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等人来到丽水茶楼,纪沐尘和霍修染已等候多时。
这是二楼廊角尽头的雅室,临街靠江。
江畔碧水瑶瑶、晚风轻荡,夕阳的余晖洒在木质的雕花窗。
窗前有微漾的半透明淡蓝色帘幔,隐约现出远处金黄色天幕下起伏的山峦。
陈宝儿:“呀,你俩动作真快,菜都上齐了?”
八仙桌上蒸汽寥寥。
沸腾的铁锅里,汤面上浮着青白色相间的葱段,汤底是被切成片状的鱼肉和爽口开胃的酸笋。
铁锅外,置满了堆叠的小菜。
有糯米莲藕丸子、凉拌猪儿、夫妻肺片、炝炒莲白全是下饭的好菜。
纪沐尘瞪一眼陈宝儿,“你以为我们像你一样?磨磨唧唧的?成天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尽粘着人家当搅屎棍,也不嫌碍眼?”
陈宝儿一巴掌拍在纪沐尘的肩上。
“你懂个屁!那是我和阿姐感情好!”
说着就要跨过纪沐尘,往霍修染跟前凑,却被纪沐尘拉住按在旁侧的凳子上。
“就坐这儿。对着他那张脸,你能吃得下饭?”
霍修染:“”
他生得魁梧粗狂,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
“讨死!”霍修染一脚踢向纪沐尘。
大家伙就笑。
苏烟便往里走,坐到霍修染身侧。
“我挨着你坐。”
霍修染立马乐了,“还是嫂子大气!”,瞥了一眼陆行之后,立马改口,“算了,我还是坐门边,好端菜!”
这是一张典雅的木红色八仙桌,东南西北共四面,每面可坐两人。
陈宝儿和纪沐尘一同坐在东面,霍修染坐在靠近门口的西面,苏烟和陆行之则坐在北面。
本就是年轻人闲来无事的小聚,没什么讲究,随意坐、肆意吃。
很快,众人动起筷箸。
丽水茶楼的活水鱼是一绝。
食材取自新鲜打捞的鲢鱼,洗净剖成段端上桌,配上老板独特的烹饪手法,让这道菜味美可口、鲜嫩无比。
纪沐尘吃得欢愉,“在边疆三年不想别的,就念想这玩意儿!”
苏烟笑笑,示意随伺的侍女给众人添菜。
丽水茶楼的活水鱼好吃,就是价格贵了些。
不过上回陆行之买了不少苏烟的书册,她分得一笔不菲的报酬,支付这顿饭钱绰绰有余。
霍修染看向苏烟没怎么动过的碗碟。
“我记得嫂子喜欢吃甜点,不怎么喜欢吃鱼?”
从前同读国子监的时候,回回三兄弟来这儿吃活水鱼,苏大小姐从未应邀过;
若是去西街饮甜水,苏烟则不缺席。
苏烟,“你们喜欢就好。”
陈宝儿让侍女夹了半个鱼头。
等滚烫的鱼头放凉的空隙,她用丝帕擦了嘴。
“这你们就不懂了。阿姐请客,自然会选陆哥喜欢吃的。”
陆行之的碟上堆满鱼刺鱼骨。
闻言,他放下筷箸,拿起琉璃茶盏,将笑意掩在清甜的茶水里。
有人欢喜有人愁。
太傅府的喜林堂内,狐狸精丁婉儿被罚跪在佛堂思过。
佛堂静谧、门窗惧掩,四周静悄悄的。
外头院子里空无一人,唯有葱郁的竹林在漆黑的夜里摇摆,发出嘶哑的沙沙声。
丁婉儿扔下手中的佛珠,气恼地看向窗边的残影。
“我哪里对不起她?我不过想找个好婆家嫁出去,她却非要挑明一切,把我害那么惨!”
若非事先有准备、让乳娘麽麽代她同贵女们结交,否则事发之后,她真撇不清!
即便如此、即便乳娘一人承担所有,姨父依旧不原谅她。
她说了许多好话,甚至以死相逼、并许诺等日子到了就和表哥完婚这才勉强让姨妈同意她留下。
若非她走投无路、若非她没有旁的门道接触上京的贵公子,她会稀罕没钱没势力的苏明忠?
“我才不要嫁给那个傻子!又糙又粗鲁、还穷!蠢得跟头蛮牛似的,看着就糟心!”
“说到底,还是那个贱人容不得我!!”
她一忍再忍,苏烟却一再故意破坏。
先是游船上当众拆穿她、让她难堪,再到昨日的奚落她简直气坏了!
“我不管,我非得搅浑她的婚礼,让她难堪!”
她想到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若是计成能让苏烟痛苦一世,可窗边的黑影不同意。
黑影:“陆行之不好女色,你这招行不通。”
丁婉儿,“那你说怎么办?难道看着她风光么!”
黑影没有回答,而是从窗边的角落里飘过来,俯在丁婉儿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丁婉儿适才笑了。
“行,听你的,就这么做!”
丽水茶楼里,苏烟几人开心地享受美食,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嚣声。
纪沐尘:“什么事儿这么吵?”
陈宝儿,“还能有什么事?国子监的人在此聚餐,包了整个一楼呢!”
每届春闱前,差不多现在这个时候,国子监的学子们会聚在一起放松闲聊,聊聊应考的题册、聊聊今后的仕途规划为不久之后的分别积攒人脉。
就在这时,楼下不知谁喊了一声——“闻兮?”
又有人喊——“闻兮!闻兮!!”
少女们抑制不住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混着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似乎所有人都在涌向外头的院子。
陈宝儿一把扔了筷箸,急急奔向外间,斜倚在凭栏上往下看。
她这个位置,恰好能斜睨到一楼院子里的景致。
隔了一会儿,陈宝儿扫兴而归。
“搞什么嘛?不过是和闻兮长得有些相似的人,压根不是他嘛!”
陈宝儿失望至极,全然不曾注意到随口而出的话如狂风骤雨、在平静的室内掀起惊涛骇浪。
“闻兮”是陈宝儿仰慕的才子,也是纪沐尘和霍修染最不屑提及的“小白脸”。
当年和闻兮有关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是什么秘密,却成了苏烟和陆行之皆不愿提及的过往。
气氛瞬间变得很微妙。
纪沐尘和霍修染对视一眼,虽是没说话,却同时低下头,默契地扒拉碗里的酸菜;
陆行之呢,依旧慢悠悠地饮茶、面色如常,只是浑身的气息似笼了一层阴霾、冷得令人畏惧。
陈宝儿,“其实当年的那件事,真的是你们误会阿姐”
“宝儿,”
苏烟打断陈宝儿。
苏烟的声音不大,语气温温柔柔的,可任谁听着都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坚持。
陈宝儿替阿姐委屈,却不得不得将剩下的话咽进肚里。
“行,不说不说,吃饭吃饭!”
纪沐尘也附和道,“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咱不提!总归陆哥和嫂子天生一对,谁也拆不散!”
“就是,”霍修染举杯,“来,让我们祝陆哥和嫂子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到老恩爱一世!”
——“干杯!”
“干杯!”“干杯!”
随着琉璃茶盏碰触的“哐哐”声,先前压抑的浓雾渐渐消散。
年轻人的心比天大,天南地北一顿吹,几句话的功夫又热络了。
陆行之给苏烟夹了块糯米丸子,苏烟没吃,倒是一盏接一盏喝着热茶。
陆行之,“是不是咸了点?”
苏烟没有否认,“还好,我能接受。”
恰好外头有小姑娘叫卖紫苏饮,声音不大又隔了两条街,若非静下心来听,还真听不到。
紫苏饮是时下流行的饮品,在紫苏叶里混上少许柠檬汁和冰糖,酸酸甜甜,是解腻解渴的好东西。
陆行之,“你们继续吃,我出去一下。”
陆行之出去后没多久,约莫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茶楼就变天了。
原本国子监的学子们在一楼聚餐,行令声、颂扬声、觥筹交错声等不绝于耳,此刻戛然而止、静若深夜。
太静了。
静到能听到远处江水拍打泥岸的起伏涛声、能听到铁锅里的热汤翻滚的汩汩声。
苏烟等人不自觉放慢咀嚼的速度。
纪沐尘,“怎么回事?”
尚未有人回答,一道急促琐碎的脚步声响起,穿过楼梯和二楼的长廊,朝着雅间而来。
是国子监的学弟。
学弟在雅间半敞的木门上轻扣几下,说,
“打扰了。苏小姐,祭酒请您下去!”
国子监和茶楼老板分外熟络,稍稍打听就能晓得二楼雅间里都有些什么人。
祭酒是国子监的最高掌管人,是上京出了名的儒家学士,亦是苏烟几人曾经的教导夫子。
熟人相邀,又是长辈,苏烟没有不去的道理。
她徐徐起身,摇曳裙摆拂过褐色的木质地板,朝着楼下而去。
学弟为示尊敬,走在苏烟的后头。
雅间内,纪沐尘和霍修染望着苏烟的背影叹气。
也是,就他们这副学渣的混蛋样,没被祭酒邀请实属正常。
陈宝儿,“你俩别看啦,羡慕也没用!阿姐是咱们国子监的招牌,祭酒就喜欢让她写幅字作首诗啥的!”
已经走出去的学弟闻言转回身,隔着半掩的竹窗笑道,
“今次不一样。是闻兮来了!”
屋内三人呆怔许久,似是没反应过来学弟在说什么。
半晌后,陈宝儿捂脸尖叫——“我的兮兮~~~!!”
纪沐尘和霍修染则同时丢了筷箸,“艹!”
苏烟去到一楼,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头发花白的祭酒,而是祭酒身边的闻兮。
三年不见,他还是那么瘦,也长高了些许,身上那股子儒雅、温润的气质却愈发迷人;
他眉目清秀、目光清冽,着一身素雅飘逸的白,宛若高洁圣白的云,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看向苏烟,“听说你在,我便来了。”
祭酒也笑,“闻兮多礼,为避嫌,特意让老夫叫你下来。”
在场的多是国子监的才子,十分仰慕苏烟和闻兮的才华,更对二人从前引为知己的佳话盛赞不已。
所有人默契地保持缄默,看向人群中的苏烟和闻兮。
闻兮说他很想参加苏烟和陆行之的婚宴,可是春闱在即,他委实不便,对此深表遗憾。
今次前来,是为祝福。
他的声音清润、语调不疾不徐,倾身拿起酒盏。
那修长的手骨节分明,从肉里透着几分玉色的润。
他倒了两盏酒,递一盏给苏烟。
“恭贺苏小姐觅得良人,提前祝你和陆将军琴瑟和鸣。”
曾经要好的同窗向自己敬酒,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苏烟却迟迟没有接酒盏。
她想起陆行之分明介意却格外克制的眼神、想起纪沐尘和霍修染话里话外的“避重就轻”
关于“闻兮”和“她”,陆行之并未曾放下。
可闻兮光明正大地敬酒,既没藏着也没掖着,更没说任何越矩的话。
她若是不喝还真应了那句“此地无银三百两”,凭白显得自个小家子气。
“多谢,也祝你前程似锦。”
苏烟的话坦坦荡荡落了地,伸手接过闻兮递来的酒盏。
仰头,唇瓣有贴近酒盏的冰凉触感。
恍然间,她听到一声极低的嗤笑。
四周的空气骤然变冷,有尖锐且犀利的眸光落在她的脊背上。
她茫然回眸,看见陆行之斜倚在进门口的凭栏上。
他手里拿着一杯紫苏饮,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盯着人群中“浅笑对视”的她和闻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