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更新后的诡宅, 原晴之说不出什么心情。
她垂眸将这本蓝色封皮的书合上,却又无意间扫到最后一页。在那里,《第十卷·入戏惊梦》的字样依旧显眼, 兢兢业业地记录着当下正在发生的事。
贴心等待几分钟后,程月华开口:“对这个情况......丫头, 你有什么头绪吗?”
原晴之摇了摇头。
“那好吧。”虽然没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关键性的, 但程月华也不气馁。
“晴丫头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诡宅这部戏中, 忽然出现了留白, 这是其他两部戏都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但目前我们也无法确定,中间到底漏掉了什么剧情。”
程月华将原典拿回来,翻到《诡宅》第三折戏后半篇, 熟练地指给她看:“比如这里,雷柔将虞梦惊带到夜红神龛面前后, 戏文空缺了两段,还有他后面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对雷柔说了两个空白的字, 究竟是什么字, 戏本直接把它隐去了?教授结合这里的上下文合理推测, 这里肯定不是留白,就是凭空少了段剧情......”
“还有前面几个地方......例如给雷柔检查胎记时, 戏文同样出现了短暂空缺, 偏偏消失的还全都是虞梦惊的动作和反应。综合以上种种迹象,我们忍不住往最差的结果想, 难道是因为戏曲和现实的融合进一步加深, 以至于到了戏中人可以随意控制戏文的地步?”
“难道, 我们在杜绝现实和戏曲的融合, 戏中人则同时在想办法加速这个进程?”
原晴之维持沉默。
不怪他们这般如临大敌, 实在是《夜行记》将虞梦惊描述得太恐怖。那些独属于神祇的威能,若是真的降临现实,将是谁也不愿看到的结局。
“当然了,上面那些都只是猜测。我们唯一能知道的是,从目前戏本呈现的情况来看,虞梦惊无疑已经动情......毕竟这部戏里提到过,只有心有所属,才能使得钟情花变色。”
说这话时,程月华忍不住露出牙疼的表情。
不仅仅是他,站在身后的那些专家学者们也纷纷摇头叹气,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他们专业研究夜行记几十年,对于虞梦惊这个角色的了解超乎寻常,
但教授们也是真没想到,雷柔不过是冲进火场救了一下人,那个在他们印象中冷酷无情,游戏人间,酷爱挑事拱火的大boss,就这么白送了。
雷柔普通攻击了一下,虞梦惊直接闪现把大招全交。
莫名有种认识某个素未谋面的朋友几十年,一朝得知他竟是个恋爱脑的荒谬感。
“当然了,晴丫头,这也不能怪你。以当时那种紧急的情况,能想到将自己的出戏道具塞给小戴,然后跑去借用虞梦惊身上的师家玉佩出戏,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我们后续复盘也没能想到更好的解法......怪虞梦惊不争气。”
正是因为追了整场戏,所以才看得更加云里雾里。
在他们这些戏曲深有研究的人眼里,原晴之的演绎不仅没问题,甚至可以说演的太好了,把雷柔演的入木三分,活灵活现。
所以程月华更加气得脑仁疼,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日里把“凡人”“蝼蚁”挂在嘴边,高高在上的庆神,怎么就会看上《诡宅》里那这个普普通通的女配。
“......唉,也不知道虞梦惊这次动情,会对接下来的剧情造成什么影响。”
往往一点微小的改变,结果便是天差地别。
程月华忧心忡忡:“接下来的《戏楼》,可得更加小心谨慎,千万不能被这家伙发现任何端倪才是。”
“哦,对了。”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一件先前忽略的重要事,于是直接扭头,紧张地看向原晴之:“晴丫头,说起来......你对虞梦惊这个人,怎么看?”
“啊?”一直陷在自己情绪里的原晴之抬头。
她想了想:“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他是个很麻烦的家伙。”
不管是戏内,还是戏外,虞梦惊都在源源不断的给她产出麻烦。
“但是偶尔有些时候,还是有点可怜吧。”
闻言,程月华警铃大作:“晴丫头,你应该知道,入戏后改变戏中的剧情是小事。”
毕竟在戏曲和现实并未产生融合情况的先前,也没有出现过入戏者改变剧情后连带着原典也跟着改变这样的先例。
“入戏真正忌讳的,是和戏中人产生情感纠缠。当年你的父亲——”
说到一半,程月华自知失言,连忙噤声。
这回认真听并且追问的变成了原晴之:“我的父亲他怎么?”
“没什么。刚才是老夫说错了。”程月华摆摆手,拙劣地转移话题:“只是想起柳大宗师当年,明明梨园失火那么大的阵仗动乱,他却仍旧站在戏台上无知无觉,沉迷于戏中,所以不想让丫头你再重蹈覆辙这场类似的悲剧了。”
虽说他这么解释了,但原晴之却仍旧觉得不大对。
只是程月华是长辈,当下话题既然结束,她不好再提,只能道:“我明白您的意思,程前辈。戏是戏,现实是现实,我不会将戏当真的。”
就像第一部戏时,旁观虞梦惊被分尸那幕。要是放到现实,原晴之早就跑得没影了,也就因为是戏,才能处变不惊,继续演下去。
“唉,你心里有分寸就好。”
见他们后续还要继续忙,原晴之主动走出后台,抬眸望着碧蓝天空。
看今天这艳阳高照的天气,很难想象后天的戏祭大典会落下暴雨。
她伸了个懒腰,颇感闲适。
因为怕时间来不及,所以今天一大早《诡宅》就开台演出,中途整体还算顺利,导致演完时间才刚过中午,整个下午和晚上都空了出来,时间没有昨天那么赶。
“所以,现在是回酒店去睡觉呢,还是在青城古街溜达一下呢?”原晴之陷入思考。
仿佛听到她的心声一般,吃完庆功宴的贾文宇换回那套飞鱼服工作装,手里抱着几份文件夹,恰好朝这边走来。看见她后,连忙招呼道:“原小姐!”
“你要去哪呀,小贾?”原晴之好奇。
“监正那边发现了薛家老宅的旧址,我们打算会着戴姐一起去现场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关于现实和戏曲融合的多余线索。原小姐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
“好啊。”反正接下来也没事,原晴之欣然同意。
她跟着贾文宇一起上了停在青城古街外的商务车,戴茜早早地已经坐在里面,看见她来,一边招呼着,顺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
“晴妹妹,方才出戏太匆忙,这个都忘了还给你。这是妹妹家长辈留下来的东西吗?”
“是的,是我妈妈留下来的遗物。”原晴之接过玲珑骰子,将它珍稀地缠绕在手腕上:“可惜我从小就没见过她,家里人对她也知悉甚少。”
“的确,连戏曲界都不曾听闻过关于柳大宗师夫人的消息,只知道大宗师有一位百般疼爱的掌上明珠。”提到这个,戴茜不免感慨:“但宗师一定很爱令夫人,否则不会让妹妹随母姓。这样时时刻刻念到自己女儿的名字,都会想起自己的故去的爱人。”
“嗯,林妈也是这么说的。可惜因为那场大火,我忘记了太多事,再加上家里人也受了严重烧伤,没有停留多久,便一个个撒手而去......”
同为戏曲界人,对那桩惨案,戴茜同样略有耳闻。
以柳问青的地位,留下来的财富相当可观,不至于让原晴之这些年过得如此普通。只是当年梨园一场大火,烧毁了太多古玩字画,留下的现金则全部拿去给园里的伙计们治病补贴,对烧伤病人来说,在重症监护室一天消耗的钱都是天价,更别说后续下葬安抚费用。
这么零零散散用下来,没倒欠都算好了。
“妹妹真不容易啊。”
“没事的戴姐,都过去了。我不也好好长这么大了吗。”
原晴之不擅长应付这种沉重的氛围,于是开始海豹拍手转移话题。
戴茜知道她不想多聊,于是十分配合。
等抵达目的地时,车内氛围已经完全被扭转过来,两个人说说笑笑,手挽手走下车。
贾文宇:“总感觉女性们熟络起来的契机十分奇妙呢。”
“我和晴妹妹一见如故,在戏里是姐妹,戏外也得是。唉,说起来,虽然时间只过去几天,但在戏内已经过了那么久,稍微有点想女儿了。”
“戴姐竟然有小孩了?”原晴之瞳孔地震:“您看起来这么年轻,完全看不出来啊!”
“是啊,我女儿都十三岁了。可惜我常年到处巡演,能陪在她身边的时间也不多......”
一边聊着,众人绕开司天监设立的黄色封锁线,走到内里。
晏孤尘正站在老宅空地面前,指挥各个人员进行勘察工作。
和数百年后,面目全非的庆国遗址不同,薛家古宅在时间线上会更靠近现代一些,所以看起来落败得没有那么明显,至少还能看得出房屋的雏形。
站在这栋长满杂草和爬山虎的诡宅面前,戴茜脸上出现恍惚。
亲身来到遗址面前和入戏的观看截然不同,那种虚幻戏曲出现在现实时空的错位感愈发强烈。特别是对她这种在戏里待了这么久的人来说,感受更加直观。
“还是能看出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大火,不过怎么说也有近百年了吧。”
房屋检测人员熟练地拿着小刀,刮落房屋外墙,将内里烧焦的黑色炭痕指给他们看。
“嗯,这点也和戏本切合上了。”晏孤尘刚确定完这条消息,回头就看见他们:“你们终于来了。走吧,刚才地质人员已经将古宅地下室清理完毕。”
于是他们三个便跟着他一起,手上拿着手电筒,走进了这栋本该存在于戏里的老宅。
雪白的手电映射到大厅顶端的水晶吊灯,即便有着厚厚的灰尘,仍旧反射出耀眼光芒。地毯更是脏到不可想象,那些曾经被薛二少吹嘘的手工编织,连花纹都被脏污覆盖,漆黑的家具到处布满蜘蛛网。吊钟早已失去动力源,静谧沉睡在原地。长长的餐桌上,还摆放着当时最新潮的银质餐具,像是主人家刚刚离开,宴会举办没过多久。时间在这里被封印,失去了意义。
“真是不敢想象,戏里的场景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了现实。”
“是啊,可惜庆国遗址毁坏太严重了,不然那个只会更震撼。反而是这栋老宅大体完全保留了下来,里面当时夜宴摆放的东西都还在,看起来怪震撼的,这种年头的古建,就算在现实也不多。”
时间是最好的魔法师,走在大厅戴茜和原晴之都一脸熟悉又陌生。
明明几个小时前她们还在薛家古宅里,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喜宴,如今看到面前的沧桑巨变,唏嘘物是人非。
很快,他们来到了地下室面前。
“小心,这里的楼梯早就被烧毁了,梯子是刚才勘测人员临时搭建的。”
等双脚踩到地面,原晴之抬眸望去。
原本宽敞的地下室已然全部漆黑一片,光打到的地方全是黑糊糊的颜色。
“这里我们早就下来看过。”晏孤尘伸手将戴茜拉下:“圣泉和夜红神龛都消失了,和圣泉神宫的遗址一样,只留下一个深坑,里面什么也没有。”
“先过去看看吧,兴许能发现什么遗漏呢?”
原晴之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看那个坑,而是独自踱步,凭着记忆,走到宗祠面前。
在戏内那会,薛家宗祠就只剩下断壁残垣。被烧完之后更加严重,连断壁残垣都没了,只有一截被烟熏黑的石碑孤零零矗立在原地。
确定完这里什么也没有后,她准备转身离开,忽然瞥见什么。
直直愣了几秒后,原晴之举着手电筒蹲下,手指顺着光源缓缓下滑。
——石碑底部,赫然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它身边,还靠着一个小小的不高兴。
仅从这两张简笔画的笔触就能看出,作画者显然只是随兴而为。因为就算是学龄前儿童,经过训练后都能画得更好,而不是将本该弯曲的弧度画得如此张狂傲慢,没有停在它们应停的位置。
但偏偏画画那人又用了力,所以即便是用指尖勾勒,也得到了不亚于刻刀作画的深刻效果。或许正是如此,才要这两张小画得以留存下来,得以跨越现实和戏曲的屏障,呈现在她这个戏外人的眼前。
‘这个是我,那个是你。’
‘为什么不高兴的脸是我?’
‘因为你总是一副看起来忧虑重重的样子啊,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明明都待在本座身边了,还需要考虑这么多吗?’
那个人看似随意地说着,眼角眉梢带着尚未褪去的少年意气,却要另一颗心猛地惊颤。
抚摸着碑文凹陷的痕迹,原晴之垂下眼眸,心中百味杂陈。
因为被人一言道破了她一直以来为入戏戴上的重重面具,以至于当时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说这话时,红衣青年散漫懒倦,实则相当认真的神态。
直到今天,原晴之才终于意识到。
原来早在那深不见底,到处布满喧嚣火光的地下室之前,自己就曾切切实实触及到了一位傲慢神明包裹在华美外壳下,用嶙峋白骨百般藏匿,忍不住片刻袒露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