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
端午一过, 国都舒城天气便热了起来,尤其是前几日雨停后,接连不断的太阳, 好似一下子从春末迈入了酷暑,已经临近傍晚,摄政王府里的小厮还在往摄政王的书斋里送冰块。
余重快步从外边走了进来,正好瞧见送冰的小厮退了下去, 而摄政王一袭玄色绣金丝宽袍, 靠坐在窗下, 一只手枕在脑后, 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不知谁呈上来的折子, 分明面上没什么表情,多年浴血屠戮, 周身的气场令人肃然起敬。
“王爷。”余重单膝跪地行礼。
摄政王未抬眼,只轻应了一声。
余重起身, 上前回禀要事:“皇上说想见您。”
“何事?”摄政王微微皱眉,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折子。
余重垂首:“皇上没说。”
摄政王狭长的眼眸微眯, “那就等他什么时候会说话了, 再来本王跟前乱吠。”
“是。”余重应下, 早知会是这个结果,楚兴帝还以为自己是帝王, 想见谁传召就行, 可这天下,早已是摄政王说了算, 楚兴帝算什么东西, 也敢传摄政王召见?不知所谓。
谁都没将楚兴帝的话放在眼里, 余重接着禀报:“听闻周国要派太子沈翊亲征边境,王爷作何打算?”
摄政王终于有了点反应,从榻上坐了起来,把折子一合,扔在桌上,端过碧玉茶盏抿了口茶水,才说:“沈翊看着还有几分本事。”
余重应和道:“是,不到两年时间,能把魏家搞垮,当上太子,是有点能耐。”
在沈翊成为燕王之前,楚国也不知道沈翊的存在,当时摄政王倒没上过心,觉得一个在外边长大的皇子,能成什么气候,但现如今再瞧,气候不算小。
余重想到和摄政王打了多年交道的永平侯,又添了句:“他的太子妃还是永平侯的庶女,也是个厉害的女子,区区一个庶女坐上了太子妃之位,还在民间有着不错的赞誉。”
摄政王随意道:“本王不也是庶出?”
“属下失言,王爷恕罪。”余重倒不是看低那太子妃,只是大家都这样传,他也就说顺口了。
况且摄政王虽是庶出,可这么多年下来,谁也没见心思放在摄政王的出身上,即便是庶民百姓,也是认摄政王,而非楚兴帝,当坐上高位,出身便也就无关紧要。
摄政王语气轻蔑,“什么嫡出庶出,谁有本事谁就坐的高,本王听说她建了一个善兰堂,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子?”
余重:“是,还开设了私塾,允许女子入学,这在天下倒是头一例。”
“是个有志气的。”摄政王一向对“兰”字十分有好感,但到底是周国人,他的兴致不高,转而问道:“永平侯的伤如何了?”
他和永平侯认识几十年了,少年时就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彼此对上总要打上一场,多年下来,还真有几分惺惺相惜,可这次,他还没去龙崖山,就听说永平侯中了箭。
余重回:“不碍事,只是他的旧疾发作的厉害,说来也巧,偏生这个时候发作,沈翊年纪轻轻,能顶多大用处。”
摄政王起身,站在窗前,外边草丛里的蛐蛐一声一声的叫着,他双手负于身后,眉头微蹙,“永平侯比他还年轻就上了战场,别小觑任何一个敌人。”
“顺安帝敢派太子来龙崖山,那就别怪本王让他有来无回。”
余重望着摄政王的背影,问:“王爷是要对沈翊下手吗?”
“送到手里的肉,焉有不吃之理?”摄政王回眸,说:“吩咐下去,明日本王要去龙崖山。”
说完,摄政王语气一沉,“听说她当初是在龙崖山失去踪迹的。”
余重知道王爷在说谁:“属下找了这么多年,连山林深处都去了,并无半分踪迹。”
孜孜不倦地找了近二十年,连个人影都没瞧见,摄政王却因此做了二十年的孤家寡人,为此,楚兴帝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摄政王面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继续找,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离开时还有着身孕,即便她去了,还有孩子,待本王踏破龙崖山后,不信找不到。”
“是,属下明白。”余重颔首答应,只是心里却觉得希望渺茫,被楚兴帝追杀这么久,那孩子,只怕是……
说到这件事,摄政王心里又恼了,“去传本王命令,让皇上到奉先殿跪上一夜。”
王爷处罚皇上,听着像是倒反天罡,可在余重看来,却是一点也不意外,当初若不是楚兴帝,王爷也不会孤枕大半辈子。
这些年,只要王爷一想起那位,心里头不痛快了,就要折磨楚兴帝,所谓的帝王,在王爷手掌心还不如一只蚂蚁。
罚了楚兴帝还不够,只怕今夜王爷又要难眠。
*
闻姝睡不着。
她听着从远处传来的打更的声音,已经四更天了,可她还是毫无睡意。
兰嬷嬷去了,四哥一走,这府里空空荡荡,好似一座孤岛,只剩下她了。
已经入夏,可她心里头冰凉凉,暖不起来一点。
今夜特意让月露留着烛火,屋内亮堂着,可帐子里却空了。
闻姝展臂,将手伸到床榻另一侧,以往那是温暖的源泉,今夜却冷的令她瑟缩了一下。
她没把手缩回来,而是把身子挪了过去,靠在了沈翊的枕头上,仔细嗅还有他的气味,无法形容,但令人安心。
闻姝睡在靠外边,沈翊常睡的半边床榻,原本大周惯常的规矩是夫妻同榻,娘子睡外侧,夫君睡内侧,是为了夜里夫君有事,娘子要起身伺候,还有便是有些规矩重些的家族,天不亮就要让媳妇起来立规矩,睡在里边多有不便。
她头次也是想睡外边,被沈翊往里推,说他身为男子,睡外边好护着她,免得她滚下床榻。
她都这么大人了,自然不会像孩子似的掉下床,但拗不过沈翊,她就一直睡在内侧,有时候起夜醒来,会把沈翊吵醒,他就等着她回来,再接着睡。
仔细想想,夜里似乎很少被沈翊起夜的动静吵醒,偶尔被惊醒,是因为沈翊做了噩梦。
闻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嫁给四哥之前,好似没多少情啊爱的,更多的是习惯,日子一点一滴的过,竟也培养出了无比深厚的情谊。
这就是日久生情吗?
于四哥,是友情,是亲情,是爱情。
如今,是她的全部。
出阁之前,闻姝也看过不少郎情妾意的话本,只是她从没奢求过,早早的,她就知道要将心收好,嫁给普通且清白的人家,平平淡淡把下半辈子过了。
嫁给了四哥,也不知什么时候心就往他身上跑了,抓都抓不住,等她醒过神来,也不想收了。
而她这一生,似乎也没法平淡。
娘亲的仇,几时能报呢?
闻姝闭上眼,似一只熟虾,蜷缩起身子,静静地听着铜壶滴漏发出的声响。
四哥不在家,那她明日就找些别的事做吧,忙起来,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心里计较着明日要做什么,倒也慢慢地睡着了,可翌日天还没亮就被惊醒了。
没做噩梦,也没什么动静,就是突然醒来,在安静的屋内听着自己惶惶不安的心跳声。
她望着帐子发了会呆,抬手覆盖在胸前,心跳声有些快,她皱了皱眉,索性翻身起来,睡不着就不睡了。
她拉开门时,外边候着的竹秋吓了一跳,“娘娘,您就醒了?”
从前唤王妃,后边册了太子妃,上下便改口称“娘娘”。
闻姝点点头,“我去祠堂上香。”
“奴婢陪您去。”竹秋跟在她身后,不仅竹秋,闻姝身后还有好几个丫鬟婆子,把闻姝当孩子似的,在府里还要守着。
太子殿下出征前可吩咐了,若是太子妃出了事,她们也得跟着陪葬,这是太子头一次说这样的狠话,谁敢不尽心。
去祠堂,要路过兰嬷嬷的院子,她看了一眼,心底就涌起酸意,犹觉得对闻妍下手轻了。
“喵~”踏雪睡在兰嬷嬷院子的墙头,听见动静抬起头,一看见闻姝便起身,双爪扒着墙头伸了个懒腰,才跳下墙头,冲闻姝跑来。
“你守着兰嬷嬷呢。”闻姝弯腰抱起踏雪,摸了摸它的脑袋。
先前闻姝沈翊受伤,不让踏雪进兰苑,踏雪一直养在兰嬷嬷这,它怕是也想兰嬷嬷了。
“喵呜~”踏雪舔了舔闻姝的手心,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瞳望着闻姝。
“真乖,兰嬷嬷没白疼你。”闻姝抱着踏雪去了祠堂。
兰嬷嬷的牌位挪进了祠堂,闻姝也将娘亲请了回来,有时候站在这里,总觉得苦涩不已,旁人阖家团圆轻而易举,而她和四哥想与家人团聚,只能在祠堂。
闻姝放下踏雪,洗手燃香跪拜:“四哥远行,劳诸位长辈在天有灵,护佑四哥,晚辈定早晚三炷香,瓜果点心不断。”
“喵呜~”踏雪好似应和闻姝的话,对着牌位喵喵叫。
闻姝跪在蒲团上三叩首,起身将香插入香炉,又合掌拜了三拜。
“踏雪,走了。”闻姝转身对踏雪招呼了一声。
“喵……”踏雪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