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叶儿还没睡着。
背上的刑伤处理过,重新包扎换药,疼得已经没有那么厉害了,只是心中忧虑至极,怎么也不能排解。苏樱失踪已经六七天,裴道纯怀疑是卢元礼背地里藏了人,可那天在横道上她亲眼看见卢元礼伤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捣鬼?况且卢元礼器张跋扈,也不像是沉得住气能做出这种事的人,那么苏樱到底在哪里?有没有脱险?外面有人敲门,裴道纯的声响:“叶儿,睡了吗?
叶儿连忙起来开门,急急问道:“可是有了娘子的消息?
“还没有,三郎一直在找。”裴道纯道,“我来跟你说一声,过两天等你伤好些了,三郎送你去魏州。
叶儿怔了怔:“阿郎,奴,奴不想去,奴还想留下来找樱娘子。
“不走不行,万一翻起旧案,不是好开交。”裴道纯道,“听三郎的,不会有错。
叶儿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又怎么能丢下苏樱不管?哀哀求肯:“若是必须走,能不能送奴去剑南?奴去寻窦郎君,他一定能找到樱娘子。裴家救她出来她虽然感激,但也还记得苏樱仿佛是有些忌惮裴羁,不然这次几乎走投无路,怎么到最后也不肯找裴羁?若论这些年里对苏樱全心全意,唯有窦晏平,只要能见到窦晏平,只要把这些原委艰难向他说明白,他一走会想尽办法找到苏樱。裴道纯思忖着:“好,我去跟三郎商议商议。
这些天裴羁早出晚归,常常见不着人影,得趁他今夜在家,快些定下主意。
书房
给窦晏平的信放在手边,裴羁提笔蘸墨,模仿苏樱的字迹,写下第一个字
苏,跟着是樱。苏樱。眼前蓦地浮现出苏樱昏暗中握在手心的脸,红的唇,水的眼,裴羁神思有片刻飘忽苏樱,苏樱,人如其名。世家女的名字少有取得这般随意的,虽则苏家并非什么拿得出手的世家,但崔瑾出身足够育,才学足够好,何至于给女儿取这般随意的名字不过樱,盛放之际确是极美,半天烟霞,花落如雨。也就无怪乎窦晏平在驿路上看见晚樱,都要想着千里迢迢寄给她,他们还真是,郎情妾意。她从来都是算计着一切,却为了给窦晏平写这封绝交信,眼泪掉得那样急压下心里的浮躁,慢慢写下第三个、第四个字。乍一看两人的笔迹极是相似,不过她的笔致软些,他要收着气力才能行。她仿佛哪儿哪儿都软,唇,舌,脸,软而润,带着说不出的甜香滋味。心头蓦地一荡,想起那时她紧紧贴在他身上,亦是无有一处不软,
“郎君,”侍卫在门外提醒,“阿郎朝这边来了。
裴羁收好书信,起身。
余光瞥见架上的衣袍,后领上沾着一点红,是她的口脂吧。樱桃的红色,幽淡的香气,让人一看就想起她的唇,同样旖旎的色与香。两人那般亲密,的确有可能沾染她的脂粉,只是这个位置,却有些耐人寻味。她并不曾吻过那里,若说是从背后抱他的时候沾上的,她的身量刚刚到他下巴处,也不足以把口脂蹭到后领上。除非,她是故意留下的
“三郎。”裴道纯过来了,在门外唤
裴羁拉开门,裴道纯从袖中递过王濯的庚帖:“钦天监合过八字了,大吉。
裴羁知道,他是想让他看一看,只不过看与不看都没有什么要紧,娶妻,其实算得一件公事,一切照着程式来办就好,不需他额外费神:“父亲收着就好。裴道纯也只得收起来,讪讪地又道:“苏樱还是没有消息吗?她一个弱女子,这么多天了,实在让人担忧。她看起来的确是弱女子,但弱女子能有她那般心机手段,有她那般随便向男人投怀送抱的舍得,又何须别人替她担忧。裴羁道:“无有裴道纯长叹一声:“当初就不该去卢家。
他是在想崔瑾。裴羁脸色一沉。
裴道纯也立刻反应过来说错了话,急急弥补:“叶儿是要送去魏州吗?方才她说想去剑南。
去剑南找窦晏平,替她出头吗?她倒是有个忠心耿耿的好侍女。裴羁看他一眼:“不行,放她出来用的是魏博的路子,只能去魏州。裴道纯也不敢再纠缠:“那就罢了。
眼看他似是不准备再说的样子,忍不住最后叮嘱一句:“苏樱的事你再多留心留心,她一个弱女子,能帮的话你尽量帮她一把。帮?她需要谁帮?若不是那夜他拦得及时,她早跑了。裴羁沉默着,点了点头。
别院,
梦里也是裴羁,放大的,不断迫近的脸,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他开始吻她,她挣脱不出,陌生怪异的,突然搅进来的舌。苏樱猛然惊醒。心跳快到极点,一阵怕一阵厌恶,外面起风了,灯笼的影子在窗纱上乱晃,两个服侍的婢女睡在床边榻上,值夜的侍卫似是在走动,低低的脚步声,廊下两个,后窗一个,暗处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个。裴羁,连梦里都摆脱不了的属魔,到处都是他的耳目,将她死死困住。
苏樱慢慢吐着气,不敢再睡,闭着眼睛回忆白目里的情形。
他近来,突然变得喜怒无常,怪异得很。一句话,-
-滴泪,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似乎都能激怒他,他从前涵养极好,否则君子的名头也不会传得那么响亮,可她如今处处小心,却总还是惹恼他是因为什么,能让人突然性情大变
仿佛有什么在脑中闪过,只是抓不住,苏樱苦苦思索着,
书房
裴蜀待字迹模仿得相似了,换一张纸,提笔一挥而就:“苏樱敬奉窦君座前:当目别后,家中为我议定亲事,我已于近目离京,此生当无相见之目,玉簪随信奉还。虽然她那封信看起来没什么破绽,但他直觉她不会这么乖乖听话,那就不如再写一封,替下真迹
写好了晾干墨,待要封装,蓦地一阵厌倦,拿起来一撕两半
这般行径,从来不是他所为,为着这个凉薄狡猾的女子,他竟要亲自动笔,做一封假信。连自己都觉得不齿,“来人,”唤过侍卫,从袖中取出窦晏平的玉簪
,“用驿路寄去给窦昊平,署名苏概。
退回簪子,窦晏平自然明白。他方才简直走火入魔,竟想用那么低劣的手段。
苏樱。哪怕再多警惕,不知不觉间,他还是被她扰乱至此,失了分寸。
“郎君,”张用双手接过簪子,回票道,“卢元礼去御史台了。‘
还想着找她吧。手都断了,还念念不忘,简直不知死活。裴翡蜀冷冷道:“盯紧了。
御史台。
断腕包扎着悬在身前,卢元礼拄着杖,慢慢走进监牢
身上新添了几处伤,火辣辣地疼着,是白日里跟卢守义和卢士廉动手时留下的。自从他断了这只手,卢守义两个每日都来嘲笑挑衅,他早想动手了,只不过伤得太重,以往都是他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今天却是他吃亏,要不是卢老太太赶过来弹压住,那兄弟两个根本是想要他的命。虎落平阳,就连那两个猪狗,都敢骑到他头上了。
女监就在前面,卢元礼隔着小窗一看,空荡荡的没有人,叶儿没在里面。高声问道:“叶儿呢?
狱卒在远处坐着,懒洋洋应了声:“走了。
“走了?”卢元礼登时大怒,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耶耶没发话,谁给你们的胆子放她走?当,手杖掉在地上,狱卒也不怕,不紧不慢答道:“魏博节度使派人来要走的,你要是不服,你跟上头的说去。魏博节度使田昱,河朔三镇里最横的一个,河朔三镇又是天下节度使最横的三家,其他节度使都是朝廷任命,这三家,却都是自己做主,定了是谁就是谁,过后跟朝廷说一声罢了。是裴羁干的,他在魏博混得不差,田昱对他言听计从。卢元礼松开手,啐一口带血的唾沫
让他跟哪个上头的说去?丁忧之中,又断了手,几次求见王钦都说没空,就连李旭,从前称兄道弟亲热得很,现在也懒得再敷衍他了,落魄,原来是这般滋味都是她害的。苏樱,苏樱。等他抓住她。
“大哥,”身后鬼魅一般,卢崇信苍白着脸闪出来,“必走是裴羁要走的叶儿。
“关你屁事?”卢元礼骂道,“贱奴,滚!
“我怀疑姐姐在裴羁手里。”卢崇信凑近了低着声音,“裴羁近来行踪诡秘,很有可能私下把姐姐藏起来了。“你说什么?”卢元礼拧着眉,裴羁?怎么可能!他们又没有瓜葛,况且如果是他带走了苏樱,以他的权势手段,不是早该给苏樱正名了吗,怎么可能让苏樱至今还顶着个逃犯的名头?“少跟我放闲屁,滚!““大哥想想,除了裴羁,还有谁有可能带走姐姐?还有谁有能耐从大哥手底下抢人?”卢崇信耐着性子解释。心里既恨他愚蠢,又恨横街那夜没能杀死他,只是经过那夜自己的人马折损了大半,身上又带着伤,裴羁势大,若不跟他联手,如何能对付裴羁,找到苏樱?“裴羁从那夜之后几乎夜夜晚归,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盯了几次都被他的人甩掉,如今他又要走了叶儿,不是他,还能是谁
说得卢元礼也有些疑心起来,虽然裴羁不太可能看上苏樱,但也许是裴道纯的主意,毕竟裴道纯多情得很,这几天为着叶儿前后奔走,着实可笑。“你想怎样?
“我帮着大哥一起找,大哥盯着裴羁,弄清楚他夜里去了哪儿,我盯着裴道纯和叶儿,”卢崇信道,“如果真是裴羁干的,我帮大哥一起杀了他,不过还求大哥千万留着姐姐的性命。卢元礼冷哼一声。如果是裴羁干的,自然要杀了他报断手之仇,可是苏樱。这些天他翻来覆去想着,对她的恨意比对那个断他手的人还深,可杀了她?又怎么舍得。必要玩够了,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每天跪在他面前,竭尽全力讨好他:“再说吧。
卢崇信松一口气:“那么我先去哨探着,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大哥。
出得门来,下意识地望向裴家的方向。他并没有抓到什么证据,只是长安城与苏樱有关系的就这么多人,除了裴羁,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单凭这一条,就够了。他连日跟踪裴羁都没能摸到边际,如今有卢元礼这蠢物出头吸引裴羁的注意力,他就能躲在背后方便行事。裴道纯显然是不知情,否则不会到处忙乱,不过裴家,还有别人。他会找到她,这世上这么多人都对她不怀好意,这么多人都想害她,他会把她藏起来,好好保护她。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弄丢她了。翌日,
裴羁散朝回来,独自在坊门外的鼓楼上凭栏眺望
梨花落尽,绿叶成荫,长安城诸多坊市如同棋局①,一时尽收眼底。裴蜀的目光落在两条街外粉境灰瓦的院落,庭中乌桕遮出荫凉,隐藏在一大片形制相似的房舍之间。那是她在的地方。白目里不方便过去,这几天来不知不觉,他已养成习惯,总会在散朝时登高眺望,看上一眼。“裴舍人,”远处有人叫,裴髑垂目,崔思谦在楼下向他行礼,“听说叶儿在贵府,我想见见她,不知是否方便?裴嚣顿了顿,余光里瞥见别院乌桕树新绿的枝叶旁边,亮地升起一点明亮的樱红色
是只风筝。她在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