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面前这极致残忍的一幕, 原晴之脑海中第一个意识到的竟然不是害怕。
这一刻,她心底涌出恍然大悟,继而愈发深刻意识到一件事。
难怪司天监下了死命令, 耗费无数人力财力物力, 也要在青城古街布下封印大阵,用尽全力阻止虞梦惊去到现实。难怪她在进入《戏楼》前, 听说上头已经派遣军方介入,将方圆数百米全部封锁管制,准备好封印若是不成功,便采取强制手段的准备。
因为就算虞梦惊什么也不做,他单单只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就能引得万千人前赴后继,引颈受戮。这还无关于他本身拥有通天贯地的实力。
——而比这些更加恐怖的,是庆神那颗捉摸不定, 乖张莫测的心。
他是如此泰然自若,仿佛杀人对他来说只是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或许以前旁观过太多次虞梦惊被分尸的惨状, 以至于原晴之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傲慢站在原地, 等待被雨淋湿的猫咪,即使有坏心思也是建立在自己被伤害的前提。殊不知猫已经长大成雄狮,拥有了主动伤人的能力,才知道他骨血里从始至终一直是冰冷的。
现在这些死去的, 可以说是无关紧要的纸片人。但若是戏曲和现实融合后呢?
原晴之不敢去赌那个可能性。
见她久久没有说话, 虞梦惊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他的手仍旧覆着少女双眸, 感觉到睫毛刷过指缝轻微的颤动。
很轻, 很痒,如蝴蝶振翅,却带起不亚于风暴的回响。
不管那张脸上出现惊惶还是恐惧,都绝非他想要看到的场面。虞梦惊心情直线下沉,他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此刻却按捺住横生的戾气,放柔声音。
“抱歉,吓到小梨,但是这群蝼蚁实在是太聒噪了。”
懊恼仅仅只面对自己的巫女,不该在这个时候让她看见这样的场面,而非其他。
毕竟被庆神放在掌心,视若明珠的珍宝,怎容他人诋毁?只是这次因为迟迟审不出那只老鼠隐藏的事,再联想到曾经的失去和莫名的预感,罕见失控。
若是还有下一次,虞梦惊一定事先编好剧情,让这些人更加死得其所。
出乎意料的,这回是原晴之抬手,主动拉下那只覆着的手。
她回过头,若无其事地笑笑:“楼主多虑了。这里是您的摘星楼,您想做什么,还犯不着同我道歉。”
是虞梦惊再熟悉不过的神态。
戏伶们在戏台上时,便要展露这样的神情,才能迅速入戏,找到自己的位置。
是演戏,也是戴上面具。
他最开始看雷柔不顺眼,并不完全因为她是薛无雁的走狗,更多的则是因为这层表象的虚伪。只是那时的他尚且还有耐心,一步一步织网,等待她展露更多。无论背后是恶意,还是潜藏更深的贪婪欲望,反正那些对他而言早已乏善可陈。
可这一切,都在薛宅地下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应该被一层层剥开的洋葱反客为主,率先一步看清了扭曲迷雾背后的真实。
先动情的人总是处于被动的。
这一刻,虞梦惊心底生起比先前更甚千万倍的烦躁。曾经肆意妄为的神明,也会因为多了牵挂的人,而被简单挑起情绪,不再冷眼旁观世间。
原晴之浑然不觉:“说到这,先前来参加遴选的戏班子成员里有一个是我的朋友。她叫刘姬,是一个舞娘。如果她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虽说对她来说这些都是戏中人,但当初若是没有刘姬帮忙,她和戴茜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纸傀的监视,将霍星岩送往楼外治疗的。作为报答,原晴之也应该关心保证她的安全。
正处于不高兴的虞梦惊过了足足好几十秒,才想起她指的人是谁。
“那只蝼......人没事。”
“真是太好了。”原晴之松了口气。
“把她放出来陪你,是吧?”
原晴之没说话,只回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比之前多了几分吝啬的真心。
于是像接受到和好的信号那样,猫猫方才的不悦和烦闷就这么简单被安抚好了。甚至连带着先前的一起,一扫而空。
“小梨不要不高兴嘛。”
虞梦惊一改周身的低气压,熟练地将大手挤进她的指缝,然后像只大猫那样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头放在她肩窝里,声音黏腻,像掺杂了蜜糖。
“下次有什么直接说就好。小梨不高兴,我也不会开心。”
巫女只是笑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顺从地跟着男人十指相扣的力道转身朝前,将那片尸骨血海抛在身后。
虞梦惊更不可能把这种小事放在心思。
“说起来,小梨看到了奖励了吧,喜欢吗?”
“啊?”
原晴之才意识到,原来那个房间里堆着的东西就是先前虞梦惊说乖乖喝血的奖励。
纸傀说这几十年里一直在收集,要送给她的东西。
“嗯,喜欢。”
“喜欢怎么还选了这件衣服,很素诶,颜色完全不够明艳,就连花纹也是暗调。算了,至少你喜欢,也算它唯一的优点。走走走,我来给你选。”
虞梦惊絮絮叨叨地说着,侧面好看的眉宇神采飞扬,就像个普通的二十多岁青年。
原晴之看着,开始走起神来。
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业游神,但虞梦惊在艺术鉴赏和美学这方面的天赋可谓点满。不仅鉴赏戏曲是顶级的程度,对古董建筑,甚至就连首饰和衣物的搭配设计都有涉猎。对此,原晴之根本没有发言权的程度,只能坐在凳子上被他折腾。
而虞梦惊对于装扮她这件事情,显得格外乐此不疲,原晴之都看花眼了他还在试。
当初在薛宅时是她替他梳头发,现在倒是反了过来。
片刻后,纸傀敲响了房门。
“大人,已经将您吩咐的人带来了。”
走廊外,瑟瑟发抖的刘姬正站在那里。
她面色苍白,但身上倒是换了件朴素的新衣服,被好好带去收拾过才带到人前来。
“楼、楼主大人!”
这种恐惧,在视线接触到内里站着的人后愈发强烈。和下面那些累累尸骨不同,神智侥幸因为各种原因逃脱一角,又在地牢里见过对方手段的刘姬此刻可谓是吓破了胆,再也没有当初被蛊惑时的盲目自大和自我感觉良好。
奈何房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要看她的意思。
或者说原晴之想要看她,但却被面前的人掰回了注意力。
“这次只会睡一会哦,不会错过晚上的仪式。”
原晴之绕过虞梦惊,给了外面连站都快要站不稳的刘姬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端起碗,安静地一饮而尽。
“睡吧,再次醒来时,就是最后一次仪式了。”
你将彻彻底底,属于我。
庆神弯下腰,轻轻擦去少女嘴角的血痕,顺势将人打横抱起,放回到床上。
等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直起身,视线眷恋地盘旋一会,随后转身。
伴随着这个动作,男人脸上的表情重新淡了下来,重新挂上了肃杀和冷峻。
虞梦惊从来就不是那种喜欢留隐患的性格,恰恰相反,他喜欢把一切掌控在手中。
任何一切将她夺走的可能,都将被他亲手扼杀。
“保护好她。”
“是,大人。”
“本座要的东西呢?”
“老魏全部都招了,那阿鸣在进入摘星楼前后确确实实不像同一个人。”
......
刘姬全程跪在地上低头,只能看见一片绣金的玄色衣角扫过。
从额头后背沁出的冷汗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地板上晕开水痕。
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她才终于像是得到赦免,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对这种无足轻重的货色,虞梦惊当然不会浪费口舌。
被归结为废话的内容,通常由纸傀代劳。
“大人对待俘虏的手段你也看到了,既然能让你来侍奉小姐,便是大发慈悲开恩......应当不会蠢到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是......是。”
另一边,地牢里仍旧昏暗一片。
按照时间点,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进入最激烈的第三折戏。在原剧本中,主角团在这里发现不对,为逃出摘星楼做最后的准备。然而现在,主角团里一个负伤远离战场,两个被关,一个沉睡,怎么想都是死局。
要怎么才能解开这必死的局面呢?
这是戴茜被抓到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在她进到地牢之后,被吊起来的元项明就已经不再出声了。
他的伤势太重,红色的血浸染了几乎半片水牢。距离死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但是让人生不如死倒是纸傀们很擅长的范围。
戴茜思考了不到一秒,握紧了手心里女儿送的礼物。
周围的一切全部变成凝固的色块,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攥着唤醒道具选择了出戏。
“小元!”果不其然,在戏台上,戴茜看见了比她早一步出戏的元项明。
很显然,比起到处都是盯梢,完全无法交流情报的戏内,还不如短暂出戏,在戏外说清楚才好,所以后者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戴前辈。情况紧急,我就长话短说了。”
元项明无视了台下一张张焦急的脸,语调迅速。
在入戏者还没有全部出来的情况下,戏会继续演下去,所以时间非常紧要。
“虞梦惊已经有所察觉了。”他深吸一口气:“关于我们来自戏外的事。”
一开口,就是深水鱼雷,震得所有人久久难以回神。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猜测。毕竟受限于戏内人的身份,他的认知很难打破这固有的第四面墙,就算发现再多蛛丝马迹,也顶多只会联想到还魂或者轮回上,这是我们的优势。”
“阿鸣的身体失血过多,受伤太重,恐怕是没有再入戏的机会了。但是我已经想办法,将这个消息托付给了那个舞娘。总而言之,接下来不管如何,都绝对,绝对不能被他发现这一点。”
“若是被发现,那就如同莫比乌斯环了。”
元项明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如果是我们的入戏,结下了他前来现实的因果。总不至于发生这样离谱的电影情节吧?”
......
再回到戏内时,戴茜整个人仍旧是恍惚的。
虽然在进入这部戏前就有不好的预感,但这绝对不包括当下的情景。
再怎么如何,虞梦惊也只是一个戏内人而已。
区区一个戏内人,又能如何知晓自己身处的世界只是一部戏呢?
未免太荒谬了。
怀着这样惶恐的心情,她平复着眩晕的脑袋,却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那个高高在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颀长身影。
戴茜吓了一跳,连忙重新闭眼。
她没想到虞梦惊会去而复返,更不知道对方在那里站了多久,有没有发现方才她出戏后,这具戏内身体便成了无知无觉的傀儡。
虞梦惊似乎并未发觉她的苏醒,而是在沉思,自言自语。
“那剑法确实熟悉,现在想来,距离上一次看过,似乎有五百年了。”
戴茜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意识到虞梦惊说的正是元项明扮演师弘华的那部《邪祟》。
一切都切合了元项明的所说。
因为极致的紧张,戴茜的手心开始沁出汗,心跳快如擂鼓。
然而自言自语过后,地牢内恢复了寂静,毫无声响。
就在戴茜以为自己蒙混过关的同时,蓦然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你说是吧,何大小姐?”
听见第二部戏里熟悉的称呼,不久前才刚摆脱入戏状态的戴茜下意识睁眼。
可睁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更高处的台阶上,出言试探的虞梦惊完完整整看到了这一幕。
他蓦然收敛了所有笑容,红眸中掀起深不见底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