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 便有朦胧的金光笼罩住他们双手相牵的位置。
在少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下,它们幻化出万千缕金色的丝线,仿佛编织那般, 很快开始生成猩红的肉,青色的血管,肌肤的纹理,继而覆盖上苍白的皮肤。
很显然,这样的变故惊呆了年幼的原晴之。
她惊呼一声:“小虞哥哥!”
然而此时此刻, 虞梦惊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一阵天旋地转。从双手相交的地方传来惊人的烫,一直燎到空洞洞的心底。
这种可怕的灼烧感几乎将整架神光白骨点着,那是比渡过九重雷劫时还要难捱的颤栗,要他神魂失守,几乎无法维持自己的身形,只能无力栽倒。
见状, 原晴之赶忙伸手。
她虽然人又矮又小, 但此刻却拼了命使出吃奶的劲,费力地将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少年人挪到自己膝盖上方, 不至于被连带着歪倒了身形, 落到地上的桂花堆里。
即便发生了如此离奇的事,小女孩也不曾挪开两人相握的双手。
也不知道这阵璀璨的金光持续编织了多久, 等到原晴之快咬牙坚持不住了,才总算有了要消散的迹象。
“呼、呼......”
小女孩气喘吁吁的抬头,却骤然撞进一双灿金色的眼眸里。
后者显然还未完全清醒,瞳孔中还带着涣散,但脸已然构筑完成。
披散在少年脸颊旁的墨发在噙着桂花的风雾中飘散而开, 蜿蜒着落到两人白色的衣物上, 刹那要原晴之睁大了眼。
“哇!”
——的确如同她许愿的那样, 这是一张世界上最美,最漂亮的脸。
它是那么的惊艳,昳丽,棱角分明,又因为少年纤细的身骨和年纪,展露出雌雄莫辨的特质,仅仅看上一眼都让人难以挪开目光,以至于到了勾魂夺魄,攫摄人心的地步。
伴随着时间推移,虞梦惊总算找回了些许神智。
刚有些清醒,他便抛却了以往的冷静自持,反手抓住另一只牢牢相握的手。
“方才那个......那是功德之力。是只有最高等的巫女通过不间断的祭祀和祈祷才能勉强提炼出来一点的东西。”
神明的声音干涩而凝滞:“你是怎么办到的?”
功德之力是最为强大的力量,海量的功德之力甚至可以将妖魔敕封为后天仙神。但它产生的条件极为苛刻,若非最纯粹,最干净的信仰,都无法产生。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卡了壳。少年缓慢地聚焦注意力。
——他终于从小女孩圆圆的杏眼里,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倒影。
不需要回答,虞梦惊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因为在这双仿佛藏着星星的双眼里,他看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穷尽自己所有的想象力,用对世间一切美的幻想和祝福,捧着一颗赤忱的心,构筑出来的奇迹。
“我?我不知道呀。”
面对询问,原晴之的反应慢了半拍,愣愣地摇头:“就许了个愿,然后就办到了?”
她还在盯着虞梦惊瞧。视线里有惊艳,有欣喜,也有着困惑。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只是很快,小原晴之的沉思便被打断。
旁边的人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
少年猛地将女孩打横抱起,在后者的惊呼声中,原地转圈。
华服的腰佩同鲜艳的裙裾飞扬交织,如同一片彩旗。
“你是我的巫女了!”
神明本就淡漠。这应该是自诞生以来,虞梦惊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仿佛察觉到情绪,周围数十株树上的桂花全部飞起,环绕成澄黄色的花朵风旋,将他们包围其中,上下起舞。
或许是太高兴了,少年竟然带着她飞了起来。
“谢谢你,小晴。”
作为一个新诞生的神明,虞梦惊从未想象过自己未来巫女的模样。他甚至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有怎样的神龛,又能得到多少人的信仰。
可在这一刻,它们纷纷从想象转化为了实体,最终幻化成她的模样。
那双灿金色的,能够洞察万物神之眸已然看到,两人手腕上缠着的因果线越来越多,逐渐加深,直至密不可分的程度。
从此往后,不论发生什么,经历什么,他们都会紧紧联系在一起。
即便分离,命运也会将她带回自己的身边。
“好晕呀,小虞哥哥,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
转了三圈又体会了一会飞行的感觉,原晴之实在忍不住了。
直到双脚接触到地面,她才感觉好受些许。
然而少年神明的兴奋劲显然还没能完全过去。
他长长的黑发尾端翘起,带着张扬的弧度,显然开心到了极点。
“小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神龛了!但是这里空间太小,恐怕不太好放出来,得找一个更加宽敞更加空旷的地方......”
面对这张脸,还是神采飞扬的版本,恐怕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奈何小女孩抬头看了眼天色,面露为难:“要不明天吧,小虞哥哥。今天爸爸的脸色不太对劲,我想早点回去看看。”
她都这么说了,虞梦惊当然不会坚持。
虽然有点可惜,但一想到明天还能见面,而且还能趁着今天的时间准备和装扮自己的神龛,少年的嘴角便忍不住越翘越高。
“好,那我们明天在村后的树林里见面。”
走之前,神明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小晴,这两天可以让你的父亲注意一下,不要太靠近火源。”
今天神祠前头举行招魂仪式,虽然虞梦惊对此并不感兴趣,但到底还是扫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让神之眼看出了些不同寻常的部分。
那个被黑心肠村民们簇拥在中间的白衣祭司,周身燃烧着虚幻的煌煌火光。后者汹涌澎湃,仿佛累积了很多次,几乎马上就要化为实质。
正如同它能够看透世间因果一样,偶尔神明的眼眸也能看到不久之后的将来。只是他现在诞生不久,这个能力并不稳定,颇有些时灵时不灵。
若换做是寻常人,虞梦惊可能会不感兴趣地转移视线。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已经知道那个是原晴之的父亲,所以特地提醒她。
“嗯嗯!”原晴之将他的话记在心底:“那哥哥,我是不是可以同爸爸妈妈说起你了?”
“当然。”
......
和虞梦惊约定好明天的见面后,原晴之离开了神祠,往家里走去。
终于可以同爸爸妈妈聊起自己的新朋友,她高兴之余,心里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真奇怪,明明是我自己许的愿,但是小虞哥哥的脸怎么就这么熟悉呀......”
原晴之总觉得自己就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甚至她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出那张脸另一种气质的成年妖孽蛊惑众生的版本。而且在脑海中勾勒的时候,伴随着一种将心脏揪起的酸痛,刹那间要她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她不自觉站在原地,额心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来。
这一下,原晴之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连忙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说来也奇怪,都走到家了,她推门,竟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爸爸去找妈妈要等那么久吗?
原晴之晃了晃脑袋,走到厨房。
她不会做饭,但是偶尔也会给爸爸妈妈打下手,帮忙烧开热水,洗洗菜什么的。
可是今天注定有些不同,原晴之扑哧扑哧搬来小板凳,将菜叶子仔仔细细洗完,都还没能看见父母回来的身影。
而且空气好像越来越热了。只是在这里站上一会,都要人大汗淋漓。
明明戏园子那边年关将至,西山村这回而快到初冬,今天出门时妈妈还特地给她围了件枣红色的小披风,怎么会热到这种地步呢?
于是小女孩擦了擦汗,从板凳上跳下去,解开对她来说过大的围裙,准备出门。
结果没想到的是,刚走到门口,她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小晴——”
原晴之吓了一跳,她已然分辨出,那是父亲的声音。
她连忙跑出房门,却见不远处,父亲抱着母亲踉踉跄跄地朝房子这边跑来。
印象里向来温婉美丽的母亲鬓发散乱,周身环绕着一簇簇汹涌的火焰。火焰来势汹汹,仿佛一头凶兽,将裸露在外的皮肤烧得通红,搭在父亲肩头的指尖甚至已然焦黑。
说来也奇怪,这火只在伶娘身上烧,却并不蔓延给柳问青。
更远一些的地方,不少村民们被这动静所吸引,乌压压地聚集张望,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原伶小姐身上怎么着火了?”
“不知道啊,就很突然。我刚刚看柳祭司一直给她泼水,一点用没有,火还更大了。”
“或许是受了天罚吧。你也知道,做祭司这行的,准没什么好下场。”
“也是,他们天天截取天机来给自己牟利,活该落得如此地步。”
......
说话间,原晴之已经跑到他们身旁,中途还因为太着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伶娘,伶娘!”
她看见自己永远清贵的爸爸急得双眼赤红。
然而窝在他怀里的妈妈只能止不住地摇头,泪流满面。
因为说不了话,伶娘只能费力地张开手指进行比划。
她比划出的那个数字,不多不少,恰恰好是十五。
“十五,十五......十五!”
这是一个只有柳问青知晓的数字。
在意识到这个数字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后,他刹那间睁大眼睛。
短短的一瞬间,整个人仿佛抽丝般衰老了几十岁,变得行将就木,几乎半只脚入棺。
在原本《夜行记》中,从伶娘二十几岁出场那刻开始,到她殒命火海。这个大名鼎鼎的戏中角色,一共只活了十五年。
而在变更剧情后这十五年里,他同伶娘相遇,同她相爱,同她孕育后代,再努力挣扎,冲破戏内的牢笼与束缚,最终来到西山村里定居,生下原晴之,抚养她长大。
满打满算,今年正好是第十五年。
温馨幸福的日子太美好,以至于沉浸其中的人忘记了死神逼近的镰刀。
“为什么,为什么......贼老天!”
柳问青从胸口里发出绝望的咆哮:“明明我们已经从那部戏中逃离,来到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戏曲开篇,为什么还是无法逃离这必死的命运!”
以为逃脱了命运,殊不知命运早已写好属于他们的结局。
火越烧越大,沾染了一旁屋檐倒下的木柴,点燃了房檐下铺盖的茅草,最终将整个屋子点燃。它的边沿扭曲着,像是在嘲笑着他们的无力回天。
“哈哈哈哈哈哈......”
柳问青凄然大笑,泪水沾湿衣襟:“死!不就是死吗!只要能同伶娘一起,我——”
然而触到男人下颚的手让他恍然一个激灵。
——不,你不可以,青郎。
伶娘朝他坚定地摇头,在火焰吞噬她的最后几秒里,她扭头看向另一边。
小女孩摔倒在地上,紧闭双眼,清秀的小脸和身上的小披风沾满泥土。
不知何时,原本只在伶娘身上出现的火焰,也隐隐约约出现在了原晴之体表。
只消片刻,柳问青就弄清楚了其中关节。
对于戏本来说,原晴之是本就不该出现的意外。按照原本的剧情,伶娘死在了火中,她本不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更不可能同人诞生后代。
所以按照逻辑,要进行清算,原晴之也逃不过此劫。
——我们还有女儿。那是我们的女儿,你必须得保护好她。
伶娘的嘴唇开合,用尽最后的力气,捧住柳问青的头,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她笑着消逝在了火中,只留下一串红豆玲珑骰子。
柳问青看着空荡荡的怀抱许久,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仿佛行尸走肉。
他口中喃喃自语。
“不,我不信!我不信这就是我们的结局!我要出戏,对,我要出戏,我出戏,然后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
“我是天生戏骨,我是天生戏骨!我可以重写,我可以重演这一切!”
然而话说到一半,便被女童软糯的声音打断。
小小的原晴之蜷缩在黄土里,她还太小,搞不明白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只是低声抽泣:“好痛啊,爸爸,妈妈,我好痛啊......”
短短一句话,便让柳问青卡了壳。
他仰头望着苍茫天地,望着远处乌压压的人,瞳孔骤然混沌一下,恢复了清明。
这一刻,他眼里仿佛多了点什么。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随后,父亲默不作声地将女儿抱起。
小女孩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口中止不住地说着“好痛”“好痛”。
“乖,晴宝,乖。很快就不会痛了,永远不会再痛了。”
宽阔厚实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后背,柳问青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原晴之的怀里。
只是短短的时间,他就从方才那个歇斯底里叩问苍天的失意人,转变成如今这个平静情绪的状态。
“这是爸爸之前每次带你去大园子里,都会用到的出戏道具,也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你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欢这个小玩意吗?现在它归你所有了。待会小晴必须一直紧紧攥住它,然后在脑海里想象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就像爸爸曾经教过你的那样,然后‘唰’的一下,痛楚就会全部飞飞走啦!”
“爸爸,我不会。我做不到,我好痛......”
“你知道怎么做的,你可以做到。”
柳问青笑了笑:“因为很多年前,你在这部戏里,就这么做过。”
原晴之疑惑地抬眸,却只看见面前的中年男人露出欣慰的笑。
“小晴,不,现在或许应该叫你一句大晴了。虽然不知道外边的时间过去多久,但你肯定已经长大,成长到能够自主入戏,自己唱一部独角戏了!真不愧是我的女儿,我和伶娘永远的骄傲。”
他张着嘴,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
“爸爸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这部戏,你爸爸已经反复进来过很多很多次,比你想象中还要多,还要久。但是命运啊,它无可改变。不管是哪一次,我都改变不了伶娘的结局,也没有办法真正从大火中救下她。”
或许是戏曲走到尾声的缘故,同一时间,万千讯息灌进了她的脑海。
原晴之想要尖叫,想要伸出手去,想要声嘶力竭。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费力地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土,拍赶紧红袄上的飞灰,而后弯腰。
原本应该在她身上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可柳问青却像感觉不到痛楚那样,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脸上仍旧挂着轻松的笑。
于是,原晴之终于明白了。
她是半个戏内人,本该和伶娘一样,死于这场命中注定的大火。
为什么最后却能活下来呢?
是因为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爸爸,遵循了戏内等价交换的原则,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将出戏道具塞给了她,把她从戏内猛地推了出去,推到了现实。
而她的爸爸,最后却同他最爱的妻子一起,殉情于火海。
“不哭,晴宝不哭。这个结局,其实爸爸早就已经为自己想好。只是爸爸没有想到,长大后的你会来这部戏里,爸爸很开心。”
“但你要知道,你是原本就记载在《神诞》剧本里的戏内人,即便身怀天生戏骨,开台入戏后也会忘却一切现实剧情,只能按照过去发生过的一切重走一遍,除了一遍遍加深痛苦,不会有更多作用。时间长了,甚至可能会迷失在戏里。”
“听爸爸的话,从今往后,好好去生活。不要再来这部戏里了。”
柳问青这么说着,将她放在地上,最后亲了亲她的额头,消失在熊熊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