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之是被苏烟轰出卧房的。
尽管他觉得自己冤枉至极,
那又怎样?
谁让他夫人生气了?
作为一个有节气的男儿,他绝不能睡长廊,更要坚定执行夫人交代的话。
他从半掩的雕花窗飘进去。
美人儿已从浴桶里出来, 气鼓鼓地侧躺在心形大床上, 背对着他的脊背僵硬。
他不理,将美人儿翻过来正面向他, 愣是不许她捂面, 坦荡荡地褪下华袍和长裤,光着大长腿迈入浴水中。
嗯,
夫人用过的浴水就是香。
可惜了,依着她傲娇的性子,断然不会过来伺候他。
没关系,他不介意。
沐浴完, 他随意擦了身子, 勾了置物架上一方大红色长缎, 裹在腰I腹处, 露出精壮的上半I身。
他没着木屐履, 赤足踩在冰凉的木质沉香地板上, 行至大床前,撩开若隐若现的蚊幔,从背后环住清冷的美人儿。
她似是气极,又似是娇羞, 总归面颊红得发烫, 一直背对着他。
她没穿那套别有情致的丝质小裙,改着寻常穿的中衣中裤, 将一身的曼妙遮得严实。
他不管, 捉了她的手儿贴上他的心口,
“要不要瞧瞧?”
“为夫身上这套和你没穿的那套是一对。”
叫什么来着?
哦,陈宝儿说这是----雅趣装。
确实有些难为情,就这么一块破布,能捂得住啥?
稍稍步伐迈得大些,能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还好是给自家夫人瞧,不亏。
苏烟不回话,眼睑闭得很死。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卷翘的长睫和微翘的红唇。
他失笑,“为夫全身上I下,哪一处你都看过,”
“可不许再说我占你便宜。”
他在她红唇上狠狠亲了一大口,嗅着她墨发的清香,揽着人儿心满意足地睡去。
*
翌日是击鞠比赛的决赛,上京对北境,胜者为此次击鞠比赛的桂冠。
本就是友情赛,加之陆行之和北境皇关系好,两边的参赛者甚是放松。
决赛定在巳时两刻。
时辰尚早,陆行之给参赛的兄弟们讲完上场的注意事项后,和纪沐尘霍修染在赛场边上闲聊。
三兄弟说起十二年前崇远的那桩秘案。
当时崇远被查出贩卖私盐,先帝勃然大怒,怒斩包括崇远知县在内的六千三百七十二人。
纪沐尘,“陆哥你不是让我查是否有侥幸活下来的人么?”
“真有!”
纪沐尘派出的探子回话,当时有一对母女因去邻县走亲戚,躲过一劫。
那妇人性子温和、举止端庄,领着个漂亮女娃娃在附近的县城乞讨,很多人都晓得。
还说那女娃娃生得极为娇I媚,嘴巴特别甜,小小年纪哄得大老爷们给钱她去私塾读书。
据私塾先生回忆,那女娃娃姓丁,叫丁卿。
霍修染,“......丁卿?卿卿?”
这个人物他听说过,上回查丁婉儿的时候,曾有这么个人在徐州清远一带活动,因着貌美和好手段,在商贾圈里很出名。
陆行之蹙眉,“丁卿?丁婉儿?宛若类卿......”
纪沐尘,“是丁婉儿!丁卿是她的化名?或者说丁婉儿才是化名!”
陆行之点头,应该是了。
哪有年纪、外貌、活动轨迹如此相似的人?
看来,那丁婉儿也是个可怜人。
年幼丧父,打小吃了数不尽的苦,长大后对金钱和权势生出了扭曲的心态。
走江湖的人,心眼不是一般的多,中途结实了老实本分的门武委实正常。
霍修染,“丁婉儿不是还有个母亲么?试试从这个方面下手,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纪沐尘耸肩,“我尽力了,没查得到。”
说是那妇人有一回过大桥的时候,遇见涨水掉入河中。
妇人拼了命把孩子举到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孩子得救了,妇人自个冲到下游,尸体都没捞着。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六年里,丁婉儿一直在崇远附近活动,估计是存了心思寻母。
若是找着了,凭她后来的地位,怎么着也该把人接到皇宫享享清福。
丁婉儿母亲这条线是行不通的。
陆行之,“那就查当时办案的官员。”
能深得先帝信任、又有实权经手这么大案子的,朝堂上没几人。
就从这几人着手。
虽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只要有心,该能查到点什么。
纪沐尘领命,“是!”
聊完这件案子,三兄弟说起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
霍修染,“你们听说了没?宫里出了个‘神明’,传得可玄乎了!”
昨日承乾殿的曲公公领着一班小太监,跟着永康帝去奉安殿。
奉安殿是一座七层高的殿宇,是天子祭拜天地、问神明之处。
神明一说,前朝时早有传闻,但真正见过的有谁?不过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罢了。
昨晚不同,好多个宫人见到,纷纷跪在地上请求赐福。
据看到的宫人回忆,“神明”就跟话本子里的描述一样,悬在空中、身上散发出一层薄薄的、温暖的光晕。
“神明”的声音缥缈,似虚似幻,似沉似实,直击灵魂深处......
“等会,”纪沐尘打断霍修染,“你确定这是‘神明’,不是江湖术士?”
赐福一个永康帝已不得了,还要雨I露I均I沾、恩泽大地?
这个“神明”心怪好的哩!
“要是这世间真有‘神明’,那爷爷我就是玉皇大帝!”
陆行之一直没说话,思量片刻后,看了眼日头,
“要不咱们今晚也去求个赐福?”
霍修染,“那不行,人家都说了,‘神明’一个月显化一回,陆哥要真想去,得等到下个月的今日。”
纪沐尘用折扇拍了霍修染一下,
“傻啊你?这都听不懂?”
霍修染错愕半息,随即笑道,“是我愚钝,是我愚钝。”
恰好蒙族的布日古德走了过来,朝陆行之客套几句后,指向陆行之腰间挂着的一枚原木色楠竹。
“陆兄,这是你们上京的新风尚?”
“多别致的小玩意,好看。”
瞧这方楠竹,正面贴有干枯的腊梅花和绿色的树叶,背面写有舒雅的字体,尾部吊有一枚蓝色的流苏。
看起来十分雅致。
陆行之笑了,将原木色楠竹取下,仔细地展示给布日古德瞧,说别看这字小,其实是首生辰贺词,将他的名字藏在每一句诗词的末尾。
“我夫人送的,不值钱。”
“这哪是钱的事?”布日古德叹道,“这是人家对你的情谊!陆兄,好福气啊!”
陆行之颔首,连声说是。
一旁的纪沐尘和霍修染相似一眼,无奈转过身去。
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九回了。
但凡有个人来问,陆哥必拉着对方说一通;
不问也没关系,
人家有的是法子让对方问。
先别说一个大男人腰上缀书签合不合适,光是陆哥这显摆的劲,已然叫人受不了。
求你了,
当个人吧,低调些吧!
*
观看比赛的凉亭里,陈宝儿缠着苏烟笑。
“阿姐,我送给你和姐夫的礼物可还喜欢?”
苏烟拧眉,“......嗯?”
陈宝儿“呀”了一声,不断朝苏烟眨眼,小声道,
“就是雅趣装呀。阿姐不是最喜欢大红色么?是不是很好看?是不是把姐夫迷得不要不要的?”
苏烟听懂了,陈宝儿说的是那套丝质小裙,和陆行之裹在腰间的长缎是一对。
想起昨个他的疯I狂,她简直不愿回忆。
跟个幼稚鬼一样,非得计较她脱口而出的话,死活当着她的面脱衣,还拉着她的手摸他的腹肌。
说他有八块,每一块都是练出来的,手感极好。
好什么?
烫人得很。
幸亏没强求她同他共浴,否则她非得把浴桶都掀了。
话说,习武的人身段确实不赖,长胳膊长腿的,肌肉紧实、线条流畅,尤其是那处......就,额,嗯,雄I伟。
只是头一回见,吓得她慌慌张张捂住双眼。
今早起床后特意照了镜子,生怕自个的眼睛长小米粒。
还有,他真的不害臊,裹个大红色的长缎,骚I里I骚I气的,看着揪心,他怎好意思在她面前晃悠?
还热忱地贴上来、搂着她不放,
虽是没做什么,但他如此“赤诚相待”,她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到不该碰的。
害她紧张一晚上,动也不敢动,憋到天明实在忍不住了,才卸下防备睡会。
她突然的羞涩落在陈宝儿眼底就是有戏。
陈宝儿,“要不要阿妹再送你们一套?”
苏烟没回话,沉着脸掐了宝儿一下,宝儿就捂着嘴笑,老实了。
不过,宝儿的话倒是提醒她。
昨晚口不择言的时候,她确有怪罪他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解释了,她不仅不听,反怪罪他。
她深吸一口气,很久没有说话。
场上比赛正盛。
这是最后一场,两支参赛队伍拼尽全力、尽展男儿威风。
也不知陆行之是不是有意的,上京竟一直落后一筹,等到结束的前一刻,才和北境打成平手。
众人欢呼。
不管怎样,比的是友谊,上京和北境国的王孙贵族们看得高兴,才是最重要的。
比赛结束后,十几只参赛队聚在一起庆祝,一直饮酒到夜幕深沉。
明后几日,会是百花宴的散别宴。
邻国的王孙贵族们聚在一起共享盛世晚宴,之后离开上京。
*
月上枝头,银辉浅浅。
击鞠决赛的晚宴上,各国的王孙贵族们喝得酩酊大醉。
陆行之和纪沐尘霍修染对了个暗号,悄悄离席。
他们三个去了奉安殿。
为了查“神明”的真假。
平日里,奉安殿除了打扫的宫人,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三兄弟摸黑偷摸进去。
此刻,奉安殿无人。
几人来到最高层,一口巨大的香炉迎面而立,香炉前面烛火正旺。
纪沐尘蹙着鼻头,摇了摇折扇,
“这么大的香火味儿,永康帝怎么受得住?”
“丁婉儿一身的脂粉味,人家尚且下得了口,”霍修染冷嗤,“这点香火味算什么?”
说着指向高高的香炉,“这能飘得上去?再好的轻功也不行吧。”
习过武的人都知道,所谓轻功,多少得借助一些外力,竹叶啦,树梢啦.....甭管多不起眼,总得有那么个“外力”,不然真成神仙了。
陆行之跳上香炉,四处查探一番,在香炉的顶部发现一个小小的凸起,不大,一节拇指那般长,从底下望过来,未必瞧得清。
他失笑,当即叫纪沐尘上来试试。
纪沐尘试了,尝试了好几回,摇摇晃晃站不稳。
“陆哥,这太难了,要想立在上面,轻功至少和你不相上下。”
霍修染蹙眉,“光凭这一点不能说明什么。”
宫人们说了,“神明”身上散发出一层薄薄的、温暖的光晕。
有哪个凡人会发光?
陆行之也不解释,只负手站在香炉之上。
他背对着两兄弟,望向天际孤冷的月。
晚风吹拂,荡起他宽大的衣袍,朦胧的月色使他的背影蒙上一层清雅的灰,隔远了看,如同雾里看花,真有一种“谪仙在世”的神秘。
激得霍修染艹了一声,“陆哥,瘆人得很。”
陆行之抬手,示意两兄弟安静,用一种缥缈、似虚似幻,似沉似实的声音说话,
——“尔等凡尘,所求何物?”
这声音还真是直击人灵魂深处,吓得纪沐尘使劲搓胳膊,
“陆哥,别这样,我鸡皮疙瘩都起了。”
恰在这时,弯月移到了陆行之的斜上方,透过敞开的窗户照在陆行之身上,让他浑身氤氲着一层金色的光。
如同神明降临。
纪沐尘和霍修染双膝发软,差点跪下,却也清晰地意识到,
哪来什么“神明”?不过是活人的小把戏!
陆行之从香炉上跳下来,拿出一颗黑色的小药丸给两兄弟瞧。
“江湖术士常用的小手段,不足为奇。”
只要提前服下此药丸,一盏茶功夫内会变声。
陆行之来之前含了一颗,说出来的声音与往常大不相同。
纪沐尘霍修染恍然大悟,直说这骗子装得可真像。
可纵观整个上京,轻功能和陆哥相提并论的,只有一人,就是黑影。
不,准确的说,黑影的轻功略胜一筹。
纪沐尘,“难道是黑影?”
不太可能啊。
若是黑影有挟持永康帝的想法,早在丁婉儿入宫之时便有大把机会,何苦等到现在?
霍修染也想不通。
陆行之轻勾唇角,“你们忘了一个人,门武死都要护着的人。”
此人和门武同出师门,习的是同一种轻功,就藏在上京的某个角落,秘密观察着一切。
看不见摸不着,不知是敌是友。
唯有那人,有此等本事。
陆行之眸色深深,“他总算坐不住了。”
*
定国公府。
陆行之回到兰宇轩的时候,见院子里人影浅浅、烛火习习,婢女们行走穿梭动作放得很轻。
亥时已过,想来苏烟已经入睡。
过了月门,透过六扇苏绣屏风,看到拔步床上隐约有一道起I伏的曲线,他不禁笑着,缓缓放下手中的珠帘。
沐浴更衣后,他不疾不徐行至窗畔。
他没有沐浴后马上入睡的习惯,总会在窗畔吹吹冷风,可能擦拭他的屠龙宝刀,可能批阅军中的折子,也可能拿出他的宝贝册子学习。
桌案上有一个褐色的精致小礼盒,不大,长长的,他蹙了眉心,总觉得在哪见过。
直到他看到盒子上方刻有一朵白莲,他疑惑的目光瞬间变得幽邃。
这......不是四年前,苏烟送给闻兮的礼物么?
当时他误会了,以为这礼物是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怎会在此?
不是已经送出去了么?
他望了眼床榻上的人,深吸一口气后,打开礼盒。
盒子里装着一把精致的木质小剑,灰金色的,用金丝楠木雕刻而成。
看这成色,有几个年头,并非最近刻成。
剑柄上书几行清雅的小字——
——“陆哥哥,十七岁生辰快乐!烟儿妹妹赠。”
陆行之恍然一震,四年前的回忆波涛汹涌般袭来。
原来,苏烟当时准备了两份礼物?
一份给闻兮,一份给他的?
只是两份礼物的礼盒一模一样,导致他误会了?
愧疚如黑暗将他吞噬。
若不是他当初不问不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还同她大吵一架,是不是这份礼物她早就拿出来了?
她不是心里没他,而是被他气坏了。
他握紧拳头,恨不能给当初的自己狠狠一拳。
只是......这个礼盒从何而来?她不是失忆了么?还能记得从前的东西放在哪?
他寻来如意询问,得知是他昨日在游船上提及,苏烟想起前几日整理小金库的时候,翻看过她从前的嫁妆,隐约记得有这么个玩意,遂命如意翻了出来。
陆行之听完,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悔。
庆幸她不记得他从前干的蠢事?庆幸她不记得他的伤害?
还是懊悔自己不曾对过去的她说一声抱歉?
他心中难受,拖着沉重的步伐行至寝卧,就着锦被将床上的人扑了个满怀,在她颈畔不断地蹭。
苏烟本已睡着,忽地被压到喘不过气,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看见熟悉的人埋在她身上。
不是冲I动、不是渴I求,就是单纯地想求她的抱抱。
她轻轻推开他,“看到了?”
就他这副要死不活的内疚样,一看就知犯了错。
还有何事能让他如此纠结?
定然是看到她放在桌案上的礼盒、四年前为他准备的生辰礼盒。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她,
“夫人,你要是恢复记忆了,会不会不要我?”
苏烟想了想,从床榻上坐起,望向他好看的桃花眼,正色道,
“那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喜欢现在的我,还是喜欢失去记忆前的我?”
她凑近他,笑得温婉又甜腻,“想好了再回答,回答得好有奖励。”
回答不好?
以后这日子就不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