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有种很强烈的直觉, 沈临风出国的理由一定跟他有关。
然而段越盯着他看了半天,脸上表情却逐渐凝重。
“什么意思,你是说他出国这事儿另有隐情?”
这话一出来林朝就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了。
果然, 接下来段越反过来追问了他许多事情。林朝只能摇头, 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大。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多大的秘密才会让沈临风一直藏在心里, 连关系最好的发小都不愿意告诉。
甚至就连喝醉酒后都守口如瓶。
段越越听越皱眉头,到最后直接哗啦一下起身, 说:“我们干嘛在这里瞎猜, 他人不就在隔壁嘛, 直接去隔壁问他不就行了!不行, 这事儿不弄清楚我今晚肯定睡不着。”
林朝深沉道:“别说隔壁了,我天天跟他住一块儿我都没能把话问出来。你还是想开点吧, 不然你就要失眠很久了。”
段越吃惊:“你俩已经同居了?”
林朝:“。”
林朝本来想说他们只是舍友, 仔细一想,普通舍友一般不会互相抚慰甚至还给对方口吧。
林朝默默地移开视线,算是默认了。
段越笑了:“好啊这小子,偷偷摸摸把男神追上了也不告诉我们, 看我下次不灌死他。”
林朝听到这个突然想起什么, 问:“上次就是你把他灌醉的?”
段越一愣, 尴尬地笑了两声, 忙道:“对不起啊兄……呃,嫂……呃……”他看着面前这个清瘦昳丽的青年,愣是半天没想出来该管人家叫什么。
林朝嘴角微微一抽:“叫名字就行了。”
“哦,行。林朝。”段越点点头, “不好意思啊, 上次这不好久没见面了嘛。没忍住就跟他喝大了。我的错我的错。”
林朝心想沈临风的发小怎么也有点傻乎乎的, 近小学鸡者小学鸡定理真是诚不我欺。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林朝起身告辞。
“今天我过来的事请你别跟他说。”林朝说。
“可以是可以。”段越叹了口气,又哀怨地说,“不过你要赶紧弄清楚他到底怎么回事啊,不然我真的会睡不着觉的!”
林朝:“……我正在努力。对了,过段时间他生日,他如果不肯跟你出来喝酒,你别怪他。”
“啊?”段越又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是,林朝会陪沈临风过生日,让他不要去约了。
啧啧。
段越想明白了就忍不住笑了下。
段越把林朝送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你打算送他什么生日礼物?你提前知会我一声,省得到时候我们送重了。”
林朝还没想好。不过沈临风生日是万圣节以后的事,他还有时间慢慢想。
两人加了个微.信,林朝便在夜色中慢慢地走回了学校。
夜晚让人思绪平静。这个时间点,北京的马路总算没那么堵了。林朝一个人走在路上,听着自行车和轿车一辆辆地从身旁驶过。他忽然发觉他们高中时候真的错过了。
幸好遗憾还来得及弥补。
林朝不喜欢多愁善感。他愿意更主动一点。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沈临风也回到了宿舍。林朝转过头,问他:“怎么样,约会开心吗?”
沈临风仿佛想起了什么痛苦回忆,表情顿时一垮。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嗯嗯,开心啊。”
他换了鞋走过来,发现宿舍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小台灯照亮了书桌和书桌前的林朝,他的后背被包裹在黑暗里。
沈临风顺手把天花板的灯开了,嘟囔道:“干嘛弄得这么暗,这样看书多伤眼睛啊。”
林朝笑了下:“在想事情。”
沈临风正想问他在想什么,林朝转过身来,看着他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那个高中同桌嘛?”
沈临风僵了一下,点头道:“记得。”
“我刚才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有些感慨。我想起有一次我们打篮球,约定好谁输了就给对方当一天的小弟。那次是我赢了,我就折腾了他一整天。让他早上六点钟就来学校早自习啊,让他背课文背单词刷数学题啊。把他折腾得够呛。”
“不算折腾吧。”沈临风撇撇嘴,“你这都是为他好。”
“不。我是因为知道他不喜欢那些,所以才让他那么做的。他这个人最讨厌学习,最喜欢运动,喜欢打球。我把他摁在教室里让他读书,可把他难受坏了。他那一整天都难受坏了,我却觉得很有趣。我是因为觉得有趣才让他做那些的,没你想的那么好。”
林朝背对着书桌,仰头看着沈临风的眼神微微闪动。台灯在他背后投下暖黄光影,沈临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那光晕很温柔。
“但是你那时候学习很紧张吧。”沈临风挠挠头,“你愿意浪费时间在他身上,我觉得就……挺,嗯,就说明你们关系也挺好的吧。”
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句话。在浪费时间的过程中获得乐趣就不算浪费时间。
背诵名人名言果然还是有用的,沈临风不禁想到。
“那段时间……确实。”林朝露出回忆的神色,眼睛渐渐染上笑意,“我每天给他补课半小时,他也特别特别努力。我一开始没想到他会突然愿意学习……最后的结果是,月考的时候他进步了五十多名。他很开心。我还记得那天他几乎把学校小卖部搬空了,教室后面堆满了他买给大家吃的零食,就连其他班的人也被他喊过来普天同庆。现在想想其实挺羡慕他的,他人缘特别好。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走到哪里也都能很快跟别人打成一片。”
“是嘛。”沈临风努力压着嘴角,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戴上口罩了,偷偷笑一下不会太明显。于是他翘着嘴角偷偷地笑了两下,“说明他很有人格魅力嘛。”
“后来我还是每天辅导他。给他安排的学习计划,他虽然学得很吃力,但都会很努力很努力学完。学习真的是一件只要付出努力就会得到收获的事。他其实不笨的,只要努力就真的可以得到回报。他成绩提高得很快,真的超过我的想象。我甚至觉得如果再抓紧一点,我再给他多讲多纠正一点,他或许有机会考上一本。”
“他家里条件很好。我想他爸爸妈妈可能不会让他去读个普通一本,可能已经给他规划了更好的路。但是他那时候那么认真……那么贪玩的人,居然能忍住一个礼拜才打一次篮球。他身边那些小弟都说他是不是受刺激出家了。”
林朝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思绪仿佛彻底回到从前。
“我想他可能是不想留下遗憾吧。好不容易高中都读完了,不体验一下高考,或许会觉得人生里缺了什么?我猜他大概是这么想的,但我从来没问过他。”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的很冷漠。我对学习以外的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
沈临风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说:“不是的。你只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而且你从小到大的理想就是清华,清华那么难考。你只是抓紧时间读书而已,你没做错。”
林朝静了片刻。又笑了笑。那笑容里不知怎么有点自嘲的味道。
“我拿了奥数金牌,其实保送是十拿九稳的事。我只是……焦虑。”林朝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再次陷入那段很远很远的回忆,“那时候不懂,现在学了心理学才知道,我那时候潜意识里很焦虑。”
“我害怕出纰漏。害怕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我保送失败。害怕政策突然变动,奥数金牌都变得不能保送。害怕各种无法预测的意外。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里不断地刷题刷题,梦到我在高考考场上发挥失常。什么清华北大,最后连一本线都没上。我可是从小到大的‘别人家的孩子’。我从小到大都叫嚣着我要考清华,如果最后保送不了高考又考砸怎么办?我当惯了第一名,我太害怕摔下来了……我怕得睡不着觉,只有不断看书不断刷题才能让我好受一点。只有学到累得受不了我才能躺下来睡着。”
沈临风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揪了起来。胸腔涌起一股酸胀,他努力想说些什么来安慰林朝,林朝却又点了点头,十分感慨地道:“所以那时候每天给他辅导功课,那半小时是我每天最放松的时间。因为教他要从初中知识教起,教他能让我短暂地忘了自己是个高中生,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是在哪这个人怎么连勾股定理都无法灵活应用。每天都有半小时在怀疑人生。非常解压。”
沈临风:“……………………”
喂!!!
沈临风深呼吸,努力平静了一下情绪,说:“结果后来你还是保送了。”
“对。保送结果出来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解脱了。”
林朝仰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微微闪动,暖黄色的台灯在林朝身后投出温柔光晕。
沈临风忽然发觉他此刻的眼神真的很温柔。
“拿到通知单的那一刻,我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心想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第二反应是,接下来会轻松一点。时间上面会宽裕一点,我不用再那么拼命刷题。不用再通宵熬夜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可以多花点时间给他讲课了。”
“……”沈临风一下子睁大眼睛。
——结果后来,林朝还是熬夜了。
他通宵熬夜,亲手出了一套卷子。他想他接下来终于可以有时间好好给沈临风辅导功课,沈临风已经进步很多很多,而且沈临风真的非常努力,如果再抓紧一点或许真的能考上一本。
他那时候没想太多,也没问过沈临风想考什么大学。
但他潜意识里是希望沈临风去北京的。
他从来没对沈临风说过这些……他那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期待。
他只是偶尔一闪念,想到将来他们如果还在同一个城市,如果一起在北京上大学,那……那也挺好。
他把自己从初中到高中的错题本全都拿出来,对照着记忆中沈临风容易做错的点,出了一份沈临风百分百会踩陷阱的卷子。
他甚至还徒手画了卷子上面的【年级】、【姓名】、【学号】几个横线格。他拿钢尺画那些横线的时候觉得自己这样一本正经的怪好笑的。
他想象沈临风把整张卷子的陷阱百分百踩中的样子也觉得好好笑。
第二天他带着自己亲手出的卷子来到学校。六点钟的教室空无一人,他看到同桌空空的位置有点茫然。
已经很久很久,每天早上六点他们在教室里见面。一起早自习,沈临风会站在教室外面小声背书,免得自己的马冬梅式背书法影响到他。
可是那天沈临风没来。教室外的走廊也空无一人。
风把窗帘吹起。鼓鼓囊囊的窗帘变得空旷肥大。
林朝心想,可能今天他起晚了吧。坚持了这么久,偶尔偷懒一天也很正常。
但是林朝要跟他说明天不可以再偷懒。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要把第二次扼杀在摇篮里。时间不多了,一定要抓紧。
七点钟,其他同学陆续到校。沈临风没有来。
八点钟,上课铃声响。沈临风没有来。
九点钟。十点钟。十一点。
……生病了吗。
林朝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沈临风没有给他发消息。
看完手机又觉得好笑,他又不是班主任,沈临风生病干嘛要跟他请假。
班主任的课是下午,上午的时候大家就都跑过来问,林朝林朝你知道沈临风为什么没来吗,他是不是生病了呀。
林朝说:不知道。
下午班主任的课大概就会说明沈临风缺席的理由。或许不是生病,也可能是家里有事什么的。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人生安全出问题。不然班主任肯定第一时间就会通知大家安抚大家。高三学生的玻璃心比什么都容易碎。
林朝耐心等到下午。
班主任张老师的课终于到来。铃声响起之前,张老师走上讲台,说:沈临风出国了。
沈临风出国留学,不参加高考了。大家不要受他影响,大家还是要继续努力。
铃声响起。林朝感觉心脏被震得发麻。有些不舒服。
下课以后还是很多同学跑过来问,说沈临风怎么突然出国了呀,林朝你知道吗,他出国他跟你说过吗?
他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出国了呀,林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呀?
林朝说:不知道。
林朝不动声色地把桌洞里那张卷子攥紧。钢笔书写的痕迹被他掌心的细汗洇湿。
他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沈临风来说其实和别人没有不一样。他一次次回答“我不知道”的时候感觉脸上火.辣辣地像在被人抽耳光。疼。
那张卷子最后被他带回家。他带回家才敢把卷子揉成一团,狠狠扔进垃圾桶里。
妈妈问他,朝朝,是不是跟同学吵架了呀,为什么不想吃饭?
林朝心想,对,我们还没有吵架。都吵三年了总得有个落幕吧。
于是他打开Q.Q给沈临风发消息。问他你去哪儿了,你出国了吗。
你怎么突然出国了。
你出国怎么不告诉我。
最后这句话,林朝输入完了又删掉。他想人家出国凭什么要告诉他,他没立场问这种话吧。
晚上七点,沈临风没回消息。
晚上八点,没回消息。
九点,没回消息。
十点。
十一点。
林朝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之间可能有时差,或者沈临风这时候还在飞机上。
林朝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连沈临风去了哪个国家都不知道。老师没有说。他也不可能去问。不可能的。他去问干什么?这有什么好问的呢。
晚上十二点他握着手机,躺在床上看着黑暗里的天花板。
他最后一次打开Q.Q,无意中看到自己的个性签名。上面写着:高考加油。
他忽然觉得很丢脸。很丢脸。很丢脸。
他被一种耻辱感困住。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耻辱。他无法排解他只能告诉自己:忘掉。
别去想。忘掉。去睡觉。现在去睡觉。
林朝在每天午休和晚上睡觉的时候对自己说别去想。
林朝在每个闲暇和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对自己说忘掉。
心理暗示卓有成效。
他很快连同桌长什么样都刻意忘掉,与之伴随的耻辱感觉终于也被克服。毕竟还要高考。
他跟学校签了协议。虽然保送了但还是参加高考。
心无旁骛的学习最终带来回报。他做完卷子就已经知道自己多少分。
走出考场的时候,阳光灿烂。妈妈在马路对面等他。他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学生走出考场,站在二楼可以看到无数个黑黑的脑袋,像大黑蚂蚁一样从教室里涌出去。
他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万里晴空的阳光热烈灿烂地照耀着他。他忽然就释怀了。
他想,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从一开始就说过的。读书没用嘛。
林朝在阳光下走出考场。
在盛夏的热烈灿烂中不小心考了个省状元。
时间的齿轮仿佛从此时才重新开始走动。
学校给了他一大笔奖金,他作为一个学生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
妈妈高兴得请了好多好多好多人吃饭。妈妈给他办了张银行卡,把钱全都存进去,说朝朝这个钱你自己放在身边,去了北京多跟朋友出去玩,多交几个朋友,不要不舍得花钱。
学校邀请他回去给学弟学妹分享心得。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文科状元也在他们学校。
他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给那个文科状元写了个数字,问他你也是这么多吗。文科状元看着他笑了一下,说是啊。你打算怎么花?
不知道。
林朝说“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心里又酸涩了下。不过他很快就把这种不愉快的情绪翻篇了。
他不喜欢胡思乱想,更不喜欢多愁善感。
他在A市玩够了,提前半个月去了北京。他走在清华的校园里,静静看着这所他向往了那么多年的学校。
学校有很多图书馆。很多实验室。很多荣誉,很多历史。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他看到校史馆,看到礼堂前面的大草坪。草坪前伫立着很有年代感的日晷,据说是往届毕业生赠送。
林朝蹲下来一看,发现这个“往届”是1920年。已经是一百多年前。
日晷上写着:行胜于言。
林朝在校园里一个人静静地走了很久。感到自己人生的齿轮渐渐重新开始转动。
从小到大都向往着的地方。新世界的大门终于在他面前打开。
多好啊。
……
林朝断断续续地捡拾回忆。说完这些,他才意识到,其实他当年是有一点委屈的。
那时不懂,只觉得耻辱。并不知道那强烈的耻辱感里裹藏着难过和委屈。
幸好想起来了。幸好说出来了。
如果不说出来,这些心里话大概会被时间吹散,最后随风而去吧。
“说完了。”林朝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头笑看着沈临风,“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当年没有说出口的话,现在才说希望不会太晚。
当年错过的人留下的遗憾,幸好你现在还站在我面前。
沈临风的眼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胸膛不住起伏,口罩也被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吹得一鼓一鼓。
林朝仰头看着他,心想这时候是不是该拥抱一下?我都跟你说这么多心里话了你跟我解释一下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也很合理吧?
林朝忍不住期待地望向那个一鼓一鼓的口罩。
万万没想到,下一秒,沈临风忽然一仰头,使劲吸溜了下鼻涕。
“我出去一下!”
说完他扭头就走。脚步之匆忙,仿佛后面有只老虎在咬他尾巴。
林朝:“?”
砰!沈临风冲出去的瞬间火速关上了门。林朝被他那一摔门给弄懵了,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几乎同时沈临风又咔一下把门推开,看着天花板解释道:“对不起我刚刚手滑我不是故意要摔门的你别误会。”
不等林朝回答,啪。
门又轻轻关上了。
林朝听到门背后传来再也控制不住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