，他脸上挂不住，但是又担心进去后有埋伏。
卫纪黎失笑道:“岳父大人, 陛下把您老人家都请出来了，不就是看在我会对您礼让三分吗？”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振南一扬马鞭, 真的驾了过去，道:“老夫还会怕你一个黄毛小儿？”
他进入营地后，却没有跟他进入主帐，而是问道:“卫纪黎, 我的孩儿呢？”
陛下派他来, 表面看是为了迎沈月微的棺椁回城, 实际却是让他拦住卫纪黎, 但他现在只想见他的孩子。
“岳父大人随我来。”卫纪黎在前方引路，带着他去了不远处的一处帐篷。
沈月微的棺椁就停在那里面。
沈振南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去, 棺椁并未封死, 卫纪黎站在黑色棺椁前, 问:“要打开给您看看吗？”
沈振南步履蹒跚, 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嗓音沙哑地开口:“打开……”
棺椁被推开，沈振南看到里面沉睡的人，竟是身形一晃，向着地上倒去。
卫纪黎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沈振南头一次在外人面前落了泪，双手掌心握住棺材边沿，看着里面的人，悲戚恸哭:“清逸……”
“孩儿……”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八面威风的将军，而只是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可怜老父亲。
十年前，他的大儿子死的时候，他就已经经历过一次这种剔骨之痛了，现在又经历一次……
“你怎么就……这样去了呢？”
若非是卫纪黎扶着他，他恐怕会跌倒在地上哭。
“清逸……我们沈家都是好儿郎。父亲……永远都为你骄傲……父亲做不到的事，可你能做到……”
“你可是能将蛮子全部赶出大昭的大将军啊！”
“你这次怎么就一不小心……”
他手指用力抠住棺木，眼底呈现狠辣之色:“那些蛮子！父亲一定要为你报仇！”
……
他擦干了脸上的泪，撑着棺木站直，转头看向卫纪黎:“将卫城所发生的事全告诉我听。”
“那岳父请随我去主帐吧。”
他将棺盖合上，欲去扶沈振南，可是他却甩开他的手，“别扶我，老夫没那么脆弱！”
沈振南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他强撑着走到了主帐内，在上座坐下，一副主人的气焰:“说罢。”
卫纪黎站在下面，将卫城发生的事一一道给他听。
沈振南安静听完，缄默不语，像是入定了一般。
“岳父？”卫纪黎有些担忧地唤他。
沈振南抬眸睨他:“我也不想跟你废话了，将兵符交上来吧！”
卫纪黎笔直地站在那儿，桀骜地反问:“若我不交呢？”
“不交？”沈振南当即一拍桌案，“你今日不交也得交！”
卫纪黎不受他的恐吓，语调缓缓:“那如果我说，请岳父大人拿女儿来换呢？”
“你做梦！”沈振南气得抓起桌案上一个杯子就朝他砸来。
卫纪黎侧身一避，这一声清脆的响声引来了外面的士兵，“大人？”
“都不许进来！”卫纪黎高声大喝。
他向着桌案走去，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力：“若我偏要您的女儿呢？”
“卫纪黎！我女儿她已经不喜欢你了，你若是还不放过她，就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呵。”卫纪黎发出一声轻笑，眼底投下一圈阴森的阴影，昳丽的唇角开合，仿若自言自语:“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
“你讨厌我……她……也讨厌我……”
他双手撑在桌案上，居高临下地逼视沈振南:“岳父大人，我劝你现在就退兵，不然……”
“退兵？不可能！”
沈振南抢过他的话吼道。
卫纪黎从衣襟中取出一枚令牌，往他面前重重一拍，气势凛然:“若我以长平侯的身份命令你呢？”
沈振南瞳孔遽然放大:“你说什么？”
“长平侯？”
长平侯曾是他的上峰，当年他还是一个跟在长平侯身边打仗的小将，那个英俊威武的男人一直是他所敬仰的人物，他一生都想成为像他一样的战神。
他自己做不到，于是就努力培养自己的儿子，让他们去完成他的心愿。
可是，长平侯战死了，他的两个儿子也战死了……
桌上这枚令牌是长平侯的随身之物，他当年有幸见过，上面刻着“长平”二字，那是先帝所赐称号，寓意为“天下长平”。
他仔仔细细打量面前气场强大的少年，想从他脸上寻找出当年长平侯的风采，长平侯从前总是戴着半张面具，但那刚毅的眉骨，紧抿的薄唇，似乎真的有点像。
“你是长平侯世子？”
卫纪黎抬袖抚上了左脸，不知用了什么，那白玉的面庞上就出现了一颗红色泪痣，像是一颗明艳夺目的朱砂。
“岳父大人，不记得我了么？”
很多年前，两人其实是见过一面的，那时候他跟在父亲身边，还是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
那左眼下的红色泪痣夺人眼球，但凡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他满脸难以置信:“不是说……你已经死了吗？”
“呵呵呵，岳父大人是听谁说的？”
“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卫纪黎直起身去，那逼人的压迫感消失，他拿回了桌上的令牌，重新塞回了衣襟内，亮声道:“本世子回京是为了完成沈将军的遗愿，彻查十二绣楼一案，还枉死之人一个清白。”
他带着天生的王者气息，睥睨向他:“岳父大人要阻拦我吗？”
“你说这是清逸的遗愿？”沈振南感到吃惊，“他怎么会关心十二绣楼的事？”
“岳父大人闲暇之时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儿子每天想的是什么吧。”
他转身负手走了出去:“来人，好好伺候着沈将军。”
*
“沈姑娘，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杨平的声音突然出现，他与几个人从帐子外走进来。
“你们怎么来了？”沈青杏感到诧异。
杨平不由分说地将她拐走了，上次她在他的手里被卫纪黎抢走，这事令他颜面尽失，回去还挨了一顿骂，所以这两日，他一直偷偷跟着卫纪黎的队伍，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她夺回来。
“那小子现在被你爹缠住，管不了你这里。”
卫纪黎派了不少人看守她，但是杨平使用了一招调虎离山，帐外那些人大多都被引走了。
沈青杏被他打晕，然后扛着带走了。
卫纪黎听到消息的时候，气得险些将报信之人砍了。
他赶到那个帐篷，看到里面空空荡荡，整颗心都凉了下来。
“去追！追不到人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是……”
*
皇宫
宣乐公主听到沈月微身死的消息，一个不留神，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这一摔，竟是摔骨折了。
前段时间，她因沈月微去战场，所以一直吃斋念佛，为他祈福，可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一把摔了手腕上的佛珠:“我整日祈福有什么用？”
她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呜……”
她这一摔，大半个月都没法站起来，最后是坐着轮椅去到的金銮殿。
昭平帝免了她的跪礼，但她还是执意要跪，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勇敢与坚定:“请父皇给儿臣赐婚！”
“赐婚？也是，你年纪也不小了，宣乐看上哪家公子了？”
“儿臣请父皇赐婚，让儿臣嫁给沈大将军！”
“你说什么？”
昭平帝气得又要吐血了。
“父皇，儿臣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请父皇同意。”
昭平帝没同意，而是让人把她带回去:“疯了，你们都疯了。”
宣乐被带走后，金銮殿外跑来了一名殿前司侍卫，他跪下禀报:“陛下，监军大人进城门了。”
他一拍龙椅，大怒:“沈振南呢？”
“被他……劫持了。”
“好！很好！”昭平帝仰头大笑，“要造反……要造反了！”
“速去拦他！”
侍卫满头大汗：“启禀陛下，已经拦不住了。”
*
卫纪黎进入皇城后，却是没有第一时间入宫，而是回了府。
“大人，您回来了！”
他走回了东梨院内，那里空空荡荡，再也没有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等他的姑娘。
“她……带走了什么？”
他望着庭院中那几棵已经长成大树的梅子树，枝叶青葱繁茂，上面结了不少青色的小果子。
“回大人，夫人走时什么也没带走。”
他停顿了很久，才迈开步子，朝着屋子里走了去，房屋中一如原貌，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唯独少了一个她。
他目光瞥到了一个在阳光中亮眼的物件，他往着那边走去，拿起了放在梳妆台上的那支梨花簪。
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掏空，嘴角拉出一个凄凉的笑:“连这都不要了啊……”
他狠狠攥紧，指节发白，那根银簪差点被他折断。
*
沈青杏远在江南，却也听说了卫纪黎的事。
听说他回京城了，而且还是杀回去的。
不仅如此，他还是以长平侯世子的身份回去的。
他带着哥哥的棺椁回京，以帮哥哥完成遗愿为名，请陛下重新彻查十二绣楼的冤案。
无论是长平侯世子的身份，还是十二绣楼的案子，都是众人关心的热门话题。
这样的事情一出，立马在朝堂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短短两日，就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
“你那个夫君厉害了，这是要回去当皇帝了，你要是不和离，马上就是皇后了。”杨平在她旁边嘀咕。
“皇帝？”沈青杏讶道。
“是啊，他们还有人说，是他杀了你哥哥呢，就是为了夺那二十万的兵权。”
“什么？！”沈青杏眉头拧了起来，觉得听见了什么惊天奇话，“怎么可能？”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以他的身份，若是不去争一下那个位置才奇怪呢。”
杨平自从那天将她拐了回来后，发现自己也习惯了她每天时不时抽噎一下，道：“六叔说可以放你走了，但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的话，继续在这儿住着也是没问题的。”
“你们这么轻易就放了我了？不拿我去威胁卫纪黎了？”
“不然呢？你当我们是土匪包子吗？六叔那天见到了他，还没机会用你威胁他，他就答应了帮忙。再说了，明义堂为何会成为明义堂，那是因为我们都是一群义薄云天的正义之士，怎么可能一直抓着你？”
“是啊……”沈青杏感叹道，“我哥哥说明义堂里都是英雄好汉，是无名英雄。”
“你哥？”
“以前我不知道哥哥每次清明祭拜的到底是谁，现在终于知道了，是明义堂的英雄与十二绣楼的冤魂啊，他连到死都还想着为你们平冤。”
杨平道:“这跟你哥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去让世子帮的这个忙。”
“我哥哥他太苦了……这些年心里一直压着一块大石头，他一直都在调查十二绣楼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想要为你们平反，请你们相信他。”
她眼角又滑下一滴泪：“就算他现在不在了，我也不希望有人再误解他。”
杨平终于有了一丝动摇:“你说的千真万确？”
“他都已经死了，我还骗你做什么？”
她道：“还有，你们明义堂也不全是正义之人，凤凰山的那个就不是。”
“凤凰山？”杨平听说过她被凤凰山山匪抓走的事情，当时闹得还挺大的，他吃惊地说:“你是说抓走你的人，曾经是我们明义堂的人？”
沈青杏点了点头。
“是哪个畜生？”
“我也不知道。”
她两眼坚定地看着他:“杨大哥，你是好人，你与他不同，请你相信我，我哥哥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好好好……我姑且信你的话，待我们找到堂主，一问便知。”
*
转眼时间就到了五月下旬，天气越发闷热了起来，沈青杏这段时间一直跟明义堂的人住在一起。这里就像是一个大杂院，里面有男男女女，还有几个小孩子，他们都是单纯善良的人，可怜她与书云没地儿可去，就收留她们在这儿住着。
沈青杏暂时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就住下了。
她跟着妇人们学起了做油纸伞，到时候可以拿到街上去卖，换点银子补贴家用。
这样简单平凡的生活，让她暂时远离了长安的喧嚣，但那些藏在心底的悲伤，每到夜深人静时，还是会钻出来，爬满她的全身骨髓。
“哥哥，你看阿杏正在努力地活着……”
“阿杏没有被打倒……阿杏很坚强……”
“大哥，二哥，你们在天上要一直一直看着我……”
这天，她与婶子一起做油纸伞的时候，看到有个小男孩正在院子里的树上摘果子，那是青梅果，早熟的，很甜。
她突然间想到了卫纪黎，他一个人在长安，过得好吗？
要不，给他寄点青梅？
就当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可怜人互相给予的一点点慰藉吧。
明义堂中有人在镖局里干活，可以请他顺路帮忙把青梅送去长安，她心里这样想着，立即就采取了行动，跑去院子里摘青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