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鸣原本就是大病初愈的状态,现在又在短时间内摄入太多信息量,更是头晕脑胀。
在他彻底陷入昏迷前,以及他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何泰会不会出手打压报复他的家人。
方氏性情温顺,以夫为天,却有些扛不住事,让她打理内宅还行,让她撑起风雨飘摇的霍家,怕是没几天就因为担惊受怕而病倒了。
阿泽这孩子很像他,天赋也不错,只是上有父母庇护,下面又有一个能干的姐姐,阿泽不需要承担太多责任,即使他耳提面命,还是贪玩好动。
他出事以后,阿泽这孩子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会迅速成长起来。只是……唉,终究年纪太小,该如何顶立门户?
还有阿翎,性情坚韧聪慧,本来是最不需要他操心的,偏偏生得如此貌美……而那何泰,又恰好是个贪恋美色不择手段的。
只要想一想家中的情况,霍世鸣就愁得不轻,就是死了都得诈尸爬回来。
让他没想到的是,在霍家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时候,是这个女儿站了出来。她冒着危险赶来常乐县,还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硬生生盘活了局面。
霍世鸣以为自己已经够重视霍翎了,让霍翎小小年纪就打理店铺生意,叮嘱方氏多听霍翎的意见,谁家女儿能有如此大的自主权?
可现在,霍世鸣不得不承认,他的重视程度还是不够。
阿翎的才能,远在他的想象之上
满是厚茧的宽大手掌,覆在霍翎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霍世鸣对着霍翎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笑容里,带着心疼,也带着浓浓的欣慰与骄傲。
“阿翎,你受苦了。”
霍翎鼻尖陡然一酸。
她下意识想要回一句“不辛苦”,话到嘴边,却硬是没能说出口。
其实是辛苦的。
从得知爹爹重伤昏迷开始,她就没有一刻真正放松过,即使睡着了,她的精神也是紧绷着的。
愤怒与不甘驱使着她不断谋划,她不畏惧死亡,唯独畏惧命运的蹉跎。
停下来休息当然也是可以的,但停下来以后,她该何去何从。
霍翎语气沙哑:“我抵达常乐县那日,见爹爹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也觉爹爹受苦了。”
霍世鸣心中也不免酸涩。
父女两都坐在桌边,霍翎比同龄女子高挑,但和霍世鸣坐在一起,还是比霍世鸣低了大半个头。
霍世鸣伸出手,不甚熟练地拍了拍霍翎的头:“这些天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有你在,后果不堪设想。”
霍翎身体微僵,又很快放松下来,默默品味着此刻的父女温情。
过了好一会儿,霍翎才关心道:“爹的身体可还有不适之处?”
霍世鸣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别的都还好,就是觉得浑身虚弱无力。”
霍翎宽慰:“毕竟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能醒过来就是大幸。”
“我问过相太医,他说爹爹体内的余毒都清完了,只要以后好好养着,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调理的方子他也给爹爹开好了,我一会儿就托人去抓药。”
说是这么说,霍翎心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打算让无墨去找个大夫来。
无墨当然没意见,只是:“小姐怎么不请相太医?”
这几日,都是相太医亲自为霍世鸣诊治。而且相太医就在衙门里,要过来也容易。
霍翎道:“如果我让你去请相太医,就算没有端王发话,相太医也会过来。”
“但那不是因为我的面子够大,而是相太医看在端王的面子上,给我这个面子。”
无墨似懂非懂,有心问一问其中的区别,但又不好耽误时间。
等无墨离开,霍翎重新走回霍世鸣身边:“我跟爹爹说了这么久的话,爹爹应该也累了吧,要不要回床上睡会儿,等大夫到了再起来?”
霍世鸣确实感到了疲惫和力不从心,但躺了半个月,早就把他的骨头躺酥了。
“我看外头太阳挺好的,阿翎扶我出去晒晒太阳吧。”
坐在懒洋洋的太阳底下,霍世鸣惬意地舒了一口气,不多时就闭着眼昏昏欲睡。
突然,霍世鸣想起一事:“你孙叔呢?”
他都醒来这么久了,孙裕成却始终没有露过面。
霍翎刚刚瞧着霍世鸣一副要睡过去的样子,就进了他的屋里给他取了件斗篷。
霍翎将斗篷披到霍世鸣的肩膀上:“孙叔和方表哥都被调去周将军那里帮忙了,估计得等刺杀事件彻底结束才能回来。”
担心霍世鸣误会,霍翎又解释道:“孙叔一直在照顾爹爹,多亏有他,爹爹才能恢复得这么快。是我觉得机会难得,又见爹爹已经大安,才劝他过去的。”
霍世鸣并不介意:“你做得对,你孙叔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以前是我没有出头的机会,才连累得他也无法出头。”
霍世鸣很为孙裕成高兴。
而且霍世鸣也看得出来,他们能得到如此好的机会,肯定是因为霍翎的关系。
霍翎不仅能为家族争取谋划,还懂得提拔亲近可信之人,桩桩件件都让霍世鸣舒心赞叹。
但要说霍世鸣完全没心事,倒也不是。
唉,阿翎选了端王,建白那孩子怕是要伤心了。
毕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霍家孩子少,在霍泽还没长大的那几年,霍世鸣花了很多心血培养方建白,传授方建白用兵之道,希望方建白日后能和霍泽互相扶持。
可以说,两人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要不然当初霍世鸣也不会起了把霍翎许配给方建白的念头。
除了方氏和方建白本人的意愿外,霍世鸣看好方建白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只是现在……
唉,罢了罢了,年轻人的感情,还是让年轻人自己去折腾吧。
阿翎要选谁,他这个做爹的,实在不好干涉。
***
端王好不容易安抚好军需官,立刻找来亲卫,询问霍翎在何处。
亲卫:“回到县衙后,属下就没见过霍姑娘,倒是去马厩时,听说霍姑娘已先一步将马送了过去。”
看来是回去休息了,端王放下心来。
亲卫又想起一事,连忙禀报道:“霍姑娘身边的丫鬟,在一个时辰前请了位大夫回来。”
端王刚想坐下歇息,今天他也折腾得不轻,尤其是安抚军需官,简直是既浪费时间又耗费口舌。
但听到亲卫这话,端王蹙眉,语气里夹杂一丝不满:“请大夫?相太医呢?他怎么没过去。”
亲卫小心翼翼道:“霍姑娘似乎没有要请相太医的意思。”
端王的眉心没有松开,反倒拧得更紧。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晚霞将抿未抿,还算不上入夜,顿时决定去一趟西院。
只是等他走到西院的时候,常乐县已经彻底被黑暗吞没。
霍翎手里掌着照明的灯笼,正要送大夫离开。
余光扫见端王的身影,霍翎让无墨送一下大夫,她提着灯笼来到端王面前,手腕上抬,暖黄色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笼罩。
“殿下累了一日,怎么不好好休息?是有什么急事寻我吗?”
端王以前听人说起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时,还颇有些嗤之以鼻,如今却觉得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
月色映着烛火,朦胧微光笼罩下,眼前的姑娘恍若敛尽世间风华。
“我听人说你请了大夫,是有哪里不适吗?”
霍翎没请端王进屋坐,就站在院门口与他交谈:“我没有受伤,哪来的不适。”
端王不认同:“这应该是你第一次遭遇刺杀,也是你第一次出手杀人吧。”
“殿下怎么看出来的?”霍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还以为我表现得很淡定。”
端王笑了下,也想去抚摸她的脸庞。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带着薄茧的指尖一寸寸擦过霍翎的脸庞。
“我不是说了吗,你今天做的,已经不能更好了。所以我不是从你的表现看出来的,而是从你过往的经历猜出来的。”
霍翎捉住他的食指,不让他继续触碰:“大夫是给我爹请的。”
端王刚才也是关心则乱,看见霍翎一切安好后,他也猜到了原因。
只是……
“怎么不请相太医?”
这个问题,无墨也问过。
那时霍翎对无墨说了真心话,现在面对端王,霍翎温声道:“我和我爹已经给相太医添了许多麻烦,这点小事,就没必要麻烦他老人家了。”
***
粮仓的大火看着骇人,实则只是周嘉慕布置的障眼法。
那些混进后勤处,想要点燃大火烧毁粮仓的羌戎刺客,早就在第一时间被拿下了。
羌戎为了这次行动,一共派来了两百名精锐。
这两百名刺客化整为零,在羌戎小将的带领下进入常乐县,拿到藏在榷场的兵器后,立刻在端王的必经之路设了埋伏。
羌戎肯定不会天真地以为,凭着这两百人就能在常乐县掀起大乱,所以除了这两百人外,还有几个羌人大户在暗地里配合羌戎。
他们为刺客提供了落脚地,为刺客提供了更细致的情报,还为刺客提供了充盈的人手……
要是羌戎真能刺杀端王得手,他们就会趁着常乐县群龙无首时,在城中大开杀戒,彻底摧毁常乐县的秩序。
常乐县与行唐关本就互为倚仗,若是常乐县彻底陷入混乱,行唐关得不到后方有力的增援,独木难支,驻守在行唐关几十里外的羌戎大军会立刻拔营,再次攻打行唐关。
可以说,看似这只是一场简单的刺杀行动,如若真能奏效,羌戎已经布置好了足够的后手以快打乱。
届时局势将无法挽回。
所以粮仓大火和端王遇袭两件事,看似已经结束,实际上它们造成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刺客要么伏法,要么正在接受审讯。
尤其是那名羌戎小将,大燕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到更多关于羌戎的情报。
那些被羌戎收买的官员小吏,还有那几个帮助羌戎的羌人大户,当晚就被下了狱。
次日中午,常乐县菜市场,上千人头滚滚落地,将菜市场前面那块空地染得通红。
这一杀伐果决,狠狠震慑住了那些存有异心,在羌戎和大燕之间摇摆的羌人。
羌戎行动的失败,也让更多羌人认清了羌戎与大燕之间的差距。
羌戎能得几十年太平,羌人能得几十年安定,不是因为羌戎变得强大了,而是来自于大燕的恩赐!
当大燕决定对付羌戎,不需要出兵,光是关闭交易的榷场,就已经让羌戎大伤元气。
不过光有震慑还不够。
几日后,端王在燕西十四城发布公文,除了宣布减少燕西十四城未来三年的赋税外,还颁布了好几条有利于羌人的政策。
在这样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的操作下,燕西十四城的人心彻底安定。
端王也终于能腾出手来处理何泰的事情。
听说周嘉慕调查出了何泰的不少罪证,霍翎十分感兴趣,换了身衣服就过去找端王。
结果到院门口的时候,霍翎才发现端王还有其他访客。
访客风尘仆仆,手里握着厚实的牛皮信封。
他也注意到了霍翎,原本还不太放在心上,但当他的余光扫见霍翎的容貌,顿时思忖起霍翎的身份和来意。
“霍姑娘,你来啦。”
进去通报的亲卫一出来,就看到了访客身边站着的霍翎。
按照王爷对霍姑娘的态度,他原本是可以无需通报,直接将霍姑娘带进去的。
偏偏这位从京中来的信使,是端王妃派来的……
他要是敢同时请两人进去,王爷肯定会觉得他这人没有眼力见。嘶,这两人怎么就装上了呢。
霍翎看出了他的窘迫,主动出声解围:“殿下这边有客人,我晚点再来。”
信使跟着亲卫往里走,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霍翎。
趁四下无人注意,信使往亲卫怀里塞了一张银票:“这位小兄弟,不知那位姑娘是何人?”
亲卫打着哈哈:“那位姑娘是霍校尉之女,前些天霍校尉遭了歹人暗算,王爷惜才,将相太医派去给霍校尉诊治。”
“如今霍校尉身子大安,霍姑娘应该是代父亲来向殿下谢恩的。”
亲卫说的也基本都是实话,至于这位信使信没信,亲卫就不管了。他停在书房门口,请信使自己进去。
信使进屋先给端王行礼,等端王发话,他才恭敬呈上牛皮信封。
端王用匕首划开牛皮,取出里面的信件。
这一回,除端王妃写了信外,儿子季渊晚也给端王写了信。
端王先拿起季渊晚的信。
季渊晚才六岁,却也识得了不少字,一封书信写得有模有样,童言稚语更是让端王脸上带了几分笑意。
只是,在看到信上最后一段话时,端王唇边的笑就淡了。
因为在信的最后,季渊晚说他在宫里表现得很好很听话,只是有些想念父王。
又问端王何时才能回家,他长高了很多,还得了皇伯父的夸奖和赏赐,想要拿给父王看。
这番口吻,虽带几分孩子气,却不像是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因为孩子不会特意提起皇伯父的夸奖和赏赐。
端王放下季渊晚的书信,又打开端王妃的书信。
端王妃的书信,倒是没有问他要不要回京,只是提到了景元帝为什么会赏赐季渊晚一块玉佩。
端王平静地合上书信:“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先下去好好休息,明日本王会将回信交给你,让你带回京师复命。”
信使离开以后,亲卫不敢耽搁,立刻进屋,将刚才在院门口发生的事情都一一道出。
信使塞给他的银票也被他拿了出来。
端王看着那一百两面额的银票,轻轻一笑。王妃身边的人倒是大方,随便打听个消息,都能拿出一百两。
“既然是给你的,你就自己拿着吧。”
端王将桌上的信纸全部收起,出门去寻霍翎。
霍翎也没走远,就在附近的一棵梅树下欣赏灼灼盛开的梅花。
“在看什么?”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霍翎没有回头:“县衙的梅花开得极好,不输永安县慈济寺后山的梅花。”
端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仅是县衙的梅花,燕西路边最普通的梅树开出来的梅花,都比京师最有名的梅园里开出来的梅花要美。”
霍翎好奇:“真的吗?”
端王道:“真的。你亲自去看一眼就知道我有没有在骗你了。”
霍翎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扶着树枝稳住身形:“看来方才那个信使,真是端王妃派来的人。怎么,端王妃催殿下回京了?”
被霍翎直接挑破,端王神色不变。
他本就没觉得能瞒住她。
况且,端王也没想瞒着。
如今燕西的局势逐渐明朗,何泰一倒,周嘉慕成为行唐关主将,他不可能在燕西待太长时间。
有些事,也是时候与霍翎一聊了。
他要得到霍翎,要带霍翎回京,端王妃本就是避不开的一个人。
“阿翎,我记得你说过,霍家一直希望重返京师。”
凛冽风雪扑面而来,霍翎慢慢收敛脸上的笑容。
她微微低下头,轻嗅着面前的梅花:“我是说过。但殿下,我也问过你,我以什么身份随你回京师。”
端王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道:“阿翎,在我遇见你之前,我已有王妃。我不曾瞒过你这件事,你与我接触时,也对此一清二楚。”
“我知道。真要论起来,我还能叫端王妃一声表姐呢,你说是吧,嗯?表姐夫?”
端王同样扶住树枝,隔着树枝凝望霍翎,眸中满是灼热之色:“就算你喊我表姐夫也没用,阿翎,你很清楚,我对你志在必得。”
“殿下既然对我志在必得,为何还要如此委婉,如此拐弯抹角,而非直接说:你只能给我端王侧妃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