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的、灼目的、漫山遍野的大火, 在龙崖山上连成了一片火海,仿佛要将整座山都吞噬,火舌侵蚀了沈翊的衣摆, “腾”的一下,火苗陡然像上攀岩, 似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将沈翊吞吃入腹,火焰很快笼罩了男人俊逸的面庞。
“四哥——”闻姝猛地睁开眼,在昏沉的黑夜里, 眼前却是满目猩红的火场, 让她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身侧传来平稳而熟悉的呼吸声,腰腹上横亘着温热的臂膀,闻姝才渐渐地缓过神来, 做噩梦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捂着胸口, 胸腔内扑通扑通的跳动,哪怕梦醒了,也没有缓和下来。
沈翊还没离开呢,她就做这样的噩梦, 往后他离开定都, 她夜里还能安枕吗?
闻姝闭了闭眼, 脑海中还是那片连绵不绝的火海。
水火无情, 大火吞噬了四哥的母亲,也险些害死了她的娘亲, 毁了兰嬷嬷的脸, 他们这辈子是和火过不去了。
闻姝深吸了口气, 不想吵醒了沈翊, 打算接着睡,但随着呼吸,鼻端忽然传来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像极了火烧着什么东西的气息。
她立马撑着胳膊在床上坐了起来,屋内几盏烛火倒是好好的,屋外也安静,不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样子,况且那气息非常微弱,她怀疑是不是自己闻错了。
“怎么了?”沈翊睡眼惺忪,黑眸半睁,被闻姝坐起来的动静惊醒了。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闻姝垂眸看他。
沈翊顺势坐了起来,嗅了嗅,“你身上的香气?你闻到什么了?”
习惯了闻姝身上的体香,对于沈翊来说也不是很特殊,不怎么明显。
闻姝:“一种火烧味,像是上次魏家走水的气味。”
沈翊又深吸了口气,“有吗?没闻到。”
但他还是掀开帐子下了床榻,打开了门往外瞅了眼。
院子里守夜的婆子连忙上前来询问有什么吩咐。
沈翊摆了摆手,把门关上,对着闻姝说:“王府里日夜都有人巡守,不大可能走水,是不是闻着蜡烛的味道了?”
闻姝摇摇头,叹了口气,“许是我闻错了吧。”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了走动的声音,沈翊还没走到床前,门就被敲响了,是罗管家的声音,“王爷。”
闻姝从床榻间探出脑袋,好奇地看向沈翊。
沈翊和她对视一眼,转身开了门,“这么晚了,何事?”
罗管家看着也是来的匆忙,发髻有些凌乱,“王爷,瑞郡王府走水了,火势极其严重,已经惊动了皇上,宫里派人来请王爷入宫。”
“又走水了?”闻姝披上外衣走了出来,“京兆尹得愁白了头发,瑞郡王如何?”
罗管家低着头:“目前还在灭火,因着瑞郡王府被皇上圈禁,周围并没什么人靠近,又是深夜,火势照亮了半边天才叫人发觉,报到京兆尹,再出动潜火军,已经烧的十分严重,无法靠近。”
沈翊蹙眉,“王府里的护卫呢?虽然被圈禁,也不至于连火情都发觉不了。”
门第越是高,府里伺候的人就越多,日夜都有人守着,走水容易,但想烧的这样严重还是难的。
罗管家摇头,“老奴也不知,尚在灭火,不得内情,但听说煤油的气味特别大。”
沈翊和闻姝对视一眼,要是有煤油,那就是有人故意纵火了。
“行,备车,本王收拾一下就来。”沈翊把门关上,去找衣裳。
“我陪你去。”闻姝也睡不着,沈翊前脚成为太子,后脚瑞王就被烧死,只怕有心人会觉得这是沈翊做下的手脚。
沈翊这回没拦着,两人一同换了衣裳,简单洗漱一下就上了马车,大半夜的,两人都有些困倦。
入宫之前,特意叫马车走了瑞郡王府那条街,隔着大老远都能闻到那种烟熏气。
“你的鼻子还真是灵,这么远都能嗅到。”沈翊掀开马车帘子。
能劳烦宫里的人来请,说明发觉这件事有一点时间了,可是火势丝毫没有弱下去的趋势,坐在马车里,好似都能看见跃动的火舌,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闻姝:“这么大的火,看着比上次魏家的火还要大,府里的护卫都去干什么了?竟没有一个人发觉。”
锣鼓喧天,进进出出的潜火军,还有一些附近的百姓端着盆提着桶来帮忙,可却像是泥牛入海,那点水,根本没办法给这场火造成一点阻拦,瞧着倒是有点像闻姝方才梦里的景象。
马车停顿了片刻,掠过火场,径直入了宫。
泰平殿灯火通明,沈翊和闻姝到时,顺安帝的神情看着都要火烧眉毛了。
他从前不喜欢瑞王,因为瑞王可能会威胁到他的地位权力,当瑞王没有了背后的靠山魏家,他又想起了瑞王是他的亲儿子,他拢共就三个儿子,自然舍不得少一个,所以哪怕瑞王犯了谋逆的罪,也只是贬为郡王,说是圈禁,一样衣食无忧。
可见血脉相连,犯了一样罪名的魏家已经抄家落狱流放,一个都没放过。
“拜见父皇。”沈翊和闻姝昨日接了旨,本来今日一早得入宫谢恩,却没想到大半夜来了。
“平身,”顺安帝皱着眉头看向沈翊,“太子,瑞王府好端端怎么会走水?”
闻姝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语气,听着怎么这么像质问呢?
沈翊不紧不慢地回:“儿臣不知,也是突闻噩耗。”
顺安帝打量了他好半晌,总觉得沈翊格外可疑,就像魏家是他的眼中钉一样,瑞王也是沈翊的眼中钉,要是沈翊想拔除这颗眼中钉,也在情理之中,但顺安帝却不容许手足相残。
这在顺安帝看来理所当然,有些事他可以做,但沈翊却不能做。
沈翊随他打量,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这件事确实不是他做的,顺安帝即便查也查不出什么,有什么好紧张的。
闻姝半垂眉眼,一句话没说,也没为沈翊辩解,有时候说的越多,越是错。
但到底顺安帝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依旧不好看,不是沈翊那是谁?难道是……顺安帝的眉头蹙的越发深了。
顺安帝也没赐座,沈翊和闻姝站在一侧,时不时就有宫人来回禀灭火的进度,终于,天都快亮了,瑞郡王府的火灭了,闻姝站的腰酸背痛,沈翊趁着顺安帝问话,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闻姝的后腰。
来回话的宫人战战兢兢:“回皇上,瑞郡王薨了!”
顺安帝焦急了一个晚上的心到底还是碎了,“什么?你们清查无误?瑞郡王会些身手,怎么会困在大火中?”
宫人以额触地:“奴婢不敢撒谎,瑞郡王,瑞郡王妃,还有瑞郡王府的侧妃侍妾,及其大皇孙,悉数葬身火海。”
“全死了?”顺安帝猛地站了起来,眼前发黑,又跌回了龙椅。
“皇上!”康德成连忙上前扶着顺安帝,“皇上,您得保重龙体啊!”
“怎么会全死了呢?这其中定有蹊跷,速速去给朕查!”顺安帝呼吸急促,要喘不上这口气,除了瑞郡王这个儿子,还有大皇孙,虽然是庶出,可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孙儿,再加上连侧妃才有孕,就是两个孙儿啊!
一夕之间痛失三个血脉,顺安帝如何能不痛心。
闻姝同样觉得奇怪,这也太干净利落了,这是把瑞郡王府整个端了啊,比魏家杀的还更干净,连侍妾幼子都没留下。
闻姝抬眸看向沈翊,男人微微摇头,他真不知道这件事,能做的这样干净利落的,细数定都,还真找不着,即便是沈翊,也做不到这样干净。
除非,祸起内院,是瑞郡王府自己人动的手。
火灭了,天亮了,黑色的浓雾冲天而起,在宫里都能瞧见,日光好似被浓烟包裹,天气阴沉沉,整个定都遍布着刺鼻的火燎气味。
半个城的百姓都凑到瑞郡王府门前看热闹,眼瞧着禁卫从府里抬出一具具尸骨,几乎都烧的不成人样,只能依靠身侧留存的一些东西验明正身。
比如正院榻上搜罗出来的两具尸骨,有着瑞郡王妃碎裂的玉镯,还有瑞郡王头戴的玉冠,虽然只剩下有裂纹的玉簪了,除了瑞郡王府的两个主子不做他想。
不过沈翊吃了闻妍的亏,生怕又是一出“金蝉脱壳”,叫仵作仔细查验,确保无误。
不过瑞郡王和闻妍倒是不同,毕竟顺安帝没想要瑞郡王的命,没有必要金蝉脱壳,假死在外边过的也不会比在王府里好。
好几个仵作一同查验,还有太医院的太医,查了一整个上午,外加京兆尹带人排查瑞郡王府的人数,终于得出了确切的数。
京兆尹回话时声音都在哆嗦:“回皇上,此次大火共搜查出四十七具尸首,其中包括,瑞郡王,瑞郡王妃,大皇孙,连侧妃等十二个侍妾及三十二个仆役。”
这才多久,不到一个月,定都城内发生了两起火灾,要是顺安帝想问罪,京兆尹项上人头难保。
“为何会走水?定都夜里到底有没有人巡防?是不是要宫里也走水,你才能重视起来?”顺安帝一连三问,把京兆尹问的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皇上恕罪,微臣失责,罪该万死!”京兆尹也不敢反驳,只能如实呈报:“微臣询问过幸存的仆役,他们说昨晚瑞郡王妃赏了全府席面,他们吃过之后便失去意识,微臣也请太医查验,饭菜中被投入了大量的蒙汗药,这才无人察觉火势,并且正院有泼洒大量煤油的痕迹,足见是蓄意纵火,并非偶然。”
居然是她?闻姝微微张唇,这么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居然是瑞郡王妃操纵的吗?
顺安帝质问:“你是说王妃是纵火之人?可笑!那怎么瑞郡王妃也被烧死了?你是要告诉朕她自己放火烧死了自己吗?”
“微臣不敢,但确有人证。”京兆尹对外传了几个丫鬟婆子进来。
丫鬟婆子虽然没被火烧死,却也是衣衫褴褛,面上灰黑一片,赶的急,也没空换衣裳,一进来,对着顺安帝磕头,生怕皇上治罪。
顺安帝耐着性子问了几句。
连侧妃院子里一个丫鬟说:“昨晚王妃身边的钱嬷嬷拿着王爷的私印来请连侧妃,说是王爷传见,随后奴婢吃了王妃赏的饭菜,便不省人事,直到被烟火熏醒。”
越是身处高位,私印就越发重要,就如皇上的私印,堪比玉玺,见印如见本人,钱嬷嬷拿着私印去传诸位侧妃侍妾,即使不想去,也得去,怪不得能把人收拢的这么齐全,这是一锅端啊。
够狠!
闻姝不明白瑞郡王妃为何要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一生。
直到禁卫抓到了瑞郡王妃的心腹钱嬷嬷。
钱嬷嬷本是趁乱逃出定都,但却低估了京兆尹反应的速度,在开城门之前就已经加强了各个城门口的把守,把想出城的钱嬷嬷抓了个正着。
钱嬷嬷起初咬紧牙关说不知道,被丫鬟指认也只说是奉命行事,奉了王妃的命,但不知王妃为何要这样吩咐。
可顺安帝显然不想要这样的答案,作为瑞王妃身边的心腹,却偏偏在这场大火中逃生,没有鬼就真的有鬼了。
于是顺安帝大手一挥,拖下去审讯。
钱嬷嬷走时好好的一个人,回来却是鲜血淋漓,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看不出人样了,闻姝略瞥开眼神,血腥气蔓延的满殿都是,血珠子汇聚在衣角,然后一滴一滴的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就好似铜壶滴漏里的水珠。
这审讯手段,只怕是死人嘴里都要撬开点话。
“奴婢说,奴婢说……”钱嬷嬷实在受不住了,只求一死,可却连死都死不了,她颤抖着道出了原委:“王妃发觉王爷给她下了绝子的汤药,王爷还要休了她,改立有孕的连侧妃,王妃咽不下这口气,这才吩咐奴婢纵火,奴婢句句属实,求皇上赐奴婢死罪!”
闻姝愕然,在皇室中摸爬滚打这么久,也算是锻炼出了一点镇定的能耐,可事情的真相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男人给自己的妻子下绝子的汤药,听着就叫人心寒。
闻姝抬头看向顺安帝,发觉他面上的愤怒逐渐被一层看不透的阴霾笼罩着,神色好似有那么略微的心虚。
他心虚什么?
闻姝想起了魏皇后几次小产的孩子,恍然大悟,顺安帝只怕也对魏皇后的孩子动过手脚。
这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下死了儿子又死了孙子,怨谁呢?