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西南角有一座山庄,名曰杜蘅山庄。
山庄前些日子被一位京城下来的大人物买下了,用来做私宅,门上的匾额还未来得及翻新,仍旧是杜蘅山庄四个大字。
一辆马车徐徐到来,停在了山庄门口,门前的小厮立马迎上去:“是春风楼的啊,快进去,老爷已经在等着了。”
马车里走出一位瘦骨嶙嶙的少年,少年抱着一把古琴,一双剑眉寒气森森,垂眉敛目跟在小厮身后走进了山庄。
庄子里设下了晚宴,少年在席间落坐后,四周的人都朝他打量了来。
坐在上首的是一个干瘦的男人,四十岁左右,眼睛微眯,看着下面的少年:“各位,这是我从春风楼精挑细选出来的绝色,各位品品怎么样?”
“徐大人,当真是绝色!”那些人的眼神开始变得龌龊了起来,嘴上噙笑,“早听说徐大人好这一口,所以我才推荐大人去春风楼,大人您上次收藏的鞭子今晚可以用起来了,哈哈哈哈。”
“徐大人为了今夜能玩得尽兴,特意给了他几天时间养伤,今晚大人可一定要放开了玩。”
徐中福饮了一口美酒,笑着说:“那是自然。等我玩够了,也赏你们玩玩。”
“多谢大人!”
“等大人重返长安时,可一定要记得替我等美言几句啊。”
徐中福:“好说好说……”
少年听见他们的对话,面上不惊不讶,白净的长指搭在琴弦上,开始抚起了琴来,是一首广为人知的《广陵散》。
琴音激昂慷慨,跌宕起伏,让在座的人都陷了进去。
酒过三巡,余音绕梁,座中的人大多醉倒,趴在案几上睡了起来,而天空在这时下起了绵绵小雨来。
“美人儿,来,过来。”
徐中福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对着少年招了招手。
少年抱着琴起了身,向他走了过去,徐中福撑着案几站了起来,拉起他的手往房间里走去,“美人儿,别怕,今晚本官一定好好疼你。”
他的房间就在不远处,下人们见状,都自动屏退。房门推开后,徐中福走进去有些迫不及待地宽衣,后面的少年却勾起右脚,将身后的门密不透风地合上了。
徐中福转了过来,笑得下流:“美人儿,还是你贴心。”
少年走到一旁的桌边,将手中的古琴放下,拿起了桌子上早就备好的一条长鞭。
那是一条红色的鞭子,长度适中,极有韧劲。
徐中福朝他看去:“美人儿,别着急呀。”
少年摩挲着手里的长鞭,向他慢步走来,徐中福看到他的左眼下多出了一颗泪痣,而且还是红色的,莫名生出一丝妖邪气来。
“你的眼下,怎么多了一颗泪痣?”
那颗痣长在眼睛正下方,尤为显眼的位置,若早就有,他不可能没注意到。
少年嘴上卷起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因为,我要好好‘疼’大人了呀。”
徐中福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调情,抬手去勾他的下巴:“先让本官亲亲你这张小嘴儿。”
他还没碰到他,那条长鞭就裹着强大的劲风朝他甩了下来。
“啊……”他痛得面容模糊,摔倒在了地上,难以置信地仰起头,只见少年慢慢蹲下,往他嘴里塞了块布巾,之后他便再也叫不出声来了。
少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阴森森地笑了起来,语气轻飘飘的,像厉鬼一样:“徐大人,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接着,又一鞭子落了下来。
一鞭又一鞭,少年的影子映在门框上,下人们远远地看了一眼,皆在胆战心惊,心道:老爷玩得也太狠了吧!
这场鞭打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地上的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少年才收了手。
他丢掉了鞭子,抽出墙上挂着的一把佩剑,走到了徐中福的面前。徐中福早已经疼得晕了过去,他端着一杯茶泼去了他的脸上,将他又泼醒了过来。
“知道是谁要杀你么?”
徐中福惶恐地摇头。
少年浑身阴鸷之气:“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知道我的名字,你听好了,我的名字叫……”
徐中福听完他的名字后,嘴巴大张,拼尽了最后一口力气去喊人,但还未出声,就被他一剑割下了头颅。
四更天时,少年杀光了庄子里最后一个人,手中的剑挽了最后一个剑花,“锵”的一声,插/入了血流成河的泥土里。
雨渐渐大了起来,他冒着雨离开了杜蘅山庄,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崩裂开,袍子被血水浸染。
远方一匹骏马踏雨而来,马背上坐着一个白衣飒飒的男子,待月光洒照在那男子的脸上时,他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在骏马奔来前,他阖上眼皮,顺着树干晕倒了过去。
章府
“表少爷回来了!表少爷回来了!”
沈青杏在睡梦中听到外面的动静,旋即翻身下床,披上衣裳跑了出去。
她沿着长廊狂跑,脚底生风地穿过花园与小桥,总算是看到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一个箭步冲进了那人的怀里,狂喜道:“哥哥!”
“阿杏!”
沈月微道:“早听说你来扬州了,哥哥这次回来,便想着过来看看你和外翁。”
“哥……”沈青杏扑在他怀里低泣了起来,他们常年聚少离多,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了。
“好了好了,都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沈月微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地哄她。
沈青杏闻到他身上有血腥味,抬头看见他的白衣上有血迹,惊道:“哥哥,你受伤了?”
“不是我,是我带回来的人。”
“你带回来的人?”
“我刚刚进城的时候,遇见一个人昏迷在路边,就把他救回来了。”
沈青杏上一世听章家兄妹提过,沈月微曾经带回来过一个人,那人在府里养了一段时间伤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沈月微道:“哥哥此次到江南来是为了购买粮草一事,时间紧促,我可能待不了多久,明日就得启程返回。”
“这么快?”沈青杏听到他要走,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冒出来。
沈月微安抚她道:“是啊,不过我有一天的时间可以陪阿杏呢。”
沈青杏却将他往他的房间里推:“哥哥,你星夜赶路,还淋了雨,快去洗个热水澡,再睡上一觉,等你醒了咱们再聊天。”
“好好好,咱们阿杏懂事了,知道心疼哥哥了。”
待他沐浴梳洗后,沈青杏便在他的床边守着他,“哥哥,你快睡,阿杏在这里守着你。”
“好。”沈月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过了会儿,她听见他说:“他们都说阿杏傻了,可哥哥知道,阿杏是最懂事的孩子。”
沈青杏笑了起来,按住他的嘴巴:“快睡觉!”
“这就睡了。”
沈青杏在他床边守了很久才出去,走在花园里时,听到了章见晨与章幼蕊兄妹两人的议论声,是从不远处的亭子里传来的。
“全死了?”
“对啊,我也是刚刚在外面听到的消息,西南方离我们这儿远,所以昨晚没听到动静。”
章幼蕊吃惊地捂着嘴:“真的是魂断聆吗?”
“千真万确,有人在庄子门口看见了黑色的送魂旗。‘一见送魂旗,便知魂断聆’,江湖上一直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而且在这两年里,魂断聆里面,出了一位很厉害的杀手,名叫铩雨,据说他杀人很挑天气,只在雨夜杀人,昨晚那山庄的人,多半就是他杀的。”
章幼蕊问:“那庄子里住的是什么人啊?”
“听说,是京城那边贬下来的大官儿,刚来咱们扬州城没多久,就碰上这种事儿。”
“都贬下来了,还叫什么大官?”
“妹妹,这你就不懂了,人虽然贬下来了,可是在京中有靠山啊,就算来了这小地方,也照样有一堆人去巴结,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又升回去了。”他喝了一口茶,接着又说,“听说昨晚那些人死得可惨了,有一个似乎是什么楼的小倌,哎哟,就因为他昨晚被那徐大人点了去,结果就跟他一起死在了屋子里,两人的头颅都被砍了。”
“什么?”章幼蕊瑟瑟发抖。
“哎哟,妹妹,我不跟你说这么血腥的。”
沈青杏停在小径上,她似乎记得卫纪黎最近要去陪的贵人就是在一个山庄里。
不可能这么巧吧?
她当即出了门,当她走到春风楼外的时候,竟在那儿看到了官兵,隐约之中她听见了“阿离”两个字。
她在外面听了一会儿,那个死掉的人,真的是春风楼内的卫纪黎。
不可能!
他是书里的男主,怎么可能会死?
可那魂断聆是江湖上最厉害的杀手组织,他们出手,几乎不会有人能从他们手中活命。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卫纪黎武功也很强,说不定他真的逃出去了呢,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去往长安的路上呢。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府中,得知哥哥醒了,立马去了他的房间。
两人聊了许久的天,把攒了两年的话都说了出来,直到快天黑时,他才道:“阿杏去找幼蕊他们吧,我要去西苑看看那个人。”
沈青杏目送他离开后,脚步不受控制地跟了过去。没有缘由的,她就是对那个被他带回来的人有些好奇。
西苑是章府的客房,只住了那一个人。
她看到哥哥进入了一间房间,她猫着腰,沿着墙根,慢慢地挪过去。
房间里传出来了哥哥的声音,“公子,你昨晚发烧了,现下可好些了?”
随后,一声略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多了,多谢公子带我回来。”
沈青杏一惊,这声音……怎么那么像卫纪黎?
难道说,被哥哥带回来的人就是卫纪黎?
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昨夜刚好杜蘅山庄出事,刚好卫纪黎受伤倒在城外,刚好哥哥又从那里经过。
所以,他竟然从这么早起就认识哥哥了!
哥哥救了他,从此便住在了他的心上,成为了他的白月光?
她情绪激动,很想将他赶出去,想让他离哥哥有多远走多远。
她并没有觉得断袖有什么错,这世间的东西既然存在便是有道理的,她尊重他的爱好,只是因为那人是她的哥哥,所以她有些接受不了罢了。
再者,她哥哥是个直男,他喜欢的是女子!
一想到有这么个男人,对哥哥藏有那种心思,她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而且,他此时此刻还住到他们府里来了。
屋内的沈月微道:“明日我便要离开,你好好在这儿养伤,若有什么需要直接跟下人说就好。”
“嗯。”
“对了,你昨晚怎么会晕倒在路边?”
“这……”
“我换个问题问吧。”沈月微看出他的犹豫,道:“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屋外的沈青杏惊了,她哥哥怎么还主动问卫纪黎名字啊?莫不是这可恶的小子在用他那双桃花眼迷惑哥哥?
她甩了甩头,安慰自己:哥哥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且问名字是很正常的事。
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不过屋里的人还是没有给他答案。
沈月微道:“你若不想说,便不说。”
空气沉默了下来,少顷,卫纪黎开口道:“沈公子,可以请你帮我倒杯水么?”
“好。”
沈青杏听到这儿,前世看的那本话本涌现了出来。
话本里的卫纪黎是个十足的磨人精,曾不止一次假装受伤让哥哥照顾他。譬如让哥哥为他倒水,又装没力气,偏要哥哥亲自喂他。
好一朵绝世白莲花!
屋内,继续传来两人的声音。
沈月微:“喝吧,你受了伤,我喂你。”
卫纪黎:“不用……我自己来。”
两人似乎在争夺杯子,杯中的水洒了出来,卫纪黎抱歉地道了一句:“沈公子,不好意思,弄湿你的衣袍了。”
沈青杏闻言,心中抓狂:这死白莲竟然还欲擒故纵!
不仅欲擒故纵,还故意打湿哥哥的衣衫!
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动手为他擦衣了?
她一想到这人平日里胆大妄为,那天还亲了她的事情,就火冒三丈,绝不能让他奸计得逞。
她登时从窗户下站了起来,大喝道:“不许碰他!”
杯子坠地之声破空而响,屋中的两人齐齐向她看来,面上皆是诧异。
那青花瓷的杯盏碎成了十几片,茶水与瓷片在地上飞溅。
气氛诡异到了极致。
沈青杏的目光与床上的少年有一瞬间的交错,但她立马就移开了,转而去看她的哥哥。
沈月微先一步反应过来,向窗户边走来:“不是让你别过来吗?怎么不听话?”
沈青杏讪讪地垂下头:“哥哥,我……”
“去,外面等我。”
“是……”沈青杏听话地走了。
沈月微回身重新倒了一杯水,递去给床上的人:“地上我会让人来收拾。方才的事你不要介意。”
卫纪黎抬起头来,指了指窗外:“那位是……”
“小妹青杏。”沈月微解释道,“她小时候落过水,被救起来后脑子便有些……不太灵光。”
不太灵光是他能想到最委婉的词语了。
“我会让她别再来打扰你的。我先走了。”
等他走后,卫纪黎眉心微微一拧,自言自语:“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